唇膏·香水·高跟鞋

平路

唇 膏

你的“氣色”好嗎？

龍年末尾蛇年開春，在臺灣，《后宮甄嬛傳》里的對白成了時尚用語。嬪妃們見面，“氣色”兩個字是慣常問候。

什么是“氣色”？事關與人接觸的第一印象。尤其在競爭的環境里，譬如，對職場中希望高升的OL，輸人不輸陣，“氣色”上總要先聲奪人才好。

忙到沒時間在臉上敷粉底？一道道手續全省了也沒關系（可以不描眼線、不梳眉毛、不刷修容餅……）然而，就是不要忘記抹上唇膏。

對女性，唇膏有助于提振精神。最保守的說法：一支口紅，足以掩蓋所有的瑕疵、拯救整個人的氣色。

或許你早就熟知有名的“口紅理論”。30年代大蕭條年代提出這項指標。大意是，經濟衰退，對未來愈是充滿不確定感，女人卻愈想買支新口紅。或者意在補償自己，昂貴的東西無法擁有，小小的奢侈還是付得起。口紅的需求于是逆勢成長，銷售量是景氣的反向指標。

這項指標到底準不準？據說，美國在9·11恐怖攻擊后，唇膏唇蜜一時大賣，但對照2008年的金融危機又難說了。與坊間諸多經濟理論一樣，有時準有時失準，這個指標的可信度存疑。但至少，以口紅的銷售量預卜經濟前景，屬于難得的創意。其中還穿插性別心理學的解釋：當前景黯淡，缺乏經濟上的安全感，女性在潛意識里，意欲借助鮮亮的嘴唇增加存活的機會。

人類學上有不少類似的證據。遠古以來，紅唇就具有性的意涵。據說，唇上的一抹紅，一向是人猿正妹“色誘”人猿帥哥（山頂洞人？尼安德塔人？）的利器。或者史前可以推到更早以前，當混沌初開，在發情的雄猩猩眼里，見到紅嘴唇就聯想起雌猩猩的生殖器官，一時睪丸激素大增……

在近代，嘴唇的可見度更相關于女性地位。當流行訊息里，闊而大的嘴唇成了女性美的標準，意味著婦女在兩性關系中逐漸采取主動、一步步站上先發位置。英文里有個詞：bee-stung lips，意思是“蜂螫了的唇”，例如安吉麗娜·朱莉的一張嘴，標準的性感象征。難怪愛美的女性爭相用香奈爾的“水漾唇蜜”，把嘴唇涂得油油亮亮，幾乎滿溢出來……

豈止近代，遙想《紅樓夢》里王熙鳳出場的氣勢也是如此。那句“丹唇未啟笑先聞”，感覺上，鳳姊生的絕不是一張櫻桃小嘴。

對女性，在唇部涂唇膏（或刷唇蜜）的動作，讓女人感知到自己的身體。

每次對著鏡子，我都特別珍惜上唇妝的瞬間。由著絨絨的小刷子拖曳過去，造成奇妙的觸感。雙唇抿一抿，淡淡的芳香，帶來官能上的異想。

它讓女人意識到自己！教導女人，嘴唇的妙用不只是親吻而已。

也因此，口紅是極其個人化的物品。機艙中購物雖有唇膏三件組、五件組的選擇，多是女人買給自己，旅途救急用的。一般來說，香水是貼心的饋贈，送人唇膏則應該三思。唇膏不一定適合當禮物，因為怎么估算唇彩、膚色、衣飾在別人身上的加乘效用？總之是很難討好。

唇膏色澤何止千百種？選哪一種純屬個人癖好。杏桃色、珊瑚色、醬果色、古銅色只是基本款，命名范圍包括了水果、甜點、紅酒，以及茶花、玫瑰、木棉等各種花朵。至于“叢林紅”“熱浪紅”“巫毒紅”……則帶點詭異的遐想。我喜歡的一款叫做“卡薩布蘭卡”（Casablanca），屬于NARS的產品。“卡薩布蘭卡”是經典電影，色澤透著橙紅，讓人想到英格利褒曼嘴角一絲神秘的笑靨，也會想起電影背景的那個城市。城市的名字本適合命名唇膏，除了NARS的“卡薩布蘭卡”，香奈爾有一支 “巴黎”，帶著藍調的紅，冷冷的誘惑，像是泛著水汽的花都。

在臺灣，趁《后宮甄嬛傳》的熱潮，看看哪個生產唇膏的品牌最有想象力，不如加一色就叫做“鶴頂紅”？讓人瞬間驚動，聯想到致命的吸引力。

香 水

《后宮甄嬛傳》里點出了一個事實，香是功效奇大、妙用無窮的東西。后宮中，制香是個本事。用到像春藥一樣讓人迷醉，但也可以用到讓人中毒、讓人不孕。

就好像后宮的歡宜香、迷情香、凝露香，溫柔的名字中藏著陰謀。香水的世界里，誘惑與禁忌，永遠是一體兩面，迪奧出品的香水叫“毒藥”、圣羅蘭的招牌叫“鴉片”。我自己一直喜歡的Kenzo flower 明明是雅致的淡香水，瓶身設計卻是斜立的一支罌粟花，罌粟花毫無氣味，除了它美艷，未嘗不是與禁忌、誘惑的雙重性格扯上關系。至于徐四金的文學作品《香水》，這隱喻更清楚。小說中，耽美的極致卻隱含殘酷的殺機，那屬于小說家的奇幻想像了……

