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金梅
谷崎潤一郎是日本唯美派代表作家,對美的崇拜和追求貫穿了他的一生。探尋谷崎的文學之路,既是對一個作家的文學生命絢爛篇章的解讀,也是一個關于美的認識與體驗的奇幻旅程。他的文學經歷從唯美、惡魔到古典回歸的過程,可以說每個階段其文學創作內容都圍繞并借用“女性與美”這一主題,其所營造的故事背景和敘事空間也在不斷輪回轉換,從江戶、西方到回歸古典日本,游走于非現實的情境,潛藏著濃厚的古典情懷。
唯美主義與惡魔情趣
谷崎文學最初的作品主要是“從荒誕、怪異的世界出發,追求美與丑的價值顛倒,從丑中求其美,從贊美罪惡中來肯定善良”。宣揚“一切美的東西都是強者,丑的東西都是弱者”,屬于耽美享樂,唯美與惡魔延續并存的狀態。隨著唯美主義發展到極端,谷崎文學的風格構造一度由唯美至上延續和放大,發展為追求惡魔與異端之美。作者直接而又大膽地通過對惡女、妖婦的描繪,呈現出超越常人的審美體驗和文學想象,將美與力量、美與惡魔合二為一,可以說惡魔主義是作者文學理想國虛構的現實感受和付諸文學實踐的空想。1913年至1917年谷崎先后創作了《惡魔》、《續惡魔》、《饒太郎》、《神童》、《鬼面》、《異端者的悲哀》等作品,并在作品中重構了自我形象,著重對自己的天分和本質進行了探索,將文學敘事場景虛構成神秘、幻想、病態、荒誕的非現實情境。因為只有營造和裝飾的氛圍,才能創造出作者心中的“女性”,并將對美的認識以“女性”為載體來獲得實現,從唯美主義走向了畸變與極端,開始追求“惡”,認為“美比善多余,與惡一致”。
江戶情調與西方膜拜
在唯美和惡魔主義時期,谷崎文學創作的空間敘事場所中包含兩個元素,一是日本的江戶情調,都會色彩,這主要體現在谷崎早期的作品中,正如章克標在評價谷崎潤一郎的作品時所說:“他是個純粹的都會人,而且江戶情調、江戶趣味也深入了他的心魂之中。在作品里必然表現出那夢幻境界和耽美享樂的色彩來。”
另外一個就是受到西方文化和價值體系指引,迷戀于“戀愛解放”、“性愛解放”的西方城市及其所代表的文化元素,能夠率直地體驗人生的喜怒哀樂,而不是受制于非此即彼的正規意識形態藩籬。
這兩種空間和文化元素的存在與谷崎自身的成長經歷有著密切的聯系。谷崎潤一郎1886年出生于日本東京日本橋附近,這里是日本江戶時代下町地區,也是幕府時期庶民生活和居住的地方,孕育著傳統的日本文化和風情。這成為谷崎登上文壇初期的創作源泉和空間標志,主要體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1.空間設定的市井化
谷崎前期的作品大多以都市、市井為背景。如《刺青》中的文身師傅清吉、藝伎女子等人物和場景都假托于江戶時代,描繪出人們心中隱藏的對艷麗的色彩和慘烈的美的追求,正是因為時間和空間遠離現實,荒誕的敘事結構才具有合理性和正當性,使得作者可以自由地構思和想象,甚至將恐怖幽玄之美的描寫和體驗發揮到極致。
2.人物的階級化
谷崎的作品極力宣揚“一切美的東西都是強者,丑的東西都是弱者”。這種價值觀中也體現了都會中人與人之間兩級分化的特征。人不是平等的,而是有高低貴賤之分,只要具備了資源便會成為強者和他人崇拜的對象。這種資源也可以是“美”,美作為一種符號,成為權力、身份、地位的象征,而階級正是都會城市才有的產物。
雖然,谷崎前期的作品所描繪的多是日本江戶、中國古代的空間場景,但這些場景卻依然包含著西洋的某種微妙信息和色調。這與谷崎的西洋崇拜有很大的關系。谷崎少年時代生活的東京也是西方文明開化的中心,東方與西方文明的碰撞潛移默化地影響著身處其中的人們,幼年谷崎因家境殷實,就曾經接受外國人的啟蒙,學習過一段時間的英文,這些經歷在無形中熏陶了谷崎幼小的心靈,令谷崎產生了對未知和遙遠的西方世界的好奇與渴慕之情。
