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靜 劉芳
瑪麗·弗蘭納里·奧康納(1925—1964)被公認為是美國第二次世界大戰后最有才華和最杰出的南方女作家,在世界文學中影響巨大。在她病痛纏身的短促一生中,只有短暫的十幾年的創作生涯,但是奧康納忍著病痛,頑強寫作,留下一批優秀的隨筆、評論、短篇小說和中篇小說。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暴力奪取》、
《智血》,短篇小說集《上升的一切必將匯合》、《好人難尋》等。她的作品獨樹一幟,有著怪誕的哥特風格、強烈的宗教意識和濃郁的南方鄉土氣息,成為??思{以后南方文學傳統的優秀典范。處女作《智血》以其詭譎的情節、荒誕的角色、哥特式的恐怖、陰郁的風格集中體現了作者的宗教思想和藝術風格。
作者的成長背景及其生活經歷對《智血》的創作影響
1925年,奧康納出生于美國南方佐治亞州薩瓦那鎮,奧康納的父母都篤信天主教。奧康納生長在愛爾蘭天主教社區,就讀于當地的教會學校,在福音派教義的影響下度過了她的少女時期。青年時期的奧康納求學于佐治亞州女子學院,1945年畢業之后,進入依阿華大學作家培訓班學習。1946年來到亞多,開始寫第一部長篇小說《智血》。1938年,奧康納的父親被發現患有紅斑狼瘡,這是一種不治之癥。很不幸的是,奧康納在二十五歲那年也被發現罹患紅斑狼瘡。重病的奧康納搬到母親的農場居住,農場生活簡單而有規律,每天在相同的時間,她強迫自己在書桌旁坐上兩個小時,如果沒有客人來,她就看看農場上的禽鳥,閱讀或者作畫。她的工作態度極為認真,在病痛的折磨中,在孤獨、痛苦、恐懼和絕望中,奧康納努力在宗教中尋求解脫的途徑。身體上的病痛,使她更加渴望在宗教中尋求精神的解脫,因此,她對宗教有了更為深刻的理解。宗教不僅是奧康納的精神支柱,也是她理解世界的方式。創作《智血》的時期,正是奧康納長期遭受疾病折磨的時期,這使得她對人生和社會有著特殊的敏感與關心。奧康納是虔誠的基督教徒,在她的作品中反應出強烈的宗教信念。她將宗教思想、社會的病態、人生的極端痛苦、死亡的威脅、渴求、暴力、荒謬等共同融入作品,使小說籠罩在一種奇異、怪誕的氛圍之中,她以細膩、悲劇性的文筆刻畫出許多形形色色的小人物,也描繪出種種人生奇異而荒誕的現象。長篇小說《智血》(1952年)是她的處女作,自1952年出版之后,曾先后被翻譯成多種文字,并于1972年在美國本土拍攝成同名電影。小說以虛構的城市托金漢姆為背景,講述男主人公黑茲爾精神的空虛以及如何通過荒誕、暴力甚至極端的行動來追求精神上的滿足,但最終只能以死亡獲得解脫和拯救的心路歷程。在傳統的原罪觀的基礎上,奧康納認為獲得救贖的關鍵是承認其罪人身份,從而接受上帝的救贖和恩惠。
奧康納對現實和人生的蔑視、嘲諷與否定態度也有著深刻的社會因素。20世紀以來,美國南方經濟高度發展,繁榮的表象下充滿了血腥、腐敗的氣息。失業、犯罪、吸毒等現象成為社會頑疾,在日漸機械化的城市文明中,人們越來越有孤獨感,被物質和商品異化了的人群產生了道德信任與信仰危機。在奧康納的作品中表現出來的扭曲般的痛苦是與畸形的時代相呼應的。在塑造人物形象時,奧康納注重探索人物的內心世界,通過揭示這些角色內心深處的矛盾沖突,進行精神探索。
荒誕與異化主題
