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化敏 王元力

何干之(1906—1969)是中國共產黨著名的理論家、歷史學家、教育家和黨史專家,早年接受了馬克思主義,加入黨領導的革命文化大軍,抗戰(zhàn)爆發(fā)后長期在根據(jù)地從事理論教育,是中國人民大學一級教授,新中國高校中共黨史學科奠基人。“胡風事件”是新中國成立后不久發(fā)生在文化領域的重大事件。它以批判胡風文藝思想開場,以斗爭“胡風反革命集團”為高潮,以知識界的一個重大錯案而落幕,給黨的文化建設事業(yè)留下沉重教訓。
同為黨內有影響的知識分子,何干之和胡風相識于1930年代上海黨組織領導的左翼文化運動中,不過在新中國成立前,他們并沒有交往;新中國成立后,何干之同胡風共有8次碰面,他既關心胡風的工作安排,又同胡風的文藝觀點有一些共鳴;“胡風事件”中,何干之因其名字出現(xiàn)在胡風日記中險遭逮捕,幸賴人民大學黨委的保護得以有驚無險地渡過這一劫難。何干之在“胡風事件”中的境遇,堪稱這場運動中的“另類樣本”。
從相知到交往
何干之和胡風都是從樸素的愛國救亡情懷出發(fā),逐漸走上左翼文化運動道路的進步青年,他們的人生軌跡有著那一代知識分子的某種共性。何干之和年長自己4歲的胡風,都受過五四新文化運動的洗禮,都有著留學日本學習馬克思主義的教育背景,也都有在家鄉(xiāng)投身反帝愛國運動的社會經歷。日本侵華激發(fā)出他們的愛國情感,兩人逐漸由改良主義者轉變?yōu)轳R克思主義者,成為中共左翼文化運動中的健將,積極參加了1930年代上海的左翼文化運動。
何干之和胡風共同的赴日留學經歷,成為日后他們在上海革命文化戰(zhàn)線并肩戰(zhàn)斗的基礎。1929年,兩人先后到日本東京,何干之入早稻田大學專修科、明治大學經濟科,胡風入慶應大學英文科,從事文學和社會科學的學習和活動。1931年九一八事變后,何干之因參加中國留學生在東京銀座大街+的罷課游行,抗議日本侵占東北而被日方遣送回國;1933年,胡風也因在留日學生中組織抗日文化團體而被驅逐出境。
回國后的何干之先在廣州從事文化救亡運動,發(fā)起成立“中國左翼文化總同盟廣州分盟”
(“廣州文總”),當其遭到廣州當局鎮(zhèn)壓后,于1934年2月由粵來滬尋找黨組織,加入“中國社會科學家聯(lián)盟”,先后在社聯(lián)黨團、文總宣傳部工作。歸國后的胡風則選擇到左翼文化的大本營——上海,擔任“中國左翼作家聯(lián)盟”黨團宣傳部長、書記。此后,兩人成為左翼文化戰(zhàn)線的戰(zhàn)友。
除了留學日本的經歷外,何干之和胡風還有一個情感的交集點——“魯迅情結”。胡風在周揚的介紹下認識魯迅,魯迅欣賞胡風的人品和才華,兩人常有來往并且關系密切。胡風一時之間成為魯迅傾力扶植的文學后進,成為魯迅文學精神的忠實踐行者。何干之與魯迅沒有直接交往,但也是魯迅及其文學思想的崇拜者。他原名譚秀峰,之所以取名“何干之”,就是受到魯迅筆名“何家干”、“何干之”的影響,他甚至更號為“魯裔”(屬譚氏宗族“裔”字輩),并以魯迅用過的幾個筆名為兒子們取名。可以說,崇拜魯迅,學習魯迅文風,研究魯迅思想,是何干之和胡風共有的“魯迅情結”,構成他們相知的思想紐帶。
1936年,上海左翼文學界發(fā)起一場關于“國防文學”和“民族革命戰(zhàn)爭的大眾文學”這兩個口號的論爭,周揚一方主張前者,胡風一方主張后者,時在日本東京第二次留學的何干之亦卷入其中。當時,東京的中國留學生分為“小林(林為樑)派”與“任白戈派”,圍繞如何選擇劇本、演員與公演地點等問題發(fā)生爭論。“兩個口號”的論爭傳到東京后,進一步加劇了留日學生的思想分歧。林為棵、歐陽凡海、林林等人擁護周揚和“國防文學”的口號。何干之認同“小林派”的觀點,但很快就回國不再參與其中。