放在人們的日常生活里，搽香水本來存著點心機，也難怪資生堂與王大仁（Alexender Wang）合作的新系列取名Maquillage，法國字根，中文叫做“心機”。

然而，這心機是幻覺？還是自我催眠？期待香水的香成為本身的標志，變成體香的一部分，或是每個女人的夢想：久了，不搽也嗅得到，隨著體溫變換，渾身散發出誘人的氤氳。

香水的吸引力更在于它的難料。氣體份子的共振中，香水碰上肌膚產生化學變化，至于接收那一端，勾引出怎么樣的反應？純屬于個別經驗！因此你永遠無法預卜，飄過這陣香氛，在某個特定的人鼻子里，出現的是哪一種遐思？打開的是哪一扇記憶的門扉？

浮動的香、沉溺的香，是悅人？還是悅己？搽抹香水的境界是，先取悅自己，才能夠取悅別人。不一定是香水里的化學分子，卻因為本身受香氣觸動，此刻的想象里，香水已成為自己的體膚。換句話，其實是沉湎其中的神情，眼波欲流，對方也跟著迷醉起來。

香水，不像唇膏、粉底，為別人的成分總還是大一些。持鏡梳妝時抹唇膏、涂粉底，那是想象一雙鏡子外的眼睛，擬想別人眼睛所看見的自己。香水，為的多是自己的感官歡愉。wear，我喜歡英文用這樣的動詞，將香水貼身衣服一樣“穿”在身上。“我只‘穿香奈爾五號睡覺”，瑪麗蓮·夢露這樣說過。

甚至不用搽抹，閱讀香水的成分就讓人墜入異想世界。茉莉、橙花、鳶尾花、紫羅蘭、晚香玉，以及異國風情的藏紅花、虎頭蘭、廣藿香、麝香等等，譬如，我長期忠心的那款Kenzo，植物為基底，材料有保加利亞玫瑰。又如我目前的最愛是Jo Malone。這個品牌強調單純的果味。它停留的效果比較短，忽隱忽現，總帶著幾分縹緲。是的，它符合我眼前的心境：美好的須臾是彩云易散，它本來不必長久。

香水配方，屬于調香師的靈感杰作。文宣的字句更處處斟酌，譬如蘭蔻那一款Miracle（真愛奇跡），簡介甚至比擬紅酒的滋味。香水也分前、中、后三種調性，說它的前調由“草香、甜蜜的荔枝汁及鳶尾草混合而成”；中調則是“木蘭含蓄的芬芳”；后調含著“茉莉、麝香、琥珀”等。文宣中更詩意地寫著，香水由“纖長剔透的瓶子盛著，透出淡紅如晨光的秘幻現象。”

我喜歡這唯美的寫法。畢竟創造的是幻覺，不是讀食譜，成分多少，如何制造，過程無需解釋得清楚……

氣味的門扉打開，里面藏著一枚枚保存完善的時空膠囊。

這其實足以解釋，為什么某款香水特別觸動你的心思。《感官之旅》作者戴安艾克曼說得睿智：“……觸及氣味的引線，回憶就立即爆發，而復雜的幻影也由深處浮顯。”

所以，缺的往往是一枚引線！

女性雜志里附送的香水折頁，我用作書簽，夾在書里。下次拿起這本好看的書，“有暗香盈袖”？香氣是引線，浮顯我的記憶，聯結起上次翻頁時的內心悸動。

百貨商場總有一盤，女人的梳妝臺前也有一盤，白天、晚上，適合心境與場合，各有不同的選擇。

香水瓶也各擅勝場，DKNY 香水瓶造型像蘋果；Diesel 像威士忌酒瓶；布蘭妮的一款鑲滿粉紅天藍的水鉆發光體；尚保羅戈蒂亞的香水，打開金屬光澤的圓罐，瓶身就是裸露的女體。

性感女星們也喜歡自創香水品牌。從布蘭妮到女神卡卡，其中伊麗莎白泰勒的那款甚至超越生死。玉婆過世后品牌繼續存在。每次看到以她昔日容顏做招貼的香水廣告，對著她鉆耳環的黑白照片，很詭異地，我會想到白居易《長恨歌》里“不見玉顏空死處”那一句。

高跟鞋

2013年2月底，舉行奧斯卡頒獎典禮。最佳女主角上臺領獎的一瞬，拖曳著長禮服的珍妮弗勞倫絲（Jennifer Lawrence）仆倒在舞臺階梯上。驚險時刻，我第一個想到的是，她腳上穿著怎么樣一雙鞋子？

