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江濤
作為一個自由主義作家,王小波以他獨有的方式書寫著自由與理性。小說文本呈現出一種超脫與顛覆的狂歡精神,構筑起一份具有震撼效應的敘事的狂歡。這種敘事的狂歡,既是王小波自由的文體風格的突出表現,也是我們解讀其小說內涵的一個有效的切入點。在敘事的狂歡中,王小波思索著性愛與生命,拷問著政治與權力,質疑著歷史與意義,體現出對生命個體自由的追尋。
在王小波突然辭世之后,有關的紀念文字中出現最多的字眼主要有兩個:即“自由”、“理性”。然而作為一個視寫作為自己的存在方式的作家,王小波小說不僅是對自由的書寫,而且成為了自由的書寫。在小說創作中,王小波追求著語言的自由與文學的自由,構筑起一份獨特的敘事風格。其小說文本中呈現出大量變形的、怪異的東西,充滿了怪誕的、非理性的場景,構成了一種荒誕而酣暢的反諷,一種機智而夸張的戲謔。這種幽默而飛揚的敘述,給人帶來一種“狂歡”般的酣暢淋漓的閱讀快感。
“狂歡節”作為西方社會的一個古老節日,是人們對日常灰色生活的一次想象的超越與自由的逃逸?!霸诳駳g中,人與人之間形成了一種新型的相互關系,通過具體感性的形式、半現實半游戲的形式表現了出來。這種關系同非狂歡節生活中強大的社會等級關系,恰恰相反。人的行為、姿態、語言,從在非狂歡式生活里完全左右著人們一切的種種等級地位(階層、官銜、年齡、財產狀況)中解放出來。”狂歡是對現成秩序、規范、特權、禁令的暫時擺脫,體現出消解一切界限,打破來自身份和來自觀念的各種限制,顛覆文化秩序的一種自由、獨立的精神。正是在西方狂歡精神的意義上,王小波小說文本的表層是“戲弄、貶低、褻瀆、打諢式的加冕和廢黜”,深層里是對官方權威的消解,對現實規范的顛覆。在這消解和顛覆之中,給人一種從官方的嚴肅、政治的權威、道德的禁令中解脫出來的獨立而自由的世界感受,小說文本也由此呈現出一種堪稱“世紀末的華麗”的敘事狂歡。
當然,王小波小說的敘事狂歡也不同于中世紀拉伯雷小說中的狂歡風格。那是民間詼諧文化所特有的一種關于存在的特殊審美觀念的產物,與民間文化有著直接的聯系,并且具有廣場的自發性和包羅萬象的全民性。而王小波小說的敘事狂歡,更“仿佛是一種獨自體驗并強烈意識到這種孤獨性的狂歡”。以思維為人生樂趣,主張“成為思維的精英,比成為道德的精英更重要”的王小波,在小說的書寫中,思索著個體生命的存在,以一份清醒的傷痛,沉思并拆解著社會的規范與文化的秩序??駳g節的世界感受在這里演繹成了一位自由的智者對性愛與生命的思索,對政治與權力的拷問,對歷史與意義的質疑。在這顛覆的狂歡之中,體現了一個20世紀的知識分子對強大的異己力量的反抗,以及對生命個體的自由存在的追尋。
一在這敘事的狂歡之中,王小波的筆觸首先伸入性愛這個頗具爭議的領域。在中國的歷史文化中,“性愛被超越,變成了‘思無邪”,幾千年的歷史沉淀了太多的文化符號,性愛被加上了層層文化密碼,成為一個不可言說的禁忌。這種不可言說既是一種偽道學的虛偽,更是一種對生命存在的遮蔽。而在王小波筆下,“性是自然的,干凈的,就如生活本身;性又是反抗的,具有顛覆性,在壓抑的環境中像一陣自由奔放的勁風”。在《三十而立》中,作者寫道:
“在我看來,春天里一棵小草生長,它沒有什么目的;風起時,一匹公馬發情,它也沒有什么目的。”草長馬發情,決非表演給什么人看的。這就是存在本身。
在作者看來,自然的性,是生命的一種本真存在形態,既是生命激情的自然流露,也是生命存在的一種驗證。這種對性愛的自然、坦率的描述,不僅是對偽道學的尖刻譏諷,而且構成了一種詼諧的美學效果。就如《三十而立》中,“我”對昔日的情人“小轉鈴”所念的那首詩:
走在寂靜里,走在天上,
而陰莖倒掛下來。
這種直白、坦率而又清麗、空靈的描述,正是王小波小說中性愛言說的集中體現。這種“為肉體恢復名譽”的詼諧,既是偽道學的“假正經”的一副解毒劑,也是對現實文化秩序的一種否定和顛覆,呈現出一個消解規范、超脫禁令的自由自在的狂歡世界。
