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濤
一
把外地客人送到機場,握手告別時,高裴問客人:怎么樣?這次來,印象最深是什么?客人回答:最好看的是海底世界的水母,太漂亮了!在水里漂來漂去,簡直是一個又一個夢幻!
高裴笑笑,說:歡迎下次再來!
高裴送客人進了安檢門,轉身離去。他駕車往回走,回想著海底世界的情景。高裴是一家國企分公司的人事部經理,客人是從北京總部來的。客人連來帶去一共三天,去海底世界游玩是第二天上午。高裴引領客人在海底世界逛,看了美女潛水與鯊魚共舞,看了海豹海龜海蛇等,來到水母缸前,客人被碩大的玻璃缸里漂漂悠悠的水母驚呆了。確實漂亮,那些圓圓的水母,大如鍋蓋,小如碗口,水晶般透明的軀體,悠長飄忽的觸須,柔軟無比地在水里游弋,就像飄在空中的白色降落傘。客人當場就看傻了,嘴里嘖嘖贊嘆。
對于這些“一個又一個夢幻”的水母,高裴不陌生,這東西叫海蜇,海里有的是。高裴所在的這座城市,也時興吃海蜇,逢年過節,以大白菜心拌海蜇皮或海蜇頭最為上品。尤其喝酒時當酒肴,夾一筷子送進嘴里,滿口清爽。海蜇也可以生吃,高裴在海水浴場游泳,常見有人撈上海蜇,用清水多洗幾遍,直接下刀切成小塊,放足佐料,像吃涼粉兒一樣往嘴里扒。
高裴是游泳愛好者,每年五月初下海游泳,天天去,初冬的十一月中旬才結束。大海時而波瀾壯闊,時而平靜如緞,游泳者都習以為常了。但每年的八九月份,一不小心就會被海蜇蜇傷皮肉,卻令游泳者心驚膽戰。
去年八月一個陰沉沉的上午,高裴和同一更衣室的泳友下海游泳,這位泳友心血來潮,非要在防鯊網外面游。于是,高裴和他便從防鯊網外面下了水。往里游了幾百米,高裴覺得心虛,盡管二十年來,近海里像樣一點的活物早就都沒了,但畢竟是在防鯊網外面,不怕一萬就怕萬一,高裴還是決定要進網內游。高裴和泳友打了個招呼,雙手抓住防鯊網繩,一個魚躍,身子翻進網內。就在頭埋進水里的時候,他覺得脖子一圈突然刺痛,就像無數根細針密密麻麻扎了似的。他立刻仰泳,抬手摸脖子,結果摸了一手黏糊糊的東西。一看,卻是海蜇的觸須。壞了,被海蜇蜇了!高裴又察看身體周圍的水域,卻并沒發現海蜇。難道海蜇襲擊了他后迅速跑掉了?不會的,高裴從小在海邊長大,海洋動物的常識多少知道點。海蜇并不怎么會游泳,大部分時間是隨波逐流。這說明,蜇了他的并不是整個的海蜇,而是海蜇的碎片,可能就是一條從海蜇身上斷掉的觸須。
高裴無心再游,回頭上了岸。沖完淡水走出更衣室,同一更衣室的泳友們看著他的脖子,七嘴八舌起來。
大劉圍著他轉了一圈,眼睛緊盯著他的脖子,說:哎喲,多懸吶!再往上一點,就給你破相了。
老孟笑瞇瞇地說:近處看,你是被海蜇蜇了脖子,遠處看,你就像戴了一串紅項鏈。
管麗顯得有些痛心疾首:高哥,你怎么就沖淡水了呢?應該先用海沙搓,再涂藥,一小時后才可以沖水。這下可好,這傷疤一個月也消不了。
高裴苦笑:這是該倒霉了,被蜇了,還沒看到海蜇的影子。
看更衣室的孫大姐說:要是看到海蜇的影子你就不是現在這個樣子了,弄不好得去醫院搶救。
媽的!你說咱這海,蝦毛魚鱗看不著,海蜇倒成了堆!有人開罵了。
……
高裴抬手摸自己的脖子,果然,從前到后,一圈都疙疙瘩瘩。再照鏡子,就看到脖子像被抽了一鞭子,鞭梢恰巧纏繞脖子一圈。疙瘩一個挨著一個,鮮紅鮮紅,真像戴了一串紅項鏈。
夜里可就遭罪了,脖子又癢又痛,撓也不是,不撓也不是,根本沒法睡覺,下半夜,實在躺不住了,便起床去洗手間,找出一管治腳氣的藥膏,對著鏡子往脖子上抹。妻子只穿著三角內褲和胸罩,睡眼惺忪地來到洗手間,說:請出去一會兒,我要撒尿。
高裴說:你撒你的尿,我擦我的藥,又不看你。
妻子說:你不看我我還看你呢,一看你那脖子我就惡心!
惡心什么?這又不是什么不好的病,意外傷害嘛。
妻子把他推出洗手間,關上門,“叭”地上了鎖,說:像尖銳濕疣,然后哧哧笑起來。
高裴說:尖銳濕疣?虧你想得出來。好好好,一會兒上床我就辦你,讓你嘗嘗尖銳濕疣的味道。
二
海水浴場醫務室每天上午九點開門。進入八月,陳瑛明顯感到前來醫務室救治海蜇蜇傷的人多了起來。有時候,九點不到,她剛進浴場,就遠遠看見醫務室門前聚集著十幾個只穿著泳褲泳衣的男男女女,專等她開門上班。有人就醫,不能怠慢,她便小跑著過去。醫務室門前的人一看到她,立即活躍起來:
陳大夫來了!陳大夫來了!
