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向的詩歌

宇向

代表作（九首）

我的詩

我要告訴你一件事

那是我的詩，而你正讀到它

我永遠不會飛起來，也不會離開，因為我腳踏大

地，頭頂天空，在為一首詩蓄備足夠的陰影

我有一把椅子，它從未發(fā)出聲響

我有另一把椅子，上面有個屁股印兒。一把沒人坐

過的椅子，灰塵已把屁股印埋葬

我身上有塊疤，小時候我媽打的，長大后我們“親

愛的媽媽”打的。沒人見過它，而我隨時能夠到

它。在夜里，它是我的詩

我?guī)缀跏怯砂虡?gòu)成的。于是，在拐彎處，我渾身閃

亮，而太陽刺痛我的眼

我愛上一個藏族漢子，他糾結(jié)的長發(fā)里黏著虱卵和

經(jīng)文，當越野車拋錨在雅江。我想著這件事的時候

坐在餛飩攤前，嘴里含著一只被現(xiàn)實舔過的湯勺

如果你重溫《對她說》，請調(diào)到29分07秒，那兒有

我的詩

我的生活需要一場災(zāi)難，一場平息災(zāi)難的災(zāi)難。需

要我的詩

Reinaldo Arenas早已寫出我的詩句，

“我一直是

那個憤怒/而孤獨的孩子/總是被你侮辱/憤怒的

孩子警告你/如果你虛偽地拍拍我的頭/我就趁機

偷走你的錢包//我一直是那個在恐怖/腐敗、跳

蚤/冒犯和罪惡面前的孩子//我是那個被驅(qū)逐的孩

子……”

我是那個孩子，“臉圓圓的，顯然不討人喜愛”，

我喜愛我的狗，但它死了

我養(yǎng)的小狗一條一條死去，那是我一點一滴的冷

基督死于人，人死于他愛的事物。我該為誰哀悼

我在哀悼。別打擾我

這是我的詩，請別打擾它

信

每天都有一些信在途中遺失

它與不信有關(guān)

它被風(fēng)吹進樹林，吹向

林中的墳地、墓碑以及碑前的

枯枝敗葉

經(jīng)過光線，它彎了一下

把死亡吹成一個美妙時刻

每天都有一個美妙的時刻

它與信有關(guān)