如此,王小波對性愛的言說,成為對生命的一種言說。《似水柔情》更是觸及了遭壓抑的弱勢群體的生命形態。小說講述了阿蘭與小史的同性戀故事。在這里,性成為透視社會的聚焦鏡,折射出認同與存在、話語與權力的復雜的關系。在正常的社會形態和話語系統中,同性戀往往被認為是一種變態的存在而缺乏自己的位置且得不到社會的認同,相應地也就失去了其應有的話語權,最終成為現存話語系統中的沉默者。同性戀的這種微妙的社會地位,更凸顯了性愛在個體的生命體驗中的不可替代的作用與意義。小說對阿蘭的自戀心理進行了深層的剖析,“透過阿蘭抑郁、焦慮、恐懼的內心,我們可以看出,阿蘭同性戀心理的形成,是由于不被社會接受而無從找到身份認同途徑的絕望,和絕望中的選擇——承擔被施予的虐待,把受虐在想象中轉化為美”。性愛在這里成為自我身份認同的一種利比多的投射,直指生命潛意識的最深處,強化著自我體驗與存在追問。
二
在充溢著顛覆、褻瀆、戲仿與反諷的敘事的狂歡之中,王小波小說中的性愛場景噴薄、燦爛。性愛成為小說文本中的一個文化符號,是“生命”、“人性”、“自由”的象征。并且,作為在“文化大革命”中成長起來的一代,“文化大革命”那段慘痛記憶是王小波小說書寫的一個潛文本,“文化大革命”作為一個“缺席的在場者”,時不時地浮現在小說豐厚而繁復的肌理之間,成為其小說書寫的重要指涉。正如作家自己所說:“眾所周知,六七十年代,中國處于非性的年代,在非性的年代里,性才會成為生活主題。古人說:食色性也。想愛和想吃都是人性的一部分,如果得不到,就成為人性的障礙。……然而,在我的小說里,這些障礙本身又不是主題,真正的主題,還是對人的生存狀態的反思?!睂π詯鄣拿枋觯欠此既说纳鏍顟B的一個窗口。如此,小說中性愛的張揚,既是生命力的一種張揚,在深層次上,更成為對壓抑與逼迫的一種反抗,“對性的言說的開放,隱含著對肉體控制和對性靈扼殺的抗議”。endprint
從這個角度切入,王小波小說中的性愛描述,與其說是弗洛伊德式的,不如說是??率降摹T谶@里,性是政治問題。性愛成為權力關系的游戲化,也使權力關系暫時化,從而得以窺視人的存在的本真狀態。這樣,性愛并非僅僅是一個反叛的空間或個人的隱私空間,它自身“便是一個微縮的權力格局,一種有效的權力實踐”。在《黃金時代》中,圍繞在王二與陳清揚的無數的交代材料與“出斗爭差”的荒誕情境之間,”成了那幅灰暗、荒蕪、怪誕的背景上的無所不在的化妝狂歡。“性”在這里進入了那貌似嚴肅的政治游戲,并從而取消了審問的意義。審問成為“斗破鞋”,成為徒具形式的游戲與娛樂,一方面暴露出權力者貌似道貌岸然,實為窺淫者的真實面目;另一方面也拆除了權力游戲的偽裝,使權力關系游戲化,從而有效地顛覆了權力的實施。
這不無苦澀的黑色幽默,告示著環境的怪誕與世界的荒唐,我在調架上感到的荒唐是這樣的:“眼前這個世界不真實,它沒有一點地方像是真的,倒像是誰編出來的故事——一個烏托邦?!痹谶@里,關于怪誕的描述,已經不僅是對權力游戲的嘲弄,而且是對這游戲的深層內核——烏托邦沖動的消解。小說因此成為反烏托邦沖動的書寫。在這怪誕的敘述中,“揭示的是完全另一個世界,另一種秩序,另一種生活制度的可能性,它超越現成世界虛幻的(虛假的)唯一性、不可爭議性和穩固性”,從而顯示出人向自身回歸的可能性。
三
對政治權力的戲仿,進一步導致歷史自身面目的暴露;對權力游戲中暴力的書寫,成為歷史的殘酷存在的展露。王小波小說中對于亙古巋然的權力之論的書寫,最終指向了歷史的另一深處:在正史中關于建功立業的傲慢自夸的背后,是仇恨和暴力的血腥;在儒家經典的關于立功立德的美譽之下,是生命存在的殘缺與遺忘。如此,小說中的褻瀆、反諷最終指向了歷史自身,成為對歷史文本的戲仿,消解著歷史的意義,也顛覆著歷史的權威。