不急不急陳大夫,大熱的天,別跑。
陳大夫的裙子真漂亮!一跑,就像只大蝴蝶。
陳大夫,我們盼你啊!盼星星盼月亮。
……
陳瑛跑過去,氣喘吁吁,朝著人們微笑。一群水淋淋的人跟在她身后,她感到后背有一陣陰涼,嗅到了海水的腥味兒。人們涌進醫務室,急不可待地讓陳瑛看傷處,有的指著大腿,有的指著肚皮,有的把個后背轉向她,還有一個和陳瑛年齡相仿的少婦,穿著天藍色的比基尼,紅著臉,很不好意思地湊到陳瑛跟前,手往乳溝那里指指,不說話,使著眼色。
陳瑛說:請稍等,請稍等,我換上衣服。說罷,閃身進了隔斷后面,放下門簾子。不一會兒,她身穿白大褂撩開門簾出來,一天的工作就此開始。陳瑛看到,那些人,被海蜇蜇傷的部位有輕有重,輕的就像紅蚯蚓趴在皮膚上,腿上一條“紅蚯蚓”,胳膊上一條“紅蚯蚓”,還有三條兩條的。重的就不是“紅蚯蚓”的模樣,而是疙疙瘩瘩一大片,就像蟾蜍背上那樣,又紅又腫。陳瑛把比基尼少婦領進隔斷后,示意她解開上衣。那少婦解開上衣,一對雪白豐滿的雙乳像彈簧一樣蹦了出來,在雙乳之間的乳溝里,有一條粗大的“紅蚯蚓”呈S形趴在那里。
陳瑛說:你可能碰上流氓海蜇了,爪子怎么能往這里伸呢?
少婦撲哧笑了,說:真討厭!蜇哪里不好偏蜇這里。要是癢了我怎么撓?
陳瑛搖搖頭:沒辦法,只能咬牙受著了。
陳瑛出了隔斷拿藥,外面的人催她。她手指隔斷說:我先給人家處理處理,一會兒就好。
一個絡腮胡子的大塊頭說:怎么還享受單間待遇?等一會兒我也進去。
陳瑛從隔斷那邊探出頭來說:千萬別進來啊!人家蜇了關鍵部位了嘛,你要是被蜇了關鍵部位你也享受單間待遇。
外面的人哄地笑了,幾個也在外面沒蜇著關鍵部位的女人更是笑個沒完。
一兩分鐘后,陳瑛和比基尼出來了。大伙的眼睛全都聚焦在比基尼身上的關鍵部位,比基尼紅著臉,低著頭,腳步迅疾,一閃就出了醫務室大門。陳瑛又忙著處理別的傷號。
陳瑛配有一種藥水,主要材料成分有明礬、酒精、薄荷等。被海蜇蜇傷,涂上這種藥水,可以消毒,但主要是止痛止癢。海蜇蜇傷的部位,光趴上條“紅蚯蚓”不要緊,受不了的是痛癢。傷處白天痛癢得還輕,一到夜里,受傷者根本就睡不著覺,痛癢得恨不能找刀把這條肉削掉。陳瑛配的這種藥水,價值不高,療效不錯,一天涂兩次,五六天后紅蚯蚓基本就可以變暗變細變癟,不痛不癢了。輕傷者涂上藥水出門時,陳瑛都要囑咐:到太陽底下曬十分鐘,讓藥水滲進皮膚里,千萬別到陰涼地兒,汗毛孔一閉,藥就不管用了。
重傷者也是一位女士,年齡大一些,四十多歲。她沒穿比基尼,但穿的泳衣后背幾乎是全裸的。恰巧是后背被蜇了,密密麻麻的紅疙瘩布滿后背,好的皮膚反而成了點綴。陳瑛給她掛上了吊瓶,說:要連打五天,不能吃辛辣食物,絕對不能喝酒。又問:怎么會蜇成這樣?
那女人說:我游到防鯊網那里,累了,想休息一會兒,就翻過身子仰泳。腿剛蹬了五六下,就覺得后背像被人潑了鹽酸,慌得我手腳都不會撥拉了,接著身子就下沉。喝了兩口水,差一點兒嗆著。我翻過身子往水里一看,一個籃球大的海蜇就在我身下,像個大白臉在水下看著我,很瘆人。
陳瑛笑道:晚上睡覺可不能把個脊梁給老公,怪嚇人的。
就是嘛,那女人一臉哭相,嚇著老公不說,要是癢了我可怎么辦?手夠不著眼看不著的。陳大夫,你說這海里哪來的這么多海蜇?前些年怎么沒有啊?
陳瑛說:誰知道啊?過去浴場設立醫務室,主要任務是搶救溺水者和突發疾病者,現在倒好,成了海蜇蜇傷的專科醫務室了。
吊瓶打完了,那女人臨出門時,陳瑛又囑咐:不能干那事了啊。
什么事兒?那女人一時沒明白。
就是……就是同房。
女人輕輕一笑:怎么?有影響嗎?
陳瑛說:當然有影響。海蜇的毒性很大,人被蜇后,要用藥物來稀釋海蜇的毒素。治療期間過度興奮,會減弱藥物作用的。
要多長時間?
