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天明


廣西梧州、安徽合肥,兩地相距千里;一代名將、“斧頭幫主”,兩人志趣各異。然而,抗日反蔣這根“紅線”,卻將“梧州之子”李濟深與“江淮大俠”王亞樵緊密相聯,使二人結下了深厚的情義。在軍統特務追殺的嚴峻時刻,李濟深為王亞樵提供藏身之所;王亞樵喋血梧州,李濟深親自為其送葬。后來,他還在《略歷》中充滿遺恨地寫道:亞樵被軍統特務暗殺,“我們那時警惕性非常不夠,真兒戲得很”。
福州:共謀大計抓特務
1931年2月28日,蔣介石故伎重演,在南京湯山軟禁胡漢民,消息傳出,朝野一片嘩然。
胡漢民是廣東番禺人,本名衍鴻,字展堂。加入同盟會后,為了表示自己反滿復漢的決心,自稱漢民,寓意是不做滿清順民,要做大漢子民。他是孫中山的左膀右臂,辛亥革命成功,就擔任了廣東都督、南京臨時政府秘書長,資歷和威望都非蔣介石所能比;他曾是李濟深的老師,在兩廣地區的影響舉足輕重。當時,他身為國民政府立法院院長,對蔣介石的獨裁作風敢怒敢言,使蔣介石如鯁在喉,必除之而后快。
1929年,也是在湯山,蔣介石還曾將身為國民政府委員、國民革命軍司令部參謀長、國民黨廣州政治分會主席、廣東省政府主席和國民革命軍第八路軍總指揮的李濟深軟禁兩年多,剝奪軍政大權,并“永遠開除黨籍”。從此,兩人勢若冰火。
胡漢民成了蔣介石的階下囚,首先激起西南派的義憤。李濟深、李宗仁、陳濟棠等紛紛發表通電,并整軍備戰,決心武力推翻獨裁政權;蔣介石更是磨刀霍霍,調動幾十萬大軍進逼兩廣。“寧粵大戰”一觸即發。
就在西南派準備在戰場上與蔣軍一決高下的同時,林煥庭(胡漢民的親家,華僑富商)、黃居素(廣東石岐人,曾任粵軍總司令部政治主任、南京國民政府立法委員)奉命來到上海,悄悄拜訪王亞樵,向其提供20萬元活動經費,請他對蔣介石采取“斬首行動”。
王亞樵,1889年2月14日生人,比李濟深小4歲。早年,他參加同盟會,為推翻清王朝英勇奮斗。中華民國成立后,落腳上海灘。由于他領導的工人維權隊人人手執利斧,砍遍黃浦江兩岸,威名遠揚,令“流氓大亨”杜月笙等人望而生畏,囑咐門徒:王老九(王亞樵的江湖綽號)是個亡命徒,遇到他要繞道而行,發生爭執要禮讓三分。
但是,王亞樵見高識遠,并不愿意與這些“地頭蛇”一般見識,他的鋒芒所指,是對內搞獨裁、對外不抵抗的蔣介石。在抗日反蔣的戰斗中,他與西南派領袖胡漢民、李濟深、陳銘樞等人結為知己。胡漢民稱王亞樵為“江淮大俠”;李濟深贈送他一副對聯“世無陳涉焉辭責,客有要離愿共游”,表示要與其成為生死與共的好友。
對于林煥庭的請求,王亞樵爽快地答應下來。隨后,便在南京、廬山等地組織了一系列刺蔣行動,只是因為蔣介石生性狡詐、行蹤多變,又加上戴笠等鷹犬的日夜警備,刺蔣計劃未能成功。他卻因此徹底得罪了蔣介石。在蔣介石的責令下,曾經是王亞樵徒弟的戴笠忘恩負義,率領部下四處追殺王亞樵。
1933年11月20日,李濟深、陳銘樞、蔣光鼐、蔡廷鍇等人以國民黨第十九路軍為主力,突然在福州宣布成立中華共和國人民革命政府,李濟深被推舉為政府主席。
不久,李濟深秘密邀請王亞樵、李懷誠等反蔣中堅前去共商大義。臨行之前,王亞樵對徒弟華克之說:任潮(李濟深的字)和我很相識的,和懷老(指李懷誠,老同盟會會員,南京鐘英中學校長)也是有交誼的。他讓我去贊襄反蔣抗日大計,題目是光明正大的。我和懷老先行一步,去呼吸呼吸新鮮空氣。你如愿意,可以到福州與我們會合。