如果說傳說在嚴格意義上只是一個準歷史文本的話,那么,王小波對歷史文本的戲仿與顛覆,更讓我們看到了歷史場景的荒誕、歷史意義的虛無。王小波創作了《紅線盜盒》、《萬壽寺》、《紅拂夜奔》等一系列歷史小說,但這與其說是歷史小說,不如說是歷史故事的一種演繹。在小說的敘述之中,王小波對經典歷史故事進行了滑稽改編,以貶低化的詼諧,對歷史的嚴肅性與權威性進行了戲弄和消解。
在《紅線盜盒》中,薛嵩懷著建功立業的理想來到湘西,然而在未受儒家禮教浸染的湘西山區,儒家禮教不但失去了權威,而且成為薛嵩日常生活中的障礙。在苗女紅線的眼中,薛嵩所遵守的那一套禮教毫無作用,顯得可笑而荒謬。甚至在被田承嗣的人馬包圍,生命陷入了險境,營寨也即將被奪走的時候,薛嵩也因為身上不披一絲,與禮教不合,而不敢有所動作。小說透過紅線的視眼,在犀利的反諷之中,展現了薛嵩的狼狽、滑稽與可笑。剝去了加在傳統禮教上的神圣光環,展露出來的是禮教抑制下的生命的枯燥與怪誕。在“打諢式的加冕與廢黜”的戲仿之中,儒家的“立德立功立言”的神話在戲仿中遭到嘲弄,成為架空的存在,徒具一副死板、僵硬的面孔而己。
《紅拂夜奔》描述了李衛公與紅拂出逃洛陽城、回歸長安城的經歷,在這“逃”與“歸”的逆轉之中,顯示了生命的無奈與歷史的荒誕。李衛公出逃洛陽城、躲在菜地里的時候,是他一生中活力最旺的時刻,“從傍晚到午夜,他都在用各種姿勢與紅拂做愛”,而在自己設計的長安城中,卻只能裝傻。并且“假如李衛公想在裝傻方面完全成功,就不僅要在外面裝傻,在家里裝傻,而且在和紅拂做愛時也要裝傻,閉著眼流著涎水往她身上爬”。這些戲謔的對比,顯示出一個怪誕的歷史悖論:
“李衛公年輕時玩了命的證明自己是聰明人,老了又要裝傻,前后矛盾。但這也是做一個中國人最有趣的地方。”這個悖論無疑是對所謂的建功立業的理想的辛辣諷刺。
與《紅線盜盒》一樣,《萬壽寺》也是對唐傳奇中薛嵩故事的演繹。依然是對薛嵩湘西建功立業理想的消解。不過在長篇的篇幅中,小說的容量擴張了,不但增加了老妓女、小妓女的故事,而且出現了寫作者與寫作行為。小說在多個層面、多重線索、敘述人的多重身份,視點之間構造了一個繁復的敘事空間。小說中大量的即興發揮,穿插敘述,構成了一個立體且開放的敘事結構,由多個彼此牽連、纏繞回復的情節所組成。小說的敘述打破了線性的時間序列,每一種敘述,既提供了一種闡釋事件、結構敘事的可能,也同時可以是對這種可能的顛覆,后一種敘述不斷地在無形中消解前一種敘述(如男刺客向女刺客身份的轉化,老妓女和小妓女在刺客面前身份的轉換等),這種非線性的敘事時間,洞穿了從外部強加于歷史敘事的線性時間序列,在跳躍的、似破碎的敘述中,我們看到了歷史自身的破碎存在。所謂的黑格爾式的“絕對理念”映照下的關于歷史進步的“宏大敘事”只是一個烏托邦而己,而“歷史進步的線性敘述,不過是一個玩笑,一種謊言”。
如前所述,王小波以一個自由的思考者的身份,在小說書寫中,構筑起一份具有震撼效應的敘事的狂歡。作者所強調的不僅是智慧、創造、思維的樂趣,而且是文本自身的欣悅與顛覆,“在其小說不斷的顛覆、褻瀆、戲仿與反諷之中,類似正劇與悲劇的歷史圖景化為紛紛揚揚的碎片”。不過,作為一個20世紀的自由知識分子,王小波的敘事狂歡顯然不同于中世紀的民間狂歡節文化,也不同于文藝復興時期拉伯雷小說的狂歡風格。但它具有狂歡的精神內核:在貶低化的詼諧中消解嚴肅性,在滑稽改編的戲仿中顛覆權威性。這種深層的消解與顛覆,使王小波小說體現出一種反抗異己力量的獨立而自由的狂歡精神。在這狂歡的背后,表達著作者對生命的思索,對權力的拷問,對歷史的質疑,以及對個體的自由存在的追尋。王小波并沒有從狂歡的體驗之中脫身而出,在一份令人會心的幽默之后,他留下一份戰栗,在一個戲謔的笑容背后,他給了我們一種生命的沉重。正是在這種意義上,王小波小說的敘事狂歡,帶來的并不僅僅是意義的消解,更重要的是,他讓我們快樂并深思,讓我們痛楚并欣悅。他為我們反思自身提供了一個別樣的思想平臺。這或許也是王小波小說在漢語寫作中的意義所在。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