這一時期,何干之主要從事新社會科學的研究,1937年奉中共中央調令到延安陜北公學任教后長期在根據(jù)地工作,而胡風一直在國統(tǒng)區(qū)從事革命文藝活動。這種研究領域和社會活動空間的差異,使兩人從1937年抗戰(zhàn)爆發(fā)至1949年前并無交往。
從1949年10月新中國成立至1950年底,何干之共與胡風接觸過8次。首次碰面是在1949年10月18日清華大學舉行的魯迅逝世紀念會上。何干之、李何林、胡風等人受到邀請去作報告。經李廣田介紹,兩人在清華大學招待所見面。胡風在這天的日記中寫道:“下午二時,到清華,何干之、李何林也來了。”“夜,紀念晚會,講了話。何干之:由小資產階級革命家到馬列主義者——受廣州反動和香港利用封建文化的實際感受,深深認識了階級。”以后幾次見面,胡風都在日記中簡略地寫上幾筆。
在第2次到第7次的交往中,謝韜是他們交往的橋梁和中介,也是自始至終的參加者。何干之時任華北大學二部主任,謝韜是華北大學二部哲學教員,屬于上下級和志趣相投的朋友關系。1949年4月,謝韜隨華北大學二部進入北平后,開始與胡風有了交往。謝韜贊同胡風的文藝思想并同情胡風的遭遇,胡風支持謝韜一篇批評艾思奇文章的觀點,兩人逐漸成為關系密切的朋友。11月1日,胡風去華北大學鐵1號宿舍看望謝韜,謝韜介紹說何干之也在這兒,遂領胡風去看何干之,3人到東來順飯店吃飯,閑談至晚10時。第3次見面是謝韜同何干之一起去文化部宿舍看望胡風,但時間不詳。11月14日,兩人又在華北大學謝韜住處見面,后3人和何洛一起到地安門附近的湖南飯館喝酒。1950年1月28日,何干之與謝韜夫婦、胡風一起到東安市場喝酒閑談,是為第5次接觸。第6次會面是何干之夫婦、謝韜去人民日報社宿舍看望胡風,胡風送給何干之自己寫的3本小冊子。是年11月12日,何干之夫婦、謝韜、胡風又在東安市場廣東飯館“小小酒家”吃飯,閑談至下午3時。最后1次見面是在王府井大街盛錫福鞋店里,何干之和胡風偶然遇見,并未交談。何干之屬于延安來的老干部,工資待遇高,上述幾次碰面喝酒,都是他請客。
到1950年冬,何干之受邀去中央文學研究所講課,課后向該所副秘書長康濯問及文化界對胡風的觀感如何。康濯提到胡風自私,鬧宗派,堅持錯誤,大家都對他不滿,等等。這讓何干之起了戒備之心,從此自覺中斷了同胡風的來往。endprint
同情與共鳴
何干之在與胡風幾次見面中,主要聽胡風談對于文藝界的意見,也表達了自己對胡鳳個人遭遇和一些文藝問題的看法。他們談論的主要話題是胡風和周揚的關系。其中,最主要的問題是關于胡風的工作安排,即胡風在北京工作,還是在上海工作?在北京又干什么?何干之認為,胡風是“左聯(lián)”的重要人物,和魯迅有過往來,竟然弄到連工作也定不下來的地步,因此非常同情他的遭遇。他主張胡風留在北京,接受周揚分配給他的文學雜志編委職務,而胡風表示不想干,說要干就干主編,否則他就辦同人雜志。何干之勸說他不要和周揚鬧別扭,對抗不是辦法,周揚是代表黨組織的,辦同人雜志在上海時期是可以的,解放后是不允許的,是脫離黨的領導。
其次,關于魯迅和創(chuàng)造社的關系。何干之談得最多,說:魯迅和文學研究會代表現(xiàn)實主義文學思潮,創(chuàng)造社代表浪漫主義文學思潮。創(chuàng)造社注重自我表現(xiàn),魯迅對它的批評一針見血,一語道破。在魯迅活著的時候,特別是1928年—1930年,創(chuàng)造社攻擊魯迅,給他戴上了封建余孽、有閑階級、康自庚(買辦)、法西斯蒂(Fascist)等帽子。但魯迅一死,創(chuàng)造社又說魯迅是父族的杰作、不朽的光輝。他認為,創(chuàng)造社在“左聯(lián)”成立前對魯迅有宗派主義、小團體主義的做法。對于這些觀點,胡風既有同意的,也有不同意的。