陳瑛上下打量一番那女人,見她身材豐滿,皮膚白皙,圓臉龐,大眼睛,像是貪戀床笫之歡的主兒,便說:你傷得重,至少一個月內不行。
那女人點點頭,道聲謝,走了。
還沒等陳瑛喘口氣,又涌進一幫人。陳瑛趕緊查看每人的傷處,用鑷子夾著藥棉,一個人一個人地仔細涂抹。好在這幫人沒有重傷者,不用掛吊瓶。
一個五十歲左右的男人被蜇了大腿根,陳瑛瞥了一眼,那大腿根上橫著豎著有好幾條“紅蚯蚓”,鮮紅鮮紅的,很刺目。
男人說:陳大夫,你太忙,我自己來。說著就要用手抓鋁制方盒里的藥棉。
噯噯噯,陳瑛制止道,別動手別動手,多不衛生啊!
男人說:那你給我個鑷子。
陳瑛用鑷子夾起幾個藥棉團放在男人手掌里:我這里就一個鑷子。
男人說:多準備幾個鑷子呀,每天這么多人被蜇,都得你親自上藥,非累癱了不可。
陳瑛說:也是,明天就寫申請交浴場辦公室,多買幾個鑷子。
買個破鑷子還得寫申請?
那當然,醫務室又不是我自己開的,我只是在這打工。
要買就買他十個八個,今后誰被蜇了,就自己動手上藥。
男人一邊往大腿根上涂藥一邊罵:操他媽!我有兩條泳褲,一條平角的,一條三角的。我的習慣是穿平角的,今天腦子進水了,就穿三角的來了。要是穿平角的,大腿根這里遮得嚴嚴實實,哪能被蜇?操他媽的混蛋海蜇!
旁邊一男人蜇傷輕,僅胸膛上有一條“紅蚯蚓”。他顯然認識罵娘的男人,便說:別操海蜇它媽,要是讓海蜇它媽聽見了,明天專門來找你,就不光是大腿根的事了。
三
高裴換上泳褲,不急于下水,而是坐在沙灘上,放眼朝大海望去。
海面風平浪靜。湛藍的海水在陽光照耀下,每一道波紋都閃著細碎的光。天高云淡,清晰度極好,人坐在沙灘上,能看清海中那座大島子上漁村的紅瓦房子。那個地方叫呂家島。
這片海,這個浴場,高裴熟得不能再熟。這片海叫石橋灣,因海灣的東側有一座伸入海里的長長的石橋而得名。高裴小時候,常在退大潮的夜晚,和鄰居的小伙伴兒來浴場下海摸香螺。人站在齊腰深的海水里,雙腳在海底踩來踩去,如果踩上圓圓的東西,便是香螺,彎腰摸起就成。一個香螺足足有核桃那么大,一晚上能摸四五十個呢。那玩意兒可好吃了,煮熟摳出肉來,切成片,用生蔥、醬油一拌,是難得的美味兒。
在過去,每年六月底,浴場開放前,還有消防官兵來海灘拉網。拉網是為浴場七月一日開放做安全準備,在布設防鯊網前,必須要把防鯊網內這片海清除干凈,不清除,萬一留下傷人的東西就麻煩了。聽說,即使是一條尺把長的小鯊魚,也會咬人。高裴的父親當過海軍,高裴小時候聽父親說過,就在石橋灣東側的一個海軍基地,一年夏天,一個當兵的熱得不行了,光著屁股跳下海游泳,被一條尺把長的小鯊魚咬掉了睪丸。
當時,為什么是消防官兵到浴場撒網拖網?高裴至今也不清楚,但每年六月浴場拖網,無疑是盛大的光景。一大早,就有市民來浴場等待,海灘上密密麻麻坐滿了人,男女老少都是來看拖網的。海面上,有幾條船在游弋,那是撒網的。一小時許,網撒好了,幾條船分左右兩側向岸邊駛來。這時候,消防官兵也來了,兩路縱隊排得整整齊齊,跑步進入浴場,官兵們一律軍綠色的短衫短褲,腳蹬黃膠鞋。船靠岸,左右一邊一條粗網繩,官兵們握住網繩,就像拔河一樣喊起了號子:嗨——嗨!嗨——嗨!往岸上拖網。市民們興奮起來,紛紛站起來,一些年輕人和一些孩子上前幫著拖網,也喊號子:嗨——嗨!嗨——嗨!
網緩緩露出了水面,光景到了最巔峰的時刻。隨著大大小小閃著銀光的魚在網里跳躍,海灘上的歡呼聲和驚叫聲直沖云霄。號子喊得更激昂了,大網被一截一截拖上岸,越往上拖,網里的魚越多,甚至都能聽到魚在網里噼噼啪啪的掙扎聲。一些魚跳出網,引起大人孩子的騷動,一窩蜂地上前搶。兩個小時后,大網全部拖上岸,一堆一堆的魚、蝦、八帶蛸等等在海灘上堆成了一個又一個小丘,上千斤不止。每個小丘前都有一個消防官兵把守,不準市民撈便宜。整個浴場散發著魚腥味兒。不一會兒就來了紅色的消防車,官兵們兩個人一組,一條扁擔抬一只筐,把魚抬進車里,拉走了。
三十年過去了,現在,每年浴場開放前,根本不用拖網,直接布設防鯊網就行,海里早就蕭條了。在石橋上垂釣的人,都是釣翁之意不在魚,他們把釣竿甩進水里,便和釣友天南地北地聊起來,有的還打撲克牌。等玩夠了,收起竿,雙手空空回家轉。有一次,高裴看到一高一矮的兩個老頭下完了象棋,漫不經心地站起來收竿,一拉,竿子挺沉,以為釣上了魚。倆老頭趕緊急轉滑輪收竿,遠遠看去,兩條魚線的盡頭都掛著塊兒紅乎乎的東西,以為是釣上了紅加吉魚,倆老頭興奮起來,哇哇亂叫。拉上岸一看,一條線的魚鉤上掛著一條紅色的三角內褲,另一條線的魚鉤上竟然掛著一條用過的衛生巾。倆老頭惡心得直罵娘。
也不是說現如今這片海就一點生命也沒有了,每年七月,滸苔先來,那些海生植物像棉絮,一大片一大片地從遙遠的大洋漂來,把整個海面都罩得嚴嚴實實,遠遠望去,這里不是海,而是無邊無際的大草原。
當水溫升到二十三攝氏度左右,滸苔消退,海蜇又來了。大大小小的海蜇,潛伏在水中,只要被游泳的人撞上,那些看起來柔軟無比漂漂蕩蕩的觸須便張牙舞爪附上人體,每一條觸須上都有無數小尖刺,刺進肉里釋放毒液,讓游泳者談蜇色變。
高裴站起來,活動著腰身,準備下海了。前些年,他下海游泳,還有些小心,比如,如果深海區沒有人,他也不游過去,生怕碰上傷人的東西,盡管是在防鯊網內,心里也恐懼,萬一有條半大鯊魚躍過防鯊網呢?電視上動物世界節目播出過,鯊魚捕食時,一躍可達好幾米高。可這幾年他已經沒有任何心理負擔了,九月二十五號撤去防鯊網,他照樣每次都游向深水區。他還算是游得近,有人還遠遠超過他,圍繞石橋游一圈呢。
有次他問同一更衣室里的大劉:游這么遠,不怕有危險?
