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兆甲 石雷
2014年1月6日,是偉大的無產階級革命家、軍事家、外交家陳毅元帥逝世42周年紀念日。陳老總是我最敬愛的良師,是他領我走上了革命的道路,一直關懷著我的成長。在“文化大革命”中,他遭受林彪、“四人幫”的迫害,雖身處逆境,卻仍為我出具證明使我獲得解脫。這一切,令我終身難忘。“文化大革命”初期,我在公安部任十二局副局長,因所謂“竊聽器事件”和“隱匿劉少奇材料”等“滔天大罪”,被打成“黑幫”。專案組對我進行審查,內查外調找不到事實根據。便說我參加革命的歷史有假,他們認為我1938年15歲就參加新四軍,而且是直接接受陳毅領導,是絕對不可能的事,一再要我老實交代。
陳毅帶我參加新四軍
在審查中,我向專案組說明:1938年,我住上海外婆家補習中學課程,同時在無線電學校學習。其間,受抗日思想和革命理論的影響,參加了進步組織的一些活動。當時,我的家鄉江蘇省武進縣的農村已有新四軍和抗日游擊隊在活動,我父親丁連生和同學陳桂生(曾任新四軍營教導員、后英勇犧牲)等,都參加了管文蔚領導的新四軍挺進縱隊,他們不斷來信動員我回去參加抗日。
1938年10月初,我從上海回到家鄉孟河鎮,準備參軍。有一位同學領我到距我家五里地的丹北童家橋,找到新四軍挺進縱隊管文蔚司令。恰逢新四軍第一支隊陳毅司令員也在此,當他聽說我是從上海來的后,就和隨他同來的黃源(公開身份是中央社和《掃蕩報》記者)主動向我了解上海淪為“孤島”后的各種情況,還談了抗戰的形勢、江南游擊戰爭問題、抗日統一戰線和青年問題等,講了許多我從未聽說過的新鮮道理,歷時約兩個小時,使我思想上深受啟迪,同時也產生了對這位曾經留過學的將軍的敬佩之情。當他聽我說上海有許多青年都想去皖南參加新四軍,只是因為路途阻隔有困難時,當即表示要我回上海去動員這些要求參加新四軍的青年,并要我以后去一支隊找他,還送我一張他的名片。名片上印著:
國民革命軍陸軍新編第四軍第一支隊司令
陳毅 仲弘
四川樂至
就這樣,我參加了新四軍。
1939年初,我從上海帶著三個青年到了一支隊,陳毅司令員將他們轉送到皖南軍部。他聽說我有一位親戚在國民黨的廣德縣政府任秘書,正邀我去那里建電臺,便提出讓我先去找那個親戚,了解他是否真的要搞電臺,看以后能否建立統一戰線的朋友關系。當時我因不了解陳司令的意圖而表示不愿去,經過做工作,我才知道,因廣德距一支隊駐地較近,陳司令希望多建立些統戰朋友關系,以便日后開展工作。這樣我就去了廣德。去后發現電臺機器尚未運到,他們先讓我做登記收發文件的工作,我從中連續發現了兩份國民黨敵視新四軍的秘密文件:一份是國民黨省黨部發現延安陜北公學有五位學生到廣德來活動的情報,要當地嚴加防范;另一份是省黨部關于限制防范新四軍的若干措施與方法。我看后感到很吃驚:怎么國共合作抗日,國民黨卻暗中對付新四軍呢?我便把這兩份文件先藏起來,向那位秘書托辭請假暫回上海。遂帶了那兩份文件跑回新四軍一支隊,親交陳司令。這次在廣德只停留了一個月。陳司令對我嘉勉一番,但認為我不宜再回廣德去了,便將我留在一支隊,在陳司令的直接領導下搞情報聯絡工作。