到了福州,李濟深特意給王亞樵、李懷誠等安排好住處,并在百忙中,與他們多次深談,交換意見。福州事變時期,王亞樵所做的許多事情,早已湮沒在歲月的長河之中。在《福建人民政府失敗親歷記》中,華克之的回憶,讓我們看到冰山的一角。華克之寫道:王亞樵安排徒弟們嚴密調查軍統、中統分子的活動情況、居住地點,很快,就制成了一張調查表。“經過王、李(懷誠)的查究,預定必須馬上逮捕十五六人。決定先報告李主席批準,領取武器,協同公安局按圖索驥。李任公馬上派副官持主席的批示,向總部領取手槍。下午回報,總部不發,我適在座,使我大吃一驚,默無一言。發現主席感到不安,稍后待我欲行時,又感到任公面色蕭瑟,故意裝著麻痹,下令解下衛隊手槍兩支,交我帶回使用。事情不言自明了。歸告王、李,大家為大局和安全擔憂,但事情仍舊進行,當夜逮捕了南京特務十二人,交公安局處理……”
香港:雪中送炭三萬五
由于種種原因,中華共和國人民革命政府僅僅存在54天,就被蔣介石推翻了。隨后,李濟深、王亞樵等人逃亡香港,繼續從事抗日反蔣活動。經過認真總結、思考,王亞樵決定在南京創辦一家通訊社,這樣做有諸多好處:一是當年南京的各種通訊社很多,有大有小,有公辦也有民辦,職業正當,不容易引起軍統的注意;二是通訊社記者活動便利,可以名正言順地搜集蔣介石等人的情報;三是刺客可以用記者身份,借采訪之機接近蔣介石等人。但是,開辦通訊社費用卻無著落。王亞樵親自到羅便臣道92號,登門拜訪李濟深。李濟深認為計劃可行,答應盡力幫助籌集資金。不久,他就交給王亞樵5000元,作為晨光通訊社開辦費,并告訴他:西南派決定,每月提供3000元,作為晨光通訊社的日常辦公經費。前前后后,李濟深等人資助晨光通訊社35000元。這在當年,也是一筆巨款。
1935年11月1日上午,國民黨中央四屆六中全會在南京中央黨部大禮堂召開。晨光社記者孫鳳鳴手持采訪證,混入了戒備森嚴的會場,并準備在中央委員們合影時采取行動。為了預防行刺后被活捉,泄露組織機密,他提前吞食九枚約一兩重的鴉片藥丸。可是,他萬萬沒有料到,中央委員合影時,蔣介石根本就沒露面。9時35分,鴉片已經在腹內發作,中央委員們合影后已經起身要進禮堂,就在汪精衛轉身之際,孫鳳鳴毅然拔出藏在照相機盒內的西班牙造左輪六發手槍,沖出記者人群,高喊著:“打倒賣國賊!”朝著預定二號目標連開三槍,汪精衛應聲倒地,渾身血冒如泉……endprint
刺汪案件破獲后,蔣介石得知又是王亞樵幕后操作,十分氣憤,嚴令戴笠加緊抓捕王亞樵。戴笠買通香港警察署,派人日夜監視李濟深、陳銘樞等人的住宅。“香港的警察雖不入屋搜查,但老是在屋頂放哨,香港政府威脅我,(12月10日)我只好帶了萬燦、詹顯哲、吳邁、王亞樵等人跑回廣西家里居住。”李濟深回憶說。
在最危險的時刻,李濟深不怕連累,把王亞樵等人藏在梧州老宅李圩子里,可見他與王亞樵的交情之厚。
不久,王亞樵的二夫人王亞瑛、親信余亞農、鄭抱真、許志遠、張獻廷等人,也分頭悄悄潛往李圩子,與王亞樵團聚。
遺憾的是,王亞樵的得力干將余立奎卻被香港警察抓進了監獄。
為了防止余立奎被戴笠引渡到南京,李濟深授意,讓香港東華醫院總經理杜其章出面,幫助余立奎代請了小律師冼秉熹。香港的法律,小律師不能到高級法院辯護,但當事人不得自請大律師;案卷移交高等法院后,冼秉熹又幫他約請英籍大律師歐文。
按照香港法律程序,一般刑事案件,三個月之內,沒有確實證據,就應開庭放人。由于南京政府提供的證據不充分,開庭審理余立奎案件的時間被一推再推。直到1936年5月,南京政府多次交涉后,香港高級法院才草草開庭,并以余立奎參與刺殺宋子文未遂、刺傷汪精衛等案件,當庭宣判,將其引渡給南京政府。
余立奎認為引渡到南京兇多吉少,就把希望寄托在上訴到英國倫敦皇家大理院、爭取改判上。王亞樵不便出面,就拜托李濟深籌款幫忙。三天后,李濟深的夫人雙秀清找到余立奎的小妾金石心,以商量的口氣說:“任公對立奎的事非常關心。‘兩廣事變已經和平解決,南京與南寧達成了不再追究政治犯的協議。立奎的事情是政治性的,去南京沒有什么問題,可能幾個月就放出來了;如果上訴到倫敦,還要拖一年多,又需要三萬元巨款,仍無獲勝把握。任公的意見是,最好是不上訴,請你們考慮。”
利用探監的機會,余立奎、金石心商量了一番,決定接受李濟深的意見,撤銷上訴。
梧州:為失手足淚沾巾
