被設計的未來

章玉萍

《技術文化的時代》

真實的世界是充滿沖突、矛盾、差異和未知事物的世界，而技術文化和虛擬空間則致力于消除這些真實存在的不確定性和復雜性，通過外部的技術操控和內在化的自我監控實現對未來的封存，這才是信息社會背后的可怕邏輯。

這是一本以技術樂觀主義為靶子的批判之作，作者在1990年描繪的“電子圓形監獄”如今正在悄無聲息地運轉，曾經的遠見化身今日的現實，讓我不得不佩服作者對信息技術的觀察之透徹與深刻。

全書四個篇章：技術景觀、信息系譜、賽博空間政治和虛擬空間。

在技術景觀部分，作者展開了對信息社會既有討論的梳理和批判。在這些討論所勾勒的“信息社會”圖景中，信息革命被定位在提高人類智力水平、改善社會日常生活、極大拓展人類對現實世界掌控能力等光明前景上。在此語境下，信息是進步的社會力量，一切對于技術的拒絕都是不識時務。作者認為這些討論將信息革命作為純粹的技術創新來理解非常幼稚，實則遮蔽了信息技術運作背后的權力關系和結構性力量。作者極力反對盧德主義的污名化，并質疑這種評判背后的線性進步主義歷史觀。作者認為，盧德主義是無產階級在面對資本主義生產關系取代傳統社會關系的情境下做出的抵制和拒絕。盧德分子并非無理性的偏執狂，他們常常極富組織紀律性。他們的行動并非反對新機器本身，而是反對通過機器強加的新型社會關系。傳統的農業生活方式被工業革命徹底顛覆，農民被迫與土地分離，成為手無寸土的無產階級，進入工廠參與大規模機械化生產，靠出賣勞動力維持生計，而這正是造成人的異化的主要原因。資本主義生產關系摧毀了傳統生活方式，而盧德運動正是人們對于這種歷史暴力的奮起反抗。

同樣，新盧德主義則是對信息社會帶來的結構性暴力的再一次抗爭。那么，這種新的結構性暴力究竟是什么呢？作者在信息譜系部分從兩方面展開分析，一是從政治層面探討工作場所乃至整個社會的管理和控制的關系，二是從文化層面關注微觀的權力政治，即信息和傳播技術對日常生活的結構、方式、組織和慣例的塑造性影響。

在政治領域，技術越來越多用于提高權力運作的效率，在經濟領域，技術增強了商業組織對市場的科學管理，通過刺激需求、記錄品味和監督消費等等技術手段來建立更為有序可控的市場環境，當代資本主義的發展就是在不斷地擴展信息的搜集與監控的過程。對于作者而言，信息革命不僅僅是個簡單的技術進步問題，它的重大意義在于其孕育的政治文化力量和新的社會組織結構。

在賽博空間政治部分中，作者分析了當代教育、知識與權力之間密切勾連的關系。作者認為英國的教育轉型深受從福特主義到新福特主義生產模式轉變的影響。由于工作終身制的瓦解，居高不下的長期失業對正常的社會秩序造成潛在的威脅。而教育在此期間開始扮演重申社會道德準則的功能，從關注內容轉變為關注能力和技能，在作者看來，這不過是在為新福特主義體制培養新型勞動力，是從培養“順從的、沒有能動性的人”向培養“服從但靈活的人”的目標轉變。教育改革本質上是社會控制，是讓教育更有效地為社會經濟政治文化的需求服務。這樣的教育構成一個 “自我改善的現代版本”和“靈魂的自我培訓”，讓主體將規訓自我內化，不知不覺地被植入了順從。在這樣的教育邏輯下，失業問題便不再是社會的責任，而是歸咎于個體，因為個人不夠靈活、溝通能力差、不會自我推銷等等缺陷才會變成“盧瑟”，要成為一個“溫拿”就必須提升自身能力，糾正和改變這些不適應市場需求的個人特質。這樣的教育無疑非常功利主義，知識被賦予高度的功用性，一切的學習都與資本市場掛鉤，自動控制和信息理論已滲透進了教育體系，教育淪為了再生產人力資源的方式。

虛擬文化部分討論了賽博空間帶來的新型“知識空間”，作者認為，既有強調知識轉型的視角忽視了對現實社會的考量，賽博空間所創造的知識場域背后的推動力，其實依然是全球政治經濟邏輯。知識的去疆土化對抗的是真實世界的政治文化。在新的知識空間里，權力確實得以重構，但新晉的權力精英是“符號分析專家”和“企業網絡”，而非羅普大眾。而虛擬社區，在作者眼里，只是興趣的社區，而非人民的社區，它提供的是“沒有熱情的政治，沒有權力的政治，沒有對抗的政治，沒有人民的政治”。

歡呼信息革命的技術樂觀派真正感興趣的是市場的變化和新技術帶來的商業潛力。賽博理論的背后其實是根深蒂固的保守主義，信息社會藍圖的描繪本身其實就是在拒絕蘊含在未來之中真正豐富的可能性。當我們逐步沿著這些未來學家和技術倡導者所設計的全球信息社會的路線走下去時，未來其實已然為我們所熟知和為他們所掌控。作者極力反對這種讓世界失去真實和他性的趨勢，對于作者而言，真實的世界是充滿沖突、矛盾、差異和未知事物的世界，而技術文化和虛擬空間則致力于消除這些真實存在的不確定性和復雜性，通過外部的技術操控和內在化的自我監控實現對未來的封存，這才是信息社會背后的可怕邏輯。而揭穿這一切的目的當然最終還是回到了人類解放的根本命題上，即在思考技術與社會的關系中，究竟是追求技術控制帶來的有序還是需要回歸無序呢？又是一個開放式問題，或者，需要通過現實的權力博弈給予回答的問題。

鏈接

1、《思想無羈——技術時代的認知論》

作者： [美]萊文森 著何道寬 譯

出版社：南京大學出版社

出版時間：2004-1-1

這是一本涉及認識論、技術、媒介、傳播的書，帶有濃厚的哲學思想思辯色彩。從哲學和歷史的角度敘述知識進化，描繪網上世界，也描繪人與技術的關系，對我們理解技術和人類理性頗多啟示。

2、《軟利器：信息革命的自然歷史與未來》

作者： [美]萊文森 著何道寬 譯

出版社：復旦大學出版社

出版時間：2011-5-1

作為媒介“軟決定論”的信仰者和媒介“人性化趨勢”的提出者，萊文森的預測正逐漸變成現實：新新媒介正在改變著我們的生活和世界。如果你想掌握媒介這把“利器”，無往而不勝，不妨從這本書開始。

3、《理解媒介：論人的延伸》

作者：[加]馬歇爾·麥克盧漢 著何道寬 譯

出版社：譯林出版社

出版時間：2011-7-1

《理解媒介》是“20世紀為數不多的重要思想著作之一”。洞悉未來，深入分析，是思想史轉折的路標。麥克盧漢將傳播媒介作為主要動因，以異乎尋常的方式解釋歷史。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