大劉鼻子里哼一聲,說:千萬把心放肚子里,有什么危險?我倒還真想碰上條大魚,都想死我了!
高裴想想也是,動物是有食物鏈的,這片海干凈得一片魚鱗一根蝦毛都沒有,大魚來這里干什么?
四
時針指向十一時,快中午了。從上午九時到十一時,陳瑛就沒閑下來。被海蜇蜇傷的人太多了,受傷者基本是一撥人剛走出醫務室,迎面就會有第二撥人進來。要么擦藥,要么打吊瓶。昨天快下班時,陳瑛用藥水浸泡了滿滿兩大鋁盒藥棉,今天一上午就用光了。中午吃了飯,根本別想休息,得抓緊時間泡藥棉,不然,下午就沒法工作。陳瑛這幾天正是經期,上午一忙一累,小腹隱隱作痛。她想,這幫游泳的人真是不可思議,既然海里有海蜇,不下海就是了,干嘛這么不長記性,今天被蜇了,擦點藥,明天又來了!
有一對西安來的中年夫婦,昨天雙雙被蜇,丈夫是蜇在嘴唇上,妻子是蜇在脖子上。陳瑛給他們做了處理后,今天早上醫務室剛開門,他們又進來了。巧了,這次丈夫還是蜇在嘴唇上,舊傷未好,又添新傷,兩片嘴唇已經紅腫,像豬嘴。妻子是蜇了胳膊,渾圓白皙的皮膚上,長長的“紅蚯蚓”有好幾條。陳瑛略帶譏諷地說:佩服佩服,昨天被蜇,今天又下水,前仆后繼啊。
丈夫說:陳大夫,你不了解我們,許多內地人一輩子沒見過海。好不容易撈著夏天來這里度假,不游泳不是傻嗎?回去后還不知猴年馬月才能再來一回。
陳瑛邊給他們擦藥邊說:昨天不是受傷了嗎,休息兩天無所謂。
妻子說:以為昨天剛被蜇,今天還能再被蜇?寸了,還就是被蜇了。
丈夫擦完藥,照著鏡子看自己的嘴:嗨!這副嘴臉,怎么出門?
陳瑛說:現在還不怎么樣,明天腫得更厲害。
那怎么辦?丈夫抬手輕輕摸著自己的嘴唇。
陳瑛道:沒辦法,神仙也不能一把抓,不行就戴口罩。
妻子說:這么熱的天,戴口罩?走在大街上人家一看就是神經病。
丈夫說:沒法出門,明天真不能來了,消消腫再來。
妻子說:也是也是,休息兩天吧。又問陳瑛,怎樣才能盡快消腫?
陳瑛說:用冰塊涼敷。
我們住在賓館里,沒有冰箱。
買冰棍嘛,一塊錢一支,每天晚上用一支足夠。
……
陳瑛已經在這個浴場工作了兩個夏天。她是本地人,十年前,從市一所綜合大學的醫學院畢業,在市南區一家醫院當醫生。這座城市是中外聞名的海濱旅游勝地,最大的特色就是洗海水浴。城區一共有六個海水浴場,每年夏天,都有成百萬的外地游客和本地市民下海游泳。政府要求,本市所有的海水浴場都要設立醫務室,任務就是救治那些溺水者和突發疾病者。她所在的這個海水浴場在市南區,市南區有好幾家醫院,但都是駐區單位,不屬市南區管轄,只有區醫院才歸區政府衛生局管。所以,在浴場設立醫務室的任務,只能由區醫院來承擔。醫院規定,每個醫生輪換著去浴場醫務室工作,三個夏天為一輪期,每人干滿三個夏天,再換別人去。
浴場每年七月一日開放,那一天,也是醫生進駐醫務室的日子。浴場剛開放時沒有海蜇,陳瑛幾乎沒什么事干。工作時間不準擅離崗位,陳瑛便提前上班,每早八點,她也換上粉色的泳衣,下海游泳。七月初,太陽還沒那么毒,水溫剛過二十度,她舒展玉臂,輕扭腰身,在涼爽清澈的大海里暢游。
半小時后,陳瑛走上岸,認識她的人和她熱情地打招呼:
陳大夫,身材真好!