聽完我對那段歷史的陳述后,專案人員仍不相信。說陳老總不可能相信尚未成年的我,而派我去做那些既保密又重要的事。我又耐心地進行說明:當時是全民抗戰時期,全國男女老少同仇敵愾,抗戰熱情特別高,我當時雖只有十五六歲,但我是初中生,平時又比較重視時事,對一些事還是有一定見解的。陳老總可能覺得我還不是太幼稚的小孩子,從具體接觸的幾件事來看,認為我比較機敏。而我又是江南人,挺進縱隊中有不少熟人,在當時非常需要用人的時候,就大膽放手使用了。實際上使用就是鍛煉,也是考驗,這正是陳老總多年放手培養青年干部的經驗。為此,我建議他們可直接向陳毅同志調查。他們抱懷疑態度,說:“陳毅還能記得你嗎?”我肯定地說:“他不會忘記的。他曾見過我父親,時隔多年在上海解放后遇到我還問我父親在哪兒?”“文化大革命”前夕,我在外搞“四清”運動,多時未見,他還向外交部韓念龍同志打聽過我的情況。
為了便于陳毅同志回憶,我向專案人員談了并簡要寫了一個提示要目,供調查參考。其中提到我從國民黨廣德縣政府搞到兩份秘密文件內容和經過的情況,其他情況包括:
一是我從家鄉孟河通過一位姓費的小青年,利用日軍守備隊的電臺設在他家,他有條件接近日軍電臺機房的便利,多次進去偷看日文字母密碼,并抄下轉交給了陳司令。
二是我從一位醫生那里接觸到一個姓楊的偽軍,了解到他尚有愛國心,經過工作,策動了住在孟河的偽軍綏靖隊攜槍反正,投向新四軍二團。敵人發覺是我策動但未能抓到我,就把我父親捉去嚴刑拷打。
三是陳毅同志先后四次派我去上海工作。
第一次是去找八路軍、新四軍駐上海辦事處的劉少文和新四軍的秘書李一氓同志,我帶了一個在曠野撿到的日軍飛機上丟下的“溫濕器”
(體積很小,里面有微型電子管能發出信號),請他們在上海找人研究這個東西是干什么用的(后經查明是為航空測氣候用的,不是間諜電臺)。
第二次是為了江南抗日義勇軍挺進縱隊東進到上海西郊,準備建立上海捐助物資的輸送渠道。我先到無錫梅村找“江抗”司令管文蔚,又到上海找茅麓公司老板紀振綱,研究聯系辦法。紀振綱是新四軍進入茅山地區后爭取成功的最有名的統戰人士。他對陳毅非常敬佩,因受日寇和國民黨的雙重壓力,在陳毅建議下,他將自衛武裝數百人全部交給新四軍,本人去了上海法租界,但仍和新四軍保持聯系,積極為新四軍募捐物資,李一氓去上海時就住在我家。
第三次是我乘外輪經蘇北回隊,在揚州東鄉焦家蕩與新四軍挺進縱隊三支隊相遇,并在此巧遇陳毅司令,他是過江來視察的。三支隊韋永義司令將在三支隊任副官的我父親丁連生引見給陳司令,所以陳司令對我的父親有印象。這次和陳司令同來的還有從大后方桂林來探訪新四軍的兩位客人,一位是新安旅行團的團長張杰,另一位是《大公報》的記者王坪,他們希望經此轉往上海,陳司令命我帶他們同去上海。陳司令還派軍醫處的司藥湯輔仁和我一起去上海,采購一批特殊的藥品。這次又帶了一個“溫濕器”,讓我交給我的無線電老師研究,當我乘輪船在上海廣東路外灘上岸時,被英籍巡捕查獲沒收。但未影響主要任務的完成。endprint
第四次是我在揚中挺進縱隊時,管文蔚司令和賀敏學參謀長希望建一部新電臺,經請示后派我去上海購置。我去上海通過我的無線電老師林菲漢購買零件,裝了一臺五瓦收發報機,偽裝在一批肥皂貨物中,托報關行從長江船運到蘇北泰興口岸,但在交貨時被日寇檢查發現,沒有完成任務。但這次我卻帶了兩位女醫生參加了新四軍。
每次外出回來都是由我直接向陳司令匯報。他因每天晚上都要等待電報,養成深夜辦公的習慣,我也都是在夜里去談。除工作外他還對我談了他在法國勤工儉學和三年游擊戰爭的故事,對我很有教育意義。