關于文學上的“兩個口號”之爭,他們曾經談論徐懋庸為什么寫信給魯迅,胡風認為有人授意,何干之同意他的觀點,由此談到了魯迅之死。1936年初,魯迅大病一場,本來可到蘇聯(lián)休養(yǎng),也可到日本休養(yǎng),但魯迅表示為了不給敵人以口實,他哪兒都沒去。這里的“敵人”所指為何,他們交流了看法。
再就是關于黨的文藝政策。針對毛澤東《在延安文藝座談會的講話》中提出的文藝“為什么”和“怎樣為”的問題,胡風針鋒相對地提出了自己的意見,說作家不一定為工農兵服務、寫工農兵作品,不熟悉工農兵就可以寫小資產階級或資產階級。五四以來,真正有幾個寫工農兵的作家?茅盾的《子夜》,主題就是資產階級,一樣有全國的影響。又說作家不下鄉(xiāng)下廠,不和工農接觸,改造世界觀,也可以寫暴露小說。關于文藝理論問題,胡風說文藝家最懂,政治家管政治,文藝家管文藝,黨要向文藝家請教文藝問題。由此,又談了向中央寫信的問題,胡風當時情緒非常激動,說:已經到了這步田地,有周揚無我,有我無周揚,或者黨中央信任周揚,那我就更倒霉,處境從此更差,從此抬不起頭來,或者中央相信我,那是我出頭的日子了。他還說:“我寫過一首詩《時間開始了》,在中央引起了強烈的反應,我不一定完全孤立,從此一蹶不振。”對此,何干之覺得胡風敢于說話,也同意他的一些文藝觀點,同時又覺得胡風公開冒出頭來反對黨的文藝方針及黨對文藝界的領導,太冒險了,要吃大虧,因此極力阻止,勸說胡風千萬不可寫信,先接受工作,什么也不要談,埋頭苦干幾年,取得信任再說。
此外,何干之還對胡風談到自己寫書的計劃。胡風當面稱贊他的(《魯迅思想研究》,對《魯迅傳》和從古典小說來看中國社會的寫作計劃也很贊成,囑咐他一定要完成。胡風說:“學校的領導工作可以不干,書不可不寫。寫一本書有全國影響,比當一個部主任的作用不知大多少倍。”另外,還談到茅盾問題,文化遺產的問題,等等。
從談話內容來看,他們在文藝觀點、文藝政策以至文藝運動一些問題上是有思想共鳴的。對魯迅和五四啟蒙運動的看法,他們的觀點也是一致的。但對胡風主張的主觀戰(zhàn)斗精神等文藝觀點,何干之不完全贊同,但也認為不應一概否定。當謝韜為胡風寫《關于解放以來的文藝實踐問題的報告》(即《三十萬言書》)查找資料時,曾就文化與哲學的關系、一個民族兩種文化(統(tǒng)治階級文化和民間文化)等理論問題向何干之請教。不過,何干之對文藝理論并無深入研究,也就是聽聽而已,并沒有發(fā)表具體的意見。
風暴來襲
新中國成立后,中宣部曾經召開會議,《文藝報》也曾發(fā)表過文章,批判胡風的文藝思想。1954年7月胡風撰寫《三十萬言書》后,對胡風的批判,借助對胡適思想批判的凌厲聲勢,進一步升級。1955年,對胡風文藝思想的批判演變成一場揭露“胡風反革命集團”的政治斗爭。其文網(wǎng)之密,令知識界惶恐不安。
1955年5月13日—6月10日,《人民日報》分3批公開發(fā)表了從書信中摘編的有關“胡風反革命集團”的材料后,北京市委高校黨委開始組織北京高校師生開展反胡風學習。7月—12月,高校結合反胡風斗爭,開展肅反運動,一直持續(xù)到1956年。依據(jù)胡風的通信,那些在不同年代、不同環(huán)境中與胡風有過通信的人,被主觀上推斷為“胡風分子”。中國人民大學同胡風有聯(lián)系的馬列主義教研室副主任謝韜、教員俞明仁、中國革命史教研室主任何干之身陷其中,在劫難逃。