陳瑛嫣然一笑。
陳大夫,沒去防鯊網?
陳瑛說:不敢去,害怕。
怕什么?
萬一遇到鯊魚怎么辦?
哈哈!陳大夫凈想好事,在這片海要是能碰上鯊魚,比中彩票還難。
陳瑛搖搖頭。
陳大夫,我有點憋氣是怎么回事?
陳瑛說:一會兒到醫務室,量量血壓。
陳瑛在醫務室的衛生間里沖水。她脫下泳衣,擰開淋浴頭,一股涼水噴射而下,她渾身肌肉緊縮了一下。不過一會兒就適應了,在急促的涼水澆灌下,她感到無比舒服。她觀賞著自己的身體,三十五歲的女人了,盡管生過孩子,但身型基本沒大變。兩只乳房飽滿而堅挺,只是乳頭比做姑娘時大了一點,顏色也深了一點。腰細,腿長,膚白,還受過高等教育,這樣的女人,不能說是女人堆里的珍品,起碼不低檔。可丈夫是個傻蛋,總嫌她身上有股消毒水味兒,每次做愛都不能讓她盡興,匆匆完畢,還埋怨她:嗆死了,你身上的消毒水味兒真不好聞。陳瑛很冤屈,說:當醫生的身上都有消毒水味兒,至于你說的那么嚴重嗎?
后來陳瑛下班回家,什么不干總是先洗澡,就這樣也不行,丈夫還說她身上有消毒水味兒。
五
到了七月中旬,滸苔浩浩蕩蕩來了。昨天上午,高裴換上泳褲,站在沙灘上極目遠望,海面上還是一片蔚藍,今天上午就大不一樣了。高裴開車去浴場,隔著海邊還有兩公里路,就聞到一股草腥味兒,南風,風從海上吹來,往北刮,草腥味兒越來越重。越往南走,草腥味兒越重。停了車,高裴急匆匆穿過馬路,蹬上六級臺階到了海岸,打眼一看,果不其然,從岸邊到深海,碧波蕩漾的大海已經變成翠綠茂盛的草原了。
滸苔每年夏天都如期造訪,還是近十年的事情。
從2005年開始,每年七月中旬,從遠海浩浩蕩蕩漂來一大片一大片誰也沒見過的綠色植物。這些植物沒有根須,像一層棉絮漂在水面上。在淺水區,這種植物很快就把水面全覆蓋了,不留一點兒縫隙。起初人們好奇,這是什么?怎么從沒見過?用手撈起一些湊在眼底下仔細觀察,呀,這東西生得真精致,比棉花軟,還一絲一絲的,顏色也漂亮,是那種明亮的翠綠,一點雜色也沒有。后來又害怕了,偌大的海面,被這東西一遮,整個大海看起像一個死水灣,而且被風浪一推,都推上了岸。潮起潮落,翠綠的棉絮一層一層地堆積在岸上,金黃的沙灘也被覆蓋了。太陽曬一天,竟然發臭,散發出的臭氣滿城飄蕩。
百姓慌了,政府慌了,連忙找來海洋專家識別鑒定。一鑒定,專家說這東西叫滸苔,屬淡水植物,是從遙遠的江河里漂來的。至于滸苔在淡水里怎么成長的,過去滸苔怎么沒漂來的問題,專家也語焉不詳。既然不知道原因,那就清理唄,于是,政府派出大鏟車,開到沙灘上日夜清理,新聞媒體又號召志愿者一批一批地來到海邊,從海水里撈出滸苔,裝進袋子筐子,一堆一堆地放在沙灘上,等待鏟車鏟走。
今年,滸苔又如期而來。高裴換上泳褲,站在沙灘上,看著海里那一大片一大片的翠綠。突然就出現了幻覺,在遠處呂家島的襯托下,海面更像是翠綠的大草原。一曲歌謠隨風飄來:
藍藍的天空
清清的湖水 哎耶
綠綠的草原
這是我的家 哎耶
奔馳的駿馬
潔白的羊群 哎耶
還有你姑娘
這是我的家 哎耶
我愛你 我的家
我的家 我的天堂
大劉、老孟、管麗也來了。
大劉一聲吆喝:高裴,還沒下水?把高裴喚回現實。高裴回頭看,他們三個人都坐在沙灘上朝他笑呢。
高裴說:這么多滸苔,沒法游,今天不想下水了,曬曬太陽,沖個澡算了。
老孟手指南邊的石橋方向:那邊有道水縫,從那里下水,意思意思就行。
管麗應和著:就是,已經來了,不沾點水說不過去。
高裴嘆口氣說:他媽的滸苔!就真沒有辦法治了?
老孟說:要說也有辦法。
什么辦法?幾個人都看著老孟。
再來個六零年,保證一根滸苔不剩。
幾個人一開始沒反應過來,瞬間就明白了,齊說沒錯,要是再來個六零年,不但解決了海洋被滸苔污染的問題,還人人都填飽了肚子。
高裴曾聽父母說,1959年到1961年,這三年期間,全國發生大饑荒,糧食極其短缺,1960年最為嚴重,人們扒樹皮、捋樹葉、挖野菜等等,凡是能吃的東西一律往肚子里填。高裴是上世紀60年代末出生的,從懂事起,就不斷聽父母講述大饑荒年代的故事,他有個二姥爺,就是在那個年代活活餓死的。
是啊,要是現在再發生和六零年一樣的大饑荒,滸苔可以說是大自然最慷慨的饋贈,還用得著花費人力物力財力清理嗎?恐怕政府阻止市民打撈都阻止不了。吃,是最可怕的行為,因為吃,自然界不管什么植物動物,也不管數量多么龐大,只要人想吃,都可以在短期內被吃滅絕了。原來,這片海里魚游蝦跳,好不熱鬧,僅僅才過了三十年,就什么活物也見不到了。
高裴他們從南邊的石橋方向小心翼翼地下了水,在一條被風吹開的水縫里游泳。也沒法往里游多遠,因為越往深水區,滸苔就越多越厚,那東西軟綿綿的、濕漉漉的、滑膩膩的,粘在身上讓人極不舒服。
高裴他們游了不到十分鐘就上岸了。
管麗一邊吐唾沫一邊往更衣室方向走。她說:我寧愿要海蜇也不要滸苔,太惡心了!