它落向焚燒的落葉。落在

乞丐指尖，落得下落不明

或被狗叼著，進入

動物世界

每天都有一封美妙的信，落在

雨中的路面

就像腳印

塵世被一步一步走遠

我的房子

我有一扇門，用于提示：

當心！

你也許會迷路

這是我的房子，狹長的

走廊，一張有風(fēng)景的桌子

一棵橘樹。一塊煤

走廊一側(cè)是由書壘成的

寫書的人有的死了，有的

太老了，已經(jīng)不再讓人

感到危險

我有一把椅子，有時

它會消失，如果你有誠心

能將頭腦中其他事物

擦去，就會在我的眼中

摸到它

我有一本《佩德羅·巴拉莫》

里面夾著一縷等待清洗的

頭發(fā)。我有孤獨而

穩(wěn)定的生活

這就是我的房子。如果

你碰巧走進來，一定不是為了

我所嘮叨的這些

你和我的房子

沒有牽連，你只是

到我這兒來

月亮

夜晚的天空布滿了月亮

只有一個月亮是明亮的

而我的月亮一定不是那個明亮的

我的月亮改變著那一個的形狀

讓它由圓變彎再由彎變圓

有時，它遮蔽它

它的四周就發(fā)出毛茸茸的光

像一圈無助的嬰兒的手

陽光照在需要它的地方

陽光照在需要它的地方

照在向日葵和馬路上

照在更多向日葵一樣的植物上

照在更多馬路一樣的地方

在幸福與不幸的夫妻之間

在昨夜下過大雨的街上

陽光幾乎垂直照過去

照著陽臺上的內(nèi)褲和胸衣

洗腳房裝飾一新的門牌

照著寒冷也照著滾落的汗珠

照著八月的天空，幾乎沒有玻璃的玻璃

幾乎沒有哭泣的孩子

照到哭泣的孩子卻照不到一個人的童年

照到我眼上照不到我的手

照不到門的后面照不到偷情的戀人

陽光不在不需要它的地方

陽光從來不照在不需要它的地方

陽光照在我身上

有時它不照在我身上

女巫師

我高齡。能做任何人的祖母

當我右手舉起面具

左手握住心，我必定

貨真價實。擁有古老的手藝

給老鼠剃毛。把燭臺弄炸

被豹子吞噬。使馬路柔腸寸斷

分崩離析那些已分崩離析的人

我懂得羞澀的儀式

會忍痛割愛。當太陽自山頭升起

照耀舞臺中央的時候

我就是傳統(tǒng)，無人逾越

當我把祭器高舉

里面濺出幽靈的血。是我

在人間忍受著羞辱

我是思想界最大的智慧

最小的聰明。調(diào)換左右眼endprint

就隱藏了慈悲和邪惡

而在每一個精確的時刻

我到紡織機后配制淚水

把換來的錢攢起來

現(xiàn)在我打算退休

成為平凡無害的人

撒旦

一生我做一個禱告

配置我。使用我。一個完美的奴隸

但我的主仍未察覺

我變得如此具象，忠實如狗

所以我，仍被棄置

不，這也是謊言

我被逐步引入暗處

潛心追求真理

低調(diào)