在美國南方,早期的邊疆故事、蓄奴莊園、清教文化、血腥的奴隸制、南北戰爭等因素為哥特小說的發展提供了肥沃的土壤。到了奧康納所生活的20世紀,哥特傳統已經成為南方文學不可分割的重要組成部分。??思{、奧康納、莫里森等相繼成為哥特式小說的代表作家。哥特式小說往往濃墨重彩地渲染暴力、恐怖、荒誕等氣氛。小說的出場人物往往出身不明、外形古怪、性格反常、行為乖張,這些人物經常包括流浪漢、智障人、軀體或身心有殘缺的“畸人”,他們生活的環境往往是破落、封閉、充滿不祥之兆的地方,時有怪誕、恐怖的現象發生,氣氛陰森而神秘。奧康納在作品中經常大量地使用哥特式手法,《智血》表現出明顯的哥特式小說特點,其中的荒誕與異化主題表現尤為突出。
首先,作品中充滿了帶有明顯的哥特式風格的荒誕元素,其人物丑陋畸形,行為極為怪僻、不可理喻。其故事情節離奇、悖離常理。主人公黑茲爾出生于篤信基督教的傳教士家庭,但他逢人就說自己不信耶穌,試圖創立一個“沒有耶穌的新教”。為了有別于基督教,他聲稱“達到真理的唯一途徑就是褻瀆”。然而,“在他心靈深處的森林中穿著破衣服行走的人物”卻仍然是耶穌,他自己創立“新教”并來到托金漢姆進行反上帝反宗教的傳道,但卻被江湖騙子胡佛·消茨利用。此后,黑茲爾決定去另一個城市傳教,他“要身體力行來證明自己根本就不相信這世上還有什么叫罪惡的東西”,沒有真理,也沒有罪惡,更沒有救贖。這一連串的論證貫徹在他的行動中,直到四十元買的破車被警察推下懸崖,而他的希望也完全破滅。最后黑茲爾發現不管走多遠,自己仍然不知道要去哪里。只好返回城里,灰心喪氣的黑茲爾開始用詭異的方式折磨自己的肉體,他用石灰燒瞎了自己的眼睛,在身上捆上帶鉤的鐵絲,穿上裝滿了石子和玻璃渣的鞋子,在這樣的折磨之下,黑茲爾不久在一個風雨交加的夜晚掉進排水溝里,死掉了。可以看出,這些情節非常不合常理,只能發生在不正常社會的心理不正常的人身上。
其次,小說中的人物與人物關系反映了現代西方社會的“異化”特征。所謂異化,是指人類所創造的物質反過來成為統治人的一種力量,這種力量使人扭曲、變異。美國內戰后,南方文化的經濟基礎已發生根本的變化。隨著奴隸制的瓦解,美國南方已經逐漸擺脫南北內戰的陰影,資本主義經濟開始在南方迅速發展起來,南方的社會,一方面,舊南方貴族習俗和宗教觀念根深蒂固;另一方面,受到北方資本主義工業化沖擊,人與人之間的關系逐漸變得冷漠、功利,關系疏遠隔絕,無法相互理解和溝通,造成人與社會的不和諧。機器的發展與普及使人的價值得不到尊重,個體的人日益被固有的秩序異化,服從于生產、盲從于大眾,作為自然人的本性逐漸喪失。奧康納在《智血》中所描寫的二層小樓、火車車廂、動物園的籠子等,象征著物質世界的樊籠。托金漢姆市的人們的人際關系是相互疏遠的、冷漠的,這正是“異化”現象在社會關系上的反映。endprint
原罪與救贖主題
奧康納的短篇小說有著深刻的基督教內涵,奧康納說過:“對于這個世界,我只重視它與基督贖罪的關系?!边@一切源于她虔誠的宗教信仰。奧康納在作品中經常探討原罪、邪惡、救贖等問題?!白铩迸c“罪惡”都是基督教最核心的觀點,基督教所說的“罪”指人一生下來就有的、世代相傳的罪過,是各種罪惡滋生的根源。在基督教徒看來,人為了滿足欲望而違背上帝的旨意即是犯罪,要想獲得拯救就得用一生來贖罪?!吨茄分械娜宋锩\跟他們的罪與贖罪有著很大的關系?!