四是我被捕脫險情況。1939年11月中旬,江南指揮部成立幾天后,陳毅司令去揚中。這時我報告他,有一位家鄉的小學老師,是國民黨復興社成員,將去國民黨江南行署主任泠欣辦的《江南日報》任主編。他聽了決定要我隨同他去揚中,然后轉回孟河,了解情況隨機進行工作。在一周的行軍中,我隨同陳毅司令員同吃同住同過封鎖線。我還從家鄉搞到一部線裝的《資治通鑒》送給他。
1940年春,為了新四軍北渡長江的需要,陳毅司令員將我介紹給周林(新四軍軍法處處長),布置我去常州、鎮江、揚州城開展情報工作;粟裕副司令員又布置我在常州設法營救被日軍捕去的周蘇平同志。我在常州活動中遇叛徒告密,遭偽軍捕押。我父親和姐姐聞訊趕去常州,通過一位絲廠老板的親戚營救我脫險。
五是我入黨經過。黃橋戰役后,我們移駐海安。一天,陳毅同志來軍法處,見我病了,回去便把自己身上穿的一件新絨衣脫下,讓警衛員送給我御寒。我非常感動,隨即寫了信感謝他,并在信中提出了入黨申請。當時,我參加革命工作已兩年多,由于在外面時間較長,自以為已是革命隊伍的一員,沒有覺悟到應參加黨組織。在軍法處工作時,得知所有干部都是黨員,才意識到自己應該爭取入黨。陳毅同志看了我的信后,對軍法處長周林同志說:“丁兆甲不要老做非黨布爾什維克嘛!”他要周林找我談話解決入黨問題。當時因隊伍不斷向北移動,沒有時間討論我的入黨問題,直到1941年初我調到新四軍軍部軍法處后才辦了入黨手續。
病中為我寫材料
根據我提供的材料,專案組發函讓陳老總為我寫證明材料。同時,將我下放到黑龍江省集賢縣筆架山公安部“五七干校”勞動。
1971年夏天,正是陳毅同志身患重病期間,當他手術后在北戴河療養時,接到公安部要他為丁兆甲寫證明材料的函。陳毅口授,由夫人張茜代筆,寫了如下證明:
公安部政工組:
關于丁兆甲1958年在管文蔚部駐處和我初次相識,1939年來新四軍一支隊,此后來往于上海等地為我軍做情報聯絡工作,這一段歷史,丁本人所說情況基本屬實。其中一些細節問題,我記不清楚了。1939年期間,主要是由我的秘書白丁(即徐平羽)和丁兆甲聯系,以后轉歸周林負責。丁兆甲在這段工作期間,表現不錯,我們沒有發現他有什么問題。特此證明,供參考。
陳毅1971.8.15
這一證明是九一三林彪叛逃事件前一個月,也是陳毅逝世前四個月寫的,非常及時,對我來說尤感珍貴,因為他是唯一能較系統地證明我這段歷史的人。我對陳老總在重病中還這樣關心我的問題,非常感動,也特別感激。
1972年1月6日,我正在“五七干校”打谷場上勞動,忽然從廣播里聽到陳毅逝世的消息,猶如晴天霹靂,我頓時失聲痛哭。我從此失去了對我一生最有影響、最受尊重的老領導,也是唯一能證明我參加革命那段歷史的權威人士(當時我還不知道陳老總已為我寫了證明)。我按捺不住心中的悲痛,也不顧尚未最后宣布我的審查結論,立即寫了報告,要求馬上回北京為陳老總吊唁。這時,可能因陳老總證明我參加工作的歷史無問題,對我進無線電學校和被捕等疑問也都查不出什么問題,又因九一三事件后,周恩來總理一再要求老公安歸隊,在這一形勢下終于批準我回北京。
1月中旬我回到北京后,立即買了一個大花圈,帶著全家人趕到八寶山,幸好前幾天毛主席親自去參加陳毅追悼會的靈堂仍在,經過交涉我們進去敬獻了花圈,表達了我們全家對陳老總深切的哀思。(編輯 楊琳)
(口述者是公安部離休干部,整理者為中共中央黨史研究室宣教局研究員)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