然而隨著谷崎的西方膜拜達到極致,谷崎文學步入了惡魔主義,其敘事空間也從內容到形式發生了轉變,直接將小說人物活動投影在西式的場景中。谷崎沒有去過西方,但卻始終向往西洋的生活,甚至說自己“喜歡追求時髦,一切事情模仿西方。有錢的話也可以到西方國家生活,甚至娶洋人為妻”。因此1921年他在橫濱居住了一段時間,切身體驗純西方市井生活。甚至說“倘若酒之毒、香煙之毒、美食之毒、女人之毒等能麻痹五體,置我于死的話,那倒是我求之不得的。每當我沉醉于歡樂之中時,我常感到這是否就是生命中的最后一次。我就是這樣,邊想著恐怕不是今天就是明天要死去的情況下樂在其中的。可是,這種‘死的預感并沒有使我膽怯,反而讓我勇敢地進入到了地獄深處”。
橫濱的洋場生活給谷崎提供了新的創作資源。1924年谷崎發表了作品《癡人之愛》,作品將場景設定在西式都會生活中,充斥著現代文明的色彩,小說中男主人公河合讓治是一個深受西方文明影響的日本人,他為了實現自己的西洋理想,按自己的喜好教育和培養一個有著歐式面孔類似混血兒的姑娘,過著西式的生活,但最終被她身上放蕩、善變、官能、惡魔的美所征服,欲罷不能。
極度的西洋崇拜和狂迷,使谷崎進而想要通過接觸西方或依賴同化來開拓自己的藝術。他甚至說“為了滿足我的渴望,如果可以我要到西方去,不,與其到西方去,不如徹底變成他們國土的人,有決心埋骨在他們的國土上的覺悟,移居那里。這是唯一最好的辦法”。
這種醉心于西方的狀態可以說熱烈而又淺薄,但這恰恰反映了當時整個日本受到西方文明影響下的膜拜西方的心理狀態,這種狀態深刻地投射在谷崎的文學創作中,暗含了當時日本社會思潮的糾葛。其標志就是西方精神在小說中的實體化,然而物化的西方女神卻已經無法操控。在經歷了惡魔主義的極端之后,谷崎開始覺悟。無論是假托的江戶,還是十里洋場的西式空間,始終都是幻想和官能的造物,不是真實的體驗,無法達到藝術和靈魂的自由。遷居關西與回歸東方
可以說谷崎的文學世界始終建立在遠離現世的他國,前期唯美主義的作品構筑的場景是江戶時代并雜糅著中國文化元素,惡魔主義發展到極致后,則沉醉于純粹的西洋情趣中。然而經歷了關東大地震,遷居關西之后,他的文學世界里再次出現了日本古典特點,開始強調純粹的感性世界和物語風格,注重精細化的日本式美的描寫,而敘事空間也轉到了平安、戰國時代。endprint
1.重生的心靈故鄉:遷居關西
1923年關東大地震,那個讓谷崎生于斯、長于斯的東京下町亦毀于一旦,東京地區滿目瘡痍、生靈涂炭。東京的敗落抹去了江戶時代殘留的風情和記錄舊事的痕跡,那些令谷崎魂牽夢繞的惡魔與美艷之門也漸漸開始關閉。為了生活的安穩,當時許多文學家幾乎都來到關西避難。1923年谷崎舉家遷往關西,但與其他作家不同,他沒有再返回東京,永遠地留在關西這片特別而又神奇的土地上。關西可以說是“日本江戶文化的第二個中心”,一個尚未被西方文明浸透和同化的地方。這里不同于東京,由于明治維新、資本主義改革而喪失了純粹的江戶情調,而是最完整地保持了日本傳統建筑和風情民俗。這里的一切契合了谷崎心靈深處所縈繞的古典情結、陰翳的情緒,因而使他的文學又一次找到了文化歸屬,獲得了新生。
就如伊藤整所說:“(1928年)是谷崎文學現代主義的終結,
《各有所好》(1928年)是古典主義回歸的開始。”在這里他完成了一個感性作家的新生,開啟了超越惡魔主義的起點。
《各有所好》中,男主人公斯波要,可以說是從西洋夢中醒來的“癡人”,作者開篇細致地描繪了男主人公斯波要和妻子美佐子過著西式的生活,而吸引男主人公的不是從小受西方文明影響、飲食起居都西化的妻子美佐子,而是順從、柔靜、充滿古典風情的女子,斯波要的岳父的小妾阿久。而小說中,男主人公產生了與代表西方文明的妻子離婚的念頭和決心,暗示著谷崎未被自己建立的藝術想象所束縛和困住,己然改變了自己藝術理念的邏輯,而以美和女性作為載體,只是作者讓自己文學理想獲得實現的手段。
