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國本
臘月,我送本《銀潮》過去。剛上樓道,就看見燙發(fā)高聳的梅嬸,罩衫草綠,袖口緊扣,一塊濕布沿了樓道,一階階抹下來。我說,這樓道你負責?她笑,活動活動身子,干凈了,人舒服。我將雜志遞到她手上,她說,進屋坐坐去。我隨她進了門,喲,重新裝修了,還是那84平方米,墻面粉刷了雪白,地面換上了拼木地板,素凈。靠墻有一盆刺柏,繡著迎客松樣子,代主人致意,三只玲瓏的小燈籠,爬在枝頭,紅纓長垂,參差其間,屋里家什極少,更顯寬暢明亮。
梅嬸先把我領進9平方米小室,臨窗一張素漆書桌,右邊電腦坐臺,左邊書櫥頂天立地,墻上條幅“書中有我”,在龍飛鳳舞。梅嬸說,這里是一家人的樂園,孫女、外孫過來的時候,喜歡搶占這9平方米,常常一個上電腦,一個坐書桌,各自有了各天地。如果打開收藏夾,就有老先生喜歡的《沙家浜》京劇“智斗”、《江河水》閔惠芬二胡獨奏,也有我喜歡的《紅樓夢》原版插曲、“孟姜女”的“十二月春調”。她說,年紀大了,懷舊,二三十年前的老東西,聲音一出來,就能會哼,心肺馬上打開了。
向南一間是會客室,一張黑白兩色的芝麻布三人沙發(fā),腰靠也是黑白兩色,茶幾上,兩個仿水晶花盞,一盞花毛莨,卵葉碧翠,頂花半放;一盞蠟梅攜手素心梅,疏枝橫斜,暗送清香。一只六柱高足花盆架,作小家碧玉狀,謙謙侍立于左,花盆里吊蘭劍葉蒼翠,正值隆冬四九,油光奮發(fā),信心百倍地蓄勢于來年。坐進沙發(fā),左墻那幅《紅梅醒春》蘇繡,進入視野,邀集訪客品賞、評議。應該是品茗和閑聊的好地方,如來二三老友,悠可以一下午品飲一壺香茶,躁可以一句話了斷天下是非。這屋里,沒有一件名品,沒有一樣高檔。
小城小康,也可以這個模樣。
我知道,3年前兒媳給她申請了一個QQ號,婆媳的互動,多出了時代風貌。第一天,她給兒媳發(fā)過去:想不到我60歲,還學會上這玩意兒,感覺真好!頃刻,回應來了:媽媽,更好的感受還在后頭。五月的第二個星期日,那種感受真的來了:祝媽媽母親節(jié)快樂!后邊跟了一束鮮花。她也跟上了:晚飯,赤豆煲粥,等你回來,貼上一個笑臉。再后,她說,我也學會了網購,網上那種接待,就像伺候王母娘娘,七個八個品種,點一點就到眼前了。媳婦、女兒發(fā)現(xiàn)她在線,跟過來,一個替她出謀,一個想代她付款,哈——哈。
這個老婆子,60大幾了,也不富不貴,生活卻多出了別趣。
之后,她育出了自己的寬葉吊蘭和滴水觀音,又按網上指點學會裹粽子、做腐乳。她的“腳粽”,有紅豆花生米的,也有棗泥葡萄干的,小腳亮麗,樣式玲瓏。總是裝鍋后大火煮沸,然后移進煨燉爐,修身養(yǎng)性一個通宵,第二天揭鍋,美食立馬到嘴。她的咸腐乳,軟白,不咸,每次只做一小罐,不用防腐劑,兩三天就吃完,讓鄰里也得福。
她先生說,你就不能悠一點?她說,你以為我不悠?老先生說,那也用不著學這么多花樣啊。她笑:二樓的奇奇說了,我就是喜歡梅奶奶裹的赤豆粽子,你說一個老太婆,既能給一家子帶來時花時草,還能讓一個帶著小兒麻痹后遺癥的孩子喜歡,開心不開心?
前天早上,她發(fā)現(xiàn)院里的阿婆拎了個沉沉的袋子,從栗園路那邊過來了,趕上去就接過手來。阿婆有些不好意思。梅嬸說,人都會老的,客氣啥啦?一直送她到家門口。她,一件黑呢外套,背影倩倩,步履輕盈,64歲只像46了。外套還是她先生的一件舊大衣改的,她拿去與小城名師合計了一下,新了式樣,那件夏天T恤,李寧牌,是兒子乒乓比賽的獎品,她“調教”了一下,“反串”到她身上,論說也是廢物再用了,也在給她加分。顯然,這嬸子也成了院里風景。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