幾乎是每一個高跟鞋女子的噩夢，象征女性內心某種愛憎沖突，巴望走起來高挑的搖曳風姿，但是，跌倒時一定很痛。

我喜歡好看的高跟鞋。鞋子擺在眼前，心情就像童話世界里的仙德瑞拉，腳伸進去，有某種決絕。孤注一擲，我準備好了，幸福就在這一瞬，此刻就是改變命運的機會。隱憂是，會不會跌倒？重重地扭到腳踝？

身體充滿記憶，從年輕時候，我的第一份工作，在大城市上下地下鐵臺階，不只一次，我有過穿高跟鞋扭傷腳踝的經驗。

接著，綁上繃帶、拄起拐杖、單腳用力，上下地下鐵。每一次扭傷，都是數個月的復原過程。漸漸地，試著把重心移回到另一只傷腳。接近康復，我又進出百貨公司，開始尋找下一季的新式樣。

穿高跟鞋，隱喻著朦朦朧朧的心事，長高一點、背脊挺直一點，代表職場女性攀高的愿望。

愿望永遠是個奢望。怎么樣重寫人體工學的概念？怎么樣把腳弓直立起來？同時不感覺重力、不加重膝蓋的負擔、不增多扭傷的危險……

眼看鞋跟高度一年年超越極限，自己漸漸不敢造次，但我還是喜歡看著別的女人把好看的高跟鞋穿在腳上。譬如，這一屆的奧斯卡頒獎禮，安海瑟薇在粉紅緞面禮服底下，那一款Jimmy Choo就令人迷醉。

對高跟鞋的戀物極致，堪稱“控”中之“控”，還是要提“欲望城市”女主角之一的凱莉（Sarah Jessica Parker飾）。她對這個世界無所保留的熱情，表現在高跟鞋的購買欲上。

心愛的高跟鞋，悲傷時是安慰，辛苦時是女性的自我犒賞。編劇果然也善體劇中人的心意，2008年，電視劇改編的電影，那雙藍色水鉆的高跟鞋，代表凱莉命運的另一次轉折。

電影里，男女主角已經分手。公寓即將換鎖的一小時前，男主角回到舊時的公寓，凱莉剛好也適時出現。凱莉是去取她留在公寓的高跟鞋。鞋子之前四目交接，一時說不盡的舊日情懷。接下去的鏡頭屬于拜物教的經典，高跟鞋權充作訂婚的信物，男主角舉著高跟鞋，在女主角面前跪下來求婚。

那雙鞋是設計家Manolo Blahnik的杰作，因為高跟鞋而愛屋及烏，就連這位設計師的生平（讀過他的傳記嗎？）人們也顯出高度的興趣。至于他所設計的鞋，流行天后瑪丹娜的名言是“像性愛一樣美好，但更持久”，as good as sex and they last longer，比起來，男人只有瞬間效益，怎么能怪女人對鞋子的情感超過對男人？這份幸福的延續感，亦如“欲望城市”里凱莉說的“愛情會逝去，但鞋子永遠在”，看在女人心里，男人……至多至多……與性愛一樣美好，但不能夠持久！

Manolo Blahnik在一次專訪中，針對他的鞋子昂貴的價格，他的回答妙極了，他說，你認為貴么？總比離婚便宜。

所以，聰明的丈夫不會介意妻子買鞋子，它總比離婚省錢。

這份愛無分古今。

翻開一頁女鞋的歷史，幾百年如一瞬，當年貴族的女鞋（男鞋也一樣），與今天十分相近。好像這種說法的腳注，幾年前，美國女導演蘇菲亞·柯波拉拍了部電影重新言說法國廢后瑪麗安東尼（1755-1793）。女導演本身極具時尚感（她名字就是一款LV包包的靈感），半是唯美半是趣味，她請Manolo Blahnik 為18世紀絕代風華的廢后設計鞋子。

這份愛也無分東方西方，與“欲望城市”的睹物思人很類似，雷同的情景出現在《甄嬛傳》里。劇中，甄嬛出宮后，御賜的玉底鞋子（也是高跟鞋），擺在甄嬛住過的碎玉軒。雍正深夜閑步，走進去碎玉軒，那雙鞋撩起皇上對昔日寵妃的思念。

一雙高跟鞋，說不盡女人的故事。上述Manolo Blahnik只是女人心愛的品牌之一，譬如劉嘉玲的婚禮選擇，Roger Vivier的鞋款更是極盡性感，據說，這牌子的鞋跟動用到制造飛機引擎的鋁合金。還有另一位設計家Christian Louboutin也天才洋溢，他的鞋底總帶著一抹紅，他說過，紅鞋底來自巴黎歌舞女郎的靈感。

男人愛紅酒、愛雪茄、愛名表、愛跑車，女人寧可一雙穿在腳上的高跟鞋。

高跟鞋為女人帶來某種特殊的劇場氛圍，仿佛出場時為自己鋪上紅地毯，她替自己監造了一處移動的個人舞臺，或者，女人想象在這舞臺上跳起舞來，危顫顫卻也心比天高，像專欄作家 Anna Quindlen說的，Dance like no one is looking，驚險時刻，就此擺脫了地心引力也說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