大劉說:我也是。
老孟說:天吶!再過半個月,海蜇也來了,那玩意兒比滸苔更可怕,滸苔讓人惡心不錯,起碼不傷人。
高裴趕前幾步,伸手摘下管麗頭發上的一條滸苔,說:老孟說得對,滸苔起碼不傷人。你這細皮嫩肉的,要是讓海蜇撓幾爪子,我們都覺得心疼。
去去去,管麗頭一低,轉過身子,朝著大海喊:滸苔——你快走吧!海蜇——你快來吧!滸苔——你快走吧!海蜇——你快來吧……
六
滸苔幾乎是一夜之間就沒了。早晨,陳瑛一進浴場,竟發現大海一片碧藍,在陽光的照耀下,波光粼粼。沙灘上也干凈了,只剩下一星半點滸苔遺留在沙灘上,金黃的沙灘點綴上星星點點的翠綠,怪好看的。游泳的人顯然多了起來,沙灘上跑步的、打排球的、伸胳膊撂腿的等等,好不熱鬧。有幾個金發碧眼的老外早已躺在沙灘上曬起日光浴,兩個女老外趴在那里,背部全裸,陳瑛一看就知她們連胸罩都沒戴,心想待會兒起身下水,看你們怎么在光天化日眾目睽睽之下,不讓四只大白奶子暴露。
滸苔一走,預示著海蜇要來,說不定昨夜里就有海蜇借著南風,偷偷越過了防鯊網。
陳瑛進了醫務室,換上衣服,第一件事就從柜櫥里拿出兩大瓶藥水,泡制藥棉。陳瑛在浴場行醫,每天都做工作記錄,根據她的記錄,去年夏天,從七月一日到九月二十五日,她共救治了三例溺水者,其中一例死亡,六名心梗者,其中兩例死亡,而治療海蜇蜇傷者竟有八千二百五十六人,盡管沒有死亡,但數目太驚人了。
泡制了滿滿兩大鋁盒藥棉,又看完了去年的工作記錄,陳瑛用電壺燒了開水,泡上一杯菊花茶。她打開門,讓清新的海風吹進來,海風攜帶來的負氧離子,讓她呼吸順暢,精神飽滿,身子輕盈起來。
昨晚,吃了飯,九點多鐘時,女兒寫完作業上床睡覺了。陳瑛去衛生間洗了澡,又把身上涂了一遍美國原產的“月光小徑”潤膚露。這種潤膚露是她的一個“閨蜜”從美國帶回的,氣味清香無比,她把潤膚露帶到浴場醫務室,偶爾下海游泳,沖水之后便涂在身上,防止皮膚干裂。前幾天,一位在浴場游泳的市歌舞院的花腔女高音告訴她,這東西不是用在浴場的,應該用在家里。陳瑛問為什么?
女高音說:為什么叫月光小徑?你不覺得這名稱有點曖昧嗎?這東西涂在女人身上,能喚起男人的性欲。
陳瑛驚訝:不會吧?這不就是潤膚露嘛。
女高音問:你去過美國嗎?
陳瑛搖搖頭。
沒去過美國,所以你不了解。女高音說,我丈夫在美國,我幾乎每年去一次。知道全世界的男人最喜歡美國什么藥品嗎?
陳瑛想了想,說:萬艾克。
女高音說:對了,是偉哥。月光小徑就起偉哥的作用,而且比偉哥更健康。偉哥還得吃進肚子里,難免有副作用,月光小徑是外用的,女人涂在身上,讓男人聞到就可以。
陳瑛不信,打電話問送她月光小徑的“閨蜜”,那“閨蜜”只是在電話那頭咯咯地笑。
你笑什么?陳瑛問。
“閨蜜”說:那不更好嘛,既潤女人的皮膚,又讓男人壯陽,一舉兩得。
從那以后,陳瑛游泳沖水后,就用橄欖油了,她把那瓶月光小徑帶回了家,混放在衛生間她那高高矮矮一堆瓶瓶罐罐里。昨晚,她要臨床試驗這瓶月光小徑。
陳瑛只穿著胸罩和內褲,輕輕進了臥室,丈夫正仰躺在被窩里看書。陳瑛進去,丈夫一下子就放下了書,直瞇瞇地看著陳瑛。
陳瑛說:看什么看?也不是沒看見過。
丈夫抽動著鼻子:什么味兒?這是什么香味兒?