《人民日報》公布“胡風反革命集團”的第1批材料后,何干之驚詫以私人信件定罪,惴惴不安。5月17日,謝韜被公安部逮捕后,他更是不由聯(lián)想到自己與胡風也有過接觸,會不會也出問題呢?《人民日報》公布第2批、第3批材料后,他更加驚恐不安。5月24日,他為了爭取主動向黨委寫了一份材料,簡單交待了自己同胡風、謝韜的交往,表示要堅決同“胡風反革命集團”進行斗爭,加強馬克思主義的學習,提高政治嗅覺。形勢日趨緊張,他還寬慰妻子劉煉說:“我們和胡風的談話可見天日,我勸他接受黨安排的工作,聽從黨的領導,有什么不對呢?你只是跟我見了他一面,毫無瓜葛。但是一定要寫材料的,也會有人找你,你如實寫好了。如果這種來往也算是參加了反革命集團,就沒有真理可言了。”孰不知一場滅頂之災已經向他襲來。
當《人民日報》公布“胡風反革命集團”的第2批材料后,在杭州休假的人民大學校長吳玉章,預感到這是一場可能會牽涉到很多人的政治風暴,當他看到有胡風寫給謝韜的信時,立即讓恰好在杭州出差的學校教務部副部長李新趕回北京了解情況,盡可能保護謝韜。李新回京返校后,立即到黨委辦公室,幾位公安部的干部正神態(tài)嚴肅地同胡錫奎、鄒魯風兩位副校長談逮捕何干之的事宜。李新問為何要抓捕何干之,公安部干部回答說胡風日記提到同何干之數(shù)次會面的事情,可以認定何干之和胡風關系密切,是“胡風分子”。李新追問日記里都寫了些什么,對方回答只記有會面數(shù)次,無談話內容,多次一起吃飯。李新堅持先把情況弄清楚再說,強調這么大一件事情,人民大學黨組開會研究才能決定!公安部來人見此只好松了口,說那就先讓何干之寫交待材料,他們回去向上級匯報后再作決定。這樣,當時就沒有逮捕何干之。
后來,人民大學黨組開會討論時,李培之、李新等大多數(shù)人反對公安部拘留審查何干之,認為他和胡風1930年代沒有直接往來,新中國成立后和胡風、謝韜等人只是在一起吃飯聊天,不曾有組織活動,不一定是胡風分子,只是謝韜同胡風接觸較多,胡風的《三十萬言書》由謝韜轉來后,請俞明仁抄寫的。一向愛護干部的吳玉章參加了這次會議,很關心何干之、謝韜的安危,會后給公安部部長羅瑞卿打電話希望組織能夠慎重一些。吳玉章是羅瑞卿的入黨介紹人,他說了不應拘捕何干之的理由,還說謝韜是他看著長大的,很了解,不是“反革命”。羅瑞卿同意不拘捕何干之,也承認抓錯謝韜了,但無奈地向德高望重的吳玉章表示這是上邊定下來的,沒有辦法釋放謝韜。
雖然何干之沒有被逮捕,但人民大學宣布對他隔離審查,不準回家,不準家屬探望,責令反省交待問題。從6月8日至7月21日,他多次寫材料檢討自己與胡風、謝韜關系的前前后后。7月31日,中國革命史教研室黨支部根據(jù)他的交待情況,向校黨委提出專案處理的意見。1955年下半年,人民大學開展內部肅反,他又因此被列為審查對象。到1956年3月21日,經過審查后,人民大學肅反辦公室作出“何干之和胡風屬于一般來往,不給予處分”的結論。3月31日,北京市委高校黨委副書記宋碩批示同意人民大學對其不予處分的意見。
據(jù)統(tǒng)計,1955年全國清查“胡風反革命集團”中,共觸及2100余人,正式定為“胡風反革命集團分子”的78人。謝韜因直接參與了胡風起草《三十萬言書》的活動(對理論部分的稿子提過意見,并提供列寧、斯大林論民主、國家、文化等方面的一些資料),被認定是“胡風反革命集團的主要骨干”之一,由公安部門逮捕后,一度得到吳玉章的保護,在東四六條39號院吳玉章住所的東廂房接受公安部人員的審問,直到1957年11月才轉到集中關押北京“胡風分子”的公安部干部宿舍院。與他們相比,何干之是幸運的,最終有驚無險地度過了這場運動。(編輯 楊琳)
(作者耿化敏是中國人民大學黨史系副教授,王元力是華東師范大學政治學系碩士研究生)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