西江煙雨哭陸沉,魑魅魍魎狐兔。北土淪亡黃流注,中原烽火彌路。悲恨相繼,萬里煙塵,江山知何處?堂堂中華,難忍東倭猖寇。
醉生夢死內戰,媚倭求存,何言對國人!閩海、羊城興義師,蒼蒼太無情。天涯海角,足跡無門,千載留淚痕。鷗盟山重,北顧延河非孤云。
這是1936年秋天,王亞樵留世的最后一篇詩詞。王亞樵上過私塾,“讀書并不太少,行書寫得不壞,也喜歡咬文嚼字”。此時,是他心情最為苦悶的時刻。因為藏身梧州后,他積極參加了兩廣事變的籌劃,受到李宗仁的器重,每月廣西省政府給他提供500元活動經費。后來,兩廣事變被蔣介石又拉又打,予以瓦解,廣西方面對王亞樵的態度逐漸冷淡。第三次去南寧貢獻抗日反蔣之計,白崇禧明確表示反對:“我們不能搞政治賭博,孤注一擲。”返回梧州,王亞樵心情不好,他常對身邊的親信說:“我在走麥城,不知能否闖過來。”即使是在情緒低落、手頭緊張、走投無路的困境中,他仍然沒有忘記自己的承諾,每月分別給身在外地的金石心等部下親屬寄去50元生活費。
就在這個時期,李濟深正乘坐私家快艇,奔波在西江之上,穿梭于梧州、廣州、香港之間,為“中華民族革命同盟”的發展壯大日夜操勞。1936年1月,“中華民族革命同盟”發表《對時局宣言》,指出:抗日與反蔣是民族革命戰爭“不可分離的任務”。而一旦回到梧州,時間再短,他也要與王亞樵見見面,談談心,為其加油鼓勁。同年8月,王亞樵對李濟深坦言:“南京與廣西合作,白崇禧不一定不出賣我。”李濟深勸他放寬心,說:“我看他們還不至于此。健生(白崇禧的字)雖寡情,鶴齡(李宗仁的字)為人忠厚。”當他聽說王亞樵決定率隊投奔反蔣最為堅決的中共時,深表贊賞,特意給周恩來寫了一封推薦信。不久,王亞樵便將自己給毛澤東寫的一封信與李濟深的推薦信一起,交給余亞農、張獻廷,囑咐他倆秘密前往延安探路,聯絡中共,快去快回。
也是在這個時刻,戴笠并未放松對王亞樵的追殺,嗅覺靈敏的軍統特務從金石心收到的匯款單中,發現王亞樵的蹤跡,就采取軟硬兼施的策略,以抓到王亞樵、釋放余立奎為誘餌,說動了金石心,讓其帶路。10月17日,金石心攜保姆張媽,乘坐軍統特務提供的快艇,沿西江偷偷抵達梧州。
對于金石心的突然到來,王亞瑛、鄭抱真等人都很詫異,建議王亞樵提高警惕,不要輕易露面。而為人仗義的王亞樵卻不聽:她是多年老人,不致有變。她來梧州我不出面,怎么對得起還關在監獄里的立奎呢?
10月20日,在梧州城馬王街李公館里,李少軒(李濟深的哥哥)宴請王亞樵,鄭抱真作陪。下午,朋友們正在搓麻將,金石心找了去,說:“九哥,明天張媽去南京,你不是說寫個條子帶給立奎嗎?”王亞樵回答她晚上過去寫。入夜,王亞樵出了李公館,走回住所的半道,突然想起寫條子的事。鄭抱真見他酒喝多了,就不放心,要找保鏢陪他一同過去,他卻說:“他們都歇著了。不必驚動他們,我一個人去去就回,沒啥危險。”可是,當他的腳一跨進門坎,就被埋伏在屋內的軍統特務團團圍住。王亞樵身手不凡,勇氣過人,“遇難現場,桌上玻璃及茶杯、茶壺等摔碎,玻璃碎片滿地,椅凳圓桌砸爛,亞樵身穿衣服被扯破。似此情況,特務始欲將亞樵捆縛帶走,亞樵臂力過人,必與拼搏,特務因之刀砍槍擊,殺害亞樵”。王亞樵身中五槍三刀,死不瞑目。過了十幾天,余亞農、張獻廷返回梧州,已是陰陽兩界,無力回天。
俠星隕落,李濟深作為生前好友,親自到梧州郊區倪莊為其送葬。后來,他在《略歷》中,記述了自己所掌握的情況:
王亞樵在梧州被暗殺了。經過是這樣:刺殺汪精衛案發后,余立奎在香港被捕。余之妻很年輕,亦被捕,以后被香港政府收買了。余之妻與廣東鄭介民(軍統骨干分子,戴笠的親信)聯絡好了,她到梧州去找王亞樵,住在河邊的客棧里,亞樵時時去那里坐坐。有一個晚上,她把亞樵引誘到一個地方,把亞樵暗殺了。廣州派來的船,即將余立奎之妻帶走了。我們那時警惕性非常不夠,真兒戲得很。
(編輯 楊琳)
(作者是《東北之窗》原執行主編)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