2.西方文明的反思:回歸古典
在這個時期,日本經歷明治維新,西方文明的洗禮,使整個日本社會思潮處于激烈動蕩的變化之中,起初倡導“脫亞入歐”一味地模仿西方,繼而又高唱“和魂洋才”,開始反思西方文明,以至于后來發展為國粹主義,目空一切。谷崎從向往和醉心于西洋趣味中轉變,開始重新審視西方文明,認為“引進外國文明的利器固然無可厚非,但是為什么不重視我們的固有習慣和生活情趣,略加改良而適應我們的傳統呢?”這個時候他開始注意到民族的差異,并在1926年再次游歷中國,到達上海等已經西化、喪失了東方風情的地方,他開始懷念傳統,認同東方,認為“所有將東方藝術視為不合時宜的垃圾不放在眼中,而只對西歐文明充滿憧憬項禮膜拜的人,到了某一時期還是會回歸日本趣味,進而趨同于中國趣味”。在關西的親眼所見和親身所歷的那些濃濃的古典風情,在中國看到的失卻東方魅力后的西式洋場,這些外在的環境因素促使谷崎在文學觀念上的自覺轉變。
藤原定在論述谷崎古典回歸后的作品《春琴傳》時說:“谷崎的《盲目物語》、《刈蘆》、《春琴傳》和此前的作品相比,無論是態度和趣味上都大相徑庭,這是他的一次新的轉變。”谷崎自己也在《春琴傳后記》中提到自己隨著年齡的增長,相對于采用小說的創作形式,更喜歡采用物語風格的寫作形式,追求那種簡略的、敘述梗概的寫作手法。
3.青春已逝的“斷念”:物語心境
這個時期,谷崎已經經歷了三段婚姻,青春已逝,到了不惑之年,昔日的青春蓬勃的想象和力量也不再擁有,與初期著力渲染裝飾性和人工性的惡魔之美相比,簡素和陰翳之美恰好契合了此時的心境和感慨。這個時期的代表作《刈蘆》更是體現了這種轉變。開篇之際便對自然風光、歷史典故進行大段鋪陳描寫、精雕細刻和不吝筆墨的渲染,把讀者帶入往昔的世界。此外,他還寫道:“年輕時一年之中最愛春天,但現在較之春天,我更期待的是秋天。人隨著年歲增長,漸漸產生一種斷念——即欣賞按自然法則消亡的心境。希望獲得安靜、均衡的生活。所以與其欣賞熱鬧的景色,毋寧接觸寂寞的風物更感慰藉。不是貪圖現實的尋歡作樂,而是埋首于往昔尋歡作樂的回憶,恐怕更相宜吧。懷戀昔日的心思,于年輕人而言只是與現在沒有任何聯系的空想而己,但對于老人來說,除此之外,再也沒有在現實中生存下去的道路。”
關西地區傳統文化的巨大魅力征服了谷崎,青春已逝的“斷念”心境也將他的文學創作推向了古典主義。正如最初他被強烈的西洋趣味和惡魔美所征服,甘愿奉獻終生一樣,谷崎面對傳統文化和東方古典之美依然無法抗拒,而他所回歸的古典,并非江戶情調或者現實世界所鼓吹的國粹精神、功利主義,而是追步盛唐文明的平安時代,戰國、室町時代,其文學手法不再以絢爛奪目、觸目驚心的方式呈現奇異的世界和怪異之美,而是精妙地構思出樸素的故事和執拗的情感,相守相望,將浪漫主義與古典情思結合起來,沉浸其中,不再是暢快淋漓的享樂主義執著于肉體、感官之美,而是面對美,醉心于美的永恒和獨立,刻骨的守護與深層的自我克制,甘愿成為忠誠的守護者,虔誠的崇拜者。美與女性融為一體,成為永恒的象征。
綜觀谷崎文學軌跡和其所構筑的文學世界,雖然歷經了美與丑、善與惡、享樂與克制的交錯,但其文學作品在敘事的空間轉換上都在較深的層面上或正或反地提供了現實世界所存在的時代信息。作品的故事空間從江戶、中國、西洋到更久遠的戰國、平安時代,這與本土文化、外國文化對日本的影響是一致的。而這一古典發現與回歸之路上,也清晰地游走著作家對文學創作和審美感受苦苦探尋的精神影子,豐富而又獨特,異質而又純粹。古典主義成為谷崎后期文學創作的主要基調,影響深遠。或許可以說晚年所追尋的性愛主題也是古典回歸后,過度地著意于自我克制后的一種自我釋放。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