吨茄分兄魅斯拿趾谄潬枴つΥ模℉azel Motes)源于圣經中的一個細節,當時耶穌提醒使徒注意,在擦凈自己眼中的薄霧(haze)前,不要指責別人眼里有灰塵(mote),奧康納給男主角起這個名字,顯然寓意深刻。根據圣經教義,在伊甸園夏娃受到邪惡的蛇的誘惑,與亞當一同吃了善惡樹的果子,從此即對上帝犯了罪,自亞當以后,人一出生就帶有“原罪”。原罪被認為是人思想與行為上犯罪的根源,是各種罪惡滋生的根源,會把人引向罪惡的深淵,又是使人難以自拔的原因。人類只有通過救贖才能減輕自己的罪惡感。在圣經里,智血是遺傳之血。上帝賜給亞當的靈被亞當敗壞了,我們的靈都是從那個靈里來的,所以從一開始就是敗壞的。亞當與夏娃一同吃了善惡樹的果子,他們的眼睛就“明亮”了。人的眼睛一旦亮了,他也就同時看到了黑暗?!懊髁痢奔匆馕吨诎档慕蹬R。亞當犯罪之后靈力盡失,屬靈的眼睛也瞎了?!吨茄分魅斯谄潬栯p眼一直是小說中的焦點,在經受一連串打擊,歷盡磨難之后,黑茲爾突然弄瞎了自己的雙眼,這是奧康納希望上帝對黑茲爾進行救贖。黑茲爾看不見了,脫離了這個虛無的世界,真正實現了在心靈中與上帝的“交流”,只有這樣,他才能看清自身的罪惡、得到靈魂的救贖。
死亡主題
要理解奧康納的小說就不得不觸及她在小說里描寫的死亡。在奧康納的小說中經常出現人物突然的、暴力的、非正常的死亡?!吨茄钒l表之后,一些人無法理解書中所描寫的暴力、死亡和作品塑造的畸形人物形象。讀者也常因主人公的悲慘命運而困惑不解,認為奧康納這種寫作手法是冷漠,是仇視人類。甚至還有人認為,這是奧康納身體痛苦在精神上的映射。甚至有人認為,這是奧康納心靈扭曲的反映。但其實,我們可以換位思考一下,從作者的自身經歷去理解奧康納。想當年,奧康納取得依阿華大學的文學碩士學位,開始了寫作生涯。在她創作她的第一部小說《智血》時,她突然查出患有和父親同樣的?。杭t斑狼瘡。治療的過程是痛苦的,病痛的折磨無時不在。長年患病的經歷使得她比正常人有更多的直面死亡的感受,這種肉體加精神的折磨可想而知。她說:“我因病一直哪兒也沒去。從某種意義上說,得病比長途跋涉去歐洲更有教益,病中之人永遠是孤獨的,誰也不能隨你而去?!眾W康納將這種壓抑、痛苦、絕望統統宣泄到了她的文字當中。
作為一個虔誠的基督教徒,奧康納的死亡觀離不開她所深信的宗教教義。雖然身患絕癥,肉體承受著巨大痛苦,但奧康納對這種巨大的痛苦始終持一種淡然的態度。同肉體上的痛苦相比,她更注重靈魂的圣潔。在基督教教義里,肉體是罪的載體、罪的象征,是犯罪的源泉?;浇探塘x認為只有肉體徹底死亡才能得到靈魂的解脫。在奧康納看來,只有死亡,才能摧毀其對自身的幻想,靈魂才能得到凈化。為了加強摧毀的效果,她甚至不惜采用暴力手段。因為她認為,只有通過暴力才能使人頭腦清醒,回到現實。
雖然文筆是幽默的,情節是荒誕的、喜劇式的,但奧康納的頭腦是冷靜的,她始終以一種嚴肅、超然的態度看待疾病和死亡,也以相似的態度對待筆下人物的命運。她以暴力、恐怖手段毀壞人物的肉體,使他們遭受萬般痛苦,以此傳遞她對死亡及生命的獨特見解。奧康納認為,肉體的死亡并不可怕,只有肉體的死亡才能獲得精神的勝利與解脫。死亡只代表世俗生活的結束,真正的平等只有在死后獲得。
瑪麗·弗蘭納里·奧康納一生只活了三十九歲,但作品切入心靈的深度和廣度,足以使其成為美國文學中的杰出代表,影響一代又一代人。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