陳瑛瞥他一眼,說:消毒水味兒。
不不,不是消毒水味兒。
怎么?你聞著難受?難受我就出去。
丈夫一把拉過陳瑛,把臉湊到她胸前,貪婪地嗅著:嗬!這味道好!這味道好!我怎么……我怎么忍不住了……
說著就噌地跳下床,一下子把陳瑛攬在懷里,抱得緊緊的,兩個人一起倒在床上。
陳瑛只覺得身子瞬間就酥軟了,她閉上眼睛,喃喃呻吟:輕點兒,輕點兒,孩子剛睡下……
陳瑛正癡迷回味著昨夜的情景,門外閃進一人,叫了聲陳大夫。陳瑛抬頭一看,是12號更衣室的高裴。
怎么了?陳瑛的目光職業性地上下左右巡視著高裴。
高裴側過身子,抬起胳膊:在這里在這里。
陳瑛看見,高裴的左肋間,有一條彎彎曲曲的“紅蚯蚓”。便問:現在就有了?
高裴說:肯定有了,但不多,偏讓我碰上了,倒霉!
陳瑛說:祝賀,今年你可能是浴場第一人,搶了個頭科。
高裴苦笑:不一定,也許有人蜇得輕,沒來醫務室。
陳瑛用鑷子夾了藥棉給高裴擦抹傷處,問:我記得去年你被蜇了脖子。
可不是嘛,高裴說,就像戴了一副紅項鏈,一個月才消腫。
陳瑛說:我記得你是八月下旬被蜇的,今年可是提前了一個多月呀。
那我可要注意了,海蜇剛來就被蜇,出門不利啊。
陳瑛擦完藥,直起身子。
高裴說:陳大夫,你身上的味兒真好聞。
陳瑛一愣,臉接著紅了,問:什么味兒?
消毒水味兒。高裴邊說邊走出門外。
陳瑛心里一動。她站在原地,看著高裴晃動著遠去的身影。
高裴說她身上的味兒好聞,她嚇了一跳,以為是聞到了她身上殘留的月光小徑的味道,沒想到高裴是說消毒水味兒好聞。一個男人不喜歡的東西,另一個男人卻如獲至寶,這可真應了那句話——男人和男人的區別,有時候比人和狗的區別還大。
要下班了。陳瑛在記錄本上寫下浴場今年第一例游泳者被蜇記錄:12號更衣室,高裴,男,左肋部被蜇傷,輕,擦藥。
七
不到海蜇爆發期就被蜇,高裴感到很晦氣。下班回家,他把左肋露給妻子看,妻子皺皺眉,說:每年下海,每年被蜇,你就不能去游泳館?
高裴說:游泳館能游泳嗎?那地方太小,像個大澡盆。
妻子說:小歸小,你可以來回游啊,游上二十個來回就一千米了。
高裴很不屑:那地方是給娘們兒準備的,爺們兒不能游。也別說,爺們兒到那里看娘們兒行,一個個花里胡哨的,弄得滿池子水都是化妝品味兒。
妻子推他一把:就愿意看女人是不是?看了也白看,煙袋鍋子一頭熱!
高裴說:說著玩呢,你還當真了。看女人還用到游泳館?海水浴場也有女人,而且更多,還有半裸的外國女人呢。
妻子說:我是同情你,每次被蜇后難受的那個樣,我都于心不忍。
高裴說:在海里游泳的,是野生動物,在游泳館游泳的,是圈養動物,這是兩個品種。讓我去游泳館就等于把野生動物關進了籠子,能好受嗎?我寧可被蜇,也不去游泳館,往后小心點就是。
好好好,隨你的便,再被蜇,別回家抱怨就行。
高裴突然笑了,說:咱剛才不是說到看女人嗎?
怎么了?妻子問。
高裴說:現在想想海灘上的那些白花花的女人,還真像一個一個的大海蜇。
妻子狠狠瞪他一眼:千萬小心!別讓海灘上的海蜇蜇著!
高裴說:她們如果真是海蜇變的,我他媽還真敢靠上去。這叫一報還一報!只準你蜇我?也叫你嘗嘗我的厲害!
……
第二天上午十點,高裴照來浴場游泳。換衣時,人們都看他左肋上的“紅蚯蚓”,互相提醒著下水要注意,泳姿盡可能是“低頭蛙”,時不時把頭埋水里,眼睛好好看著身子周圍有沒有海蜇。
高裴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說:別緊張,昨天蜇我那家伙,可能只是偵察兵,要等它回去匯報,海蜇大部隊才會來。
有人問:偵察兵不會是一個吧?
另一人說:高裴沒當過兵,不懂,偵察兵最少一個班,最多一個連。
以副團職從部隊轉業的老錢認真解釋:打仗時,到前線搞偵察,很少是一個偵察連都上去,一般都是派出一個偵察班,最少也是三個人的偵察小組。
又有人說:好,就算最少,昨天的海蜇也是個偵察小組,不幸讓高裴遇上了。也不知今天那偵察小組還在不在這一帶海域繼續活動。
高裴穿著泳褲,在沙灘上抻胳膊撂腿,做下水前的準備活動。他極目遠望,呂家島在薄霧籠罩之下顯得朦朦朧朧,有太陽,也有一層薄霧,海水便呈現出兩種顏色,靠浴場這邊的水是藍色,遠處呂家島周邊的水是藍灰色。一艘集裝箱大船從東駛來,緩緩向西而去,西邊,是港口和錨地。高裴想,倘若海蜇大批進犯,必定經過呂家島那片海域,莫非,現在島子那邊的海域下,就悄無聲息地隱藏著浩浩蕩蕩海蜇大軍?