一片葉子落下來

一夜之間只有一片葉子落下來

一年四季每夜都有一片葉子落下來

葉子落下來

落下來。聽不見聲音

就好像一個人獨自待了很久，然后死去

圣潔的一面

為了讓更多的陽光進來

整個上午我都在擦洗一塊玻璃

我把它擦得很干凈

干凈得好像沒有玻璃，好像只剩下空氣

過后我陷進沙發(fā)里

欣賞那一方塊充足的陽光

一只蒼蠅飛出去，撞在上面

一只蒼蠅想飛進來，撞在上面

一些蒼蠅想飛進飛出，它們撞在上面

窗臺上幾只蒼蠅

扭動著身子在陽光中盲目地掙扎

我想我的生活和這些蒼蠅的生活沒有多大區(qū)別

我一直幻想朝向圣潔的一面

新作（十首）

經(jīng)幡

距上次見經(jīng)幡

相隔四個月

自藍毗尼

再到宗喀巴

重返的速度

是冰川消融的速度

是我體內(nèi)的佝僂

催促我：

去。去翻過。再去

那里有好的太陽

和高的經(jīng)幡

像獻祭

我熱氣朝天

而太陽

更貼近

煞白和寒冷的

從冰川的角度

經(jīng)幡是送下來

而不是遞上去的消息

像盲目的子彈

可以給任何人

也可以不給

我念經(jīng)幡

經(jīng)文只在念上停一會

經(jīng)文總在念上停一會

遠

我曾倒在

登珠穆朗瑪?shù)穆飞?/p>

12年后

我從喜馬拉雅頭頂

緩緩飛過

從遠開始的遠

又白又冷

我曾倒在那兒

高原上，指尖觸碰星星

“遠”是垂首。刺目。寒氣逼人

西藏是一種遠，藍毗尼

是遠于西藏的遠

童年是一種遠

裹在暗紅絲絨里的望遠鏡也是

寺院是一種遠

相愛是。深海是。墓地是

咫尺是。一個人是

離世的心是

我去過很多很多的遠

新的遠離棄舊的遠

真的遠

在更遠的遠處

沉迷不語

我吞下一把勺子

很快就剩下無味

不滿的勺子

要含著我，裹著我，感嘆著我

它攪拌，似乎禱告

放縱，要渺無人煙

不滿的勺子

它舀我心腹

心腹就舔舐幼仔

它摸我寸斷肝腸

它倚賴撫慰

它蠱惑我吞噬

于是，我吞噬

一本本毒書

每日三餐

書中的稻谷怒放罌粟

一種種毒世

每時每刻

漣漪一樣一敗涂地

所有的人生不逢時

吞噬我，吞噬

我吞下一座寺院

潛滋暗長

無人之寺

Ta

我肉體的味道

殘渣和痕跡

漸漸被洗衣機帶走

它帶勁地沖

帶勁地甩

緩緩地，為流失做個加法

+失落+拋棄+煥然+墮落

能得出幾個我

一個小分隊

直至全人類

清算出散漫值

多少沐浴露潤膚液

多少榮耀悲傷

皮膚屑碎發(fā)指甲灰泥棍

多少無知衰敗，清算吧

遮羞布裹尸布淚水

都被沖走了

沖不走的

似乎酵母。韭菜

繁殖。繁殖

似乎我的主

分類法

為什么此時他在一條街上走著

與一個人擦身而過

為什么一些人他們這樣走著

擦身而過

為什么奔忙為什么呆滯為什么

吐著痰看美人

一個人一些人

為什么站隊分類

情愿或不情愿

像為抱團取暖選擇教派

他們怎樣分類

按民族籍貫成分流派特長氣味

按令他們疑慮不安的事物

按溫度口味DNA性向隱私尺寸有無繁殖

還是按他們夢中的菜園難以把握的救命草

按一個人的輪回衰敗淚水

按沒落的速度神態(tài)各異endprint

還是按黑夜來臨他們空空如也的離去

站隊分類

他們是第一個人慣性的力量

第一個人的一個影子和另一個影子

他們要分類要

“阿拉伯人”、“納粹”和“猶太人”

延續(xù)來的三角關(guān)系：

利用殺戮

站隊分類

奢侈

阿維農(nóng)的街角

閃亮亮的H，H，M……

櫥窗困著一夜空的星星

“奢侈”困著店里的中文導(dǎo)購：

她的解說詞，蠱惑詞

當它走進貪婪

就是饕餮。寫過量的詩

擁有六指或多個丈夫

能夠呼來揮去

當它靠緊時間

可以不工作或工作狂

就是忘我。揮霍。重蹈覆轍

無須醒來

當它把握權(quán)利

是帝王。兇歹。逆路。異徒

饑餓——公熊吃掉熊崽

拒絕——熊崽可以活著

當它承載空間

就能到沙漠、天空，到無邊

到舉目無親的絕癥里

建造木屋、火爐、書桌

當它反轉(zhuǎn)

它是自己的戰(zhàn)爭

是森林。返璞。洗白

拐過阿維農(nóng)的街角

它是令人暈眩的教皇宮

殘存的14世紀

干戈。私生子。教皇的地下藏金庫

如一村子儲存馬鈴薯的地窖

而步下層層臺階

就看到它

在拉手風(fēng)琴的無眼男人腳下的

氈帽里

每一天都為它所改變

——病中作

每一天吃兩種藥

必須吃

死亡執(zhí)拗地在藥里活著

溫室里鋪滿了蕨草

每一天不定時地讓身體

躺一躺，死亡的水漫上來

像親人的手

周末出遠門

忘帶鑰匙如同要作一次了斷

我以為我太老了

老成今年最冷的那天

哆嗦著，一大早換上保暖褲

一件一件套毛衣

死亡也能暖過來

我是不是太老了

沒有鐘聲不能起

沒有禁書難入睡

沒有花草也不再懷胎

沒有祖國無須背叛

甚至沒有想一想

“老”是什么

“老”就被翻在桌上臺歷的最前面

每一天都為它所改變

一想到明天

我還沒死，就得

繼續(xù)老下去

善意的世界

我驅(qū)趕老鼠、蟑螂、黃鼠狼

給我肚子里的蛆下藥

可房東只提供貓咪、哈巴狗

駿馬圖和孔雀毛

我查閱希特勒

陰霾和亞歷山大大帝

而圖書館只有宋玉、長孫皇后

鎮(zhèn)靜劑和瑪麗亞

我想去耶路撒冷、阿富汗

釣魚島和伊拉克

旅行手冊給出泰國

巴黎、蘇杭、好萊塢……

我越來越喘不上氣

可新聞?wù)筇烊谎醢傻淖C詞

去法庭的路上我踩了狗屎

法官判定是鮮花

我要上廁所，探監(jiān)，進太平間

可這世上只有客廳、陽臺

花園和澄澈之水

有一天，人們會把

“萬惡”的我千刀萬剮

以盡顯他們的善意

身體

盆骨種花

皮膚一層一層綠

最絕望的春天里

最輕地進濺

活著的細菌

還在和血一起流

那綠蔓延全身

像上好的大理石

傲慢。冰涼

直到膨脹，從邊沿開始

生殖器腫了

今世的傷口全部打開

爆裂。噴發(fā)

體液溢出

蛆蟲們也集聚而來

我寫下的

我寫下的是善變的

橫撇豎捺的偽裝的

烏有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