他想象著:在遙遠的深水區,有一支海蜇大軍向浴場方向運動。在海面以下兩三米深的水里,成群結隊的海蜇漂漂悠悠十分壯觀。太漂亮了,每一只海蜇都有一個圓圓的、水晶般透明的身子,身子下面無數條細長的爪子在飄逸,它們游泳的本事有限,都是隨著潮流而動。海水上下左右忽前忽后地涌動,海蜇便上下左右忽前忽后地舞蹈,藍寶石一樣清澈的水里,漂蕩著水晶一樣的海蜇,真是夢幻一樣美。
夏天到了,淺水區的水溫升高,很適合海蜇在此休養生息。到達目的地之前,海蜇大軍派出一個班或一小組的尖兵,秘密進入浴場偵察,看看今年游泳的人多不多。以往數年,海蜇們在浴場淺水區一帶總是得不到充分的休息,備受人類的打擾。有的海蜇想睡個午覺,剛剛舒展開腿爪,就會有人貼過來。游泳者又是蹬腿又是劃水,搞得水波震蕩,海蜇身子軟軟的像嫩豆腐,一碰即碎。海蜇很惱怒,為保護自己,先下手為強,便主動伸出爪子,撓了過去。還有的公海蜇和母海蜇正在談戀愛,突然身邊冒出人的大腿或者脊背也許是胸膛,倆海蜇嚇得夠嗆,本能地伸出爪子……
海蜇尖兵昨天也許是前天進入浴場海域,然后分頭偵察,高裴正在水中。自從來了滸苔,近一個月了,他就沒有酣暢淋漓地在水里游過,好不容易滸苔沒了,海水恢復了清澈,高裴舒心極了,一會兒蛙泳,一會兒自由泳,一會兒又仰泳,好不自在。防鯊網就在眼前了,他奮力游去。突然,他感到左肋部有一陣刺痛,如若干細針扎過,高裴心里一沉,知道是被海蜇蜇了。媽的,海蜇現在就有了?應該十天后才來呀!他一點情緒也沒有了,折身往岸上游,往回游的時候,也沒有那么多花樣了,就一個“低頭蛙”的姿勢,時不時把頭埋進水里,大睜著雙眼看身體周圍有沒有海蜇。
上了岸,高裴直奔醫務室,陳瑛給他擦上藥后,他在太陽底下站了十多分鐘,便沖水穿衣,開車回單位了。
八
陳瑛進了醫務室,剛換上白大褂,門外就傳來嘈雜聲。她趕緊去開門,只向前邁了一步,門就被撞開了,呼啦啦,一群人涌了進來。但見四五條漢子抬胳膊搬腿,送來一名穿著游泳衣的女人。快!陳大夫,快!她昏迷了!
陳瑛說:抬床上,快抬床上!邊說邊撩開隔斷的門簾。
那女人被抬到床上,陳瑛上去檢查。看面相,那女人六十多歲,穿著一身皺巴巴的老式泳衣,她頭發花白,雙目緊閉,臉色蒼白。陳瑛給她試脈,發現還有心跳,便回頭看站在她身后的男人,發現有兩個12號更衣室的——高裴和大劉,其他人不認識,她看到高裴手里還拿著一個空酒瓶。便問:怎么回事兒?
高裴說:我和大劉下水,往防鯊網那邊游,也就是游進五十多米吧,就發現她趴在水面上,一沉一浮。知道出事了,趕緊喊人幫著我們把她弄上岸。
陳瑛盯著高裴手里的空酒瓶又問:你拿個酒瓶干什么?
大劉搶話道:發現她時,她身邊漂著個空酒瓶。怕是她遭到什么事了,想不開,在海里喝酒尋短見。所以就拿過來,萬一出什么事,也是個證據。
陳瑛沒有聞到病人身上有酒味兒,不可能是醉酒,她迅速做出判斷:是急性心梗。陳瑛動作熟練地進行救治,先注射一針,又從藥瓶里倒出一白色的小藥片,塞進病人嘴里,然后手掌按在病人胸部,輕輕地一按一松,一按一松……
良久,病人吐出一口氣,慢慢睜開了眼睛。眾人又驚又喜,齊喊:活了!活了!
病人身子動了動,想坐起來。陳瑛按住她:別動,躺一會兒。她手指墻上的表說,十分鐘以后就可以了。
陳瑛向高裴要來那個酒瓶,說:謝謝各位,游泳去吧,這里沒事了。
眾人不走。陳瑛又說:要不,你們就把自己的姓名寫下來,我讓病人的家屬挨個去感謝你們。
高裴說:不是這個意思,我們想聽她說說,怎么游著游著就突然昏迷了。
陳瑛說:急性心梗突然發作沒有預感,無論在哪里,一秒鐘就能失去知覺。真得感謝各位,再晚五分鐘,即便心梗死不了人,嗆水也能死人。
病人可以說話了,她微弱地發出聲音:謝謝,謝謝,我撿了條命。
高裴不失時機,忙問:阿姨,你怎么在水里犯病了?
病人又想起身,陳瑛連忙按住她。
病人說:海蜇……海蜇……
陳瑛問:你被蜇了?然后眼睛巡視病人全身,卻沒有發現有傷痕。
病人搖搖頭,說:我仰泳,一蹬腿……腳碰……碰到一個東西,以為蹬著海……海蜇了,嚇一跳,心口一陣疼就……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陳瑛拿起酒瓶:是這個吧?
病人看看酒瓶:可能是。
噓聲一片,眾人開始罵娘。
媽的,讓海蜇弄得草木皆兵!
那天我也是,蹬了個東西,以為是海蜇,嚇得不輕,回頭一看,是只破膠鞋。
完了完了,這片海算是完了,除了垃圾就是海蜇。
……
高裴說:走吧走吧,再不下水就退潮了。高裴臨出門,回頭瞟了陳瑛一眼,又說:陳大夫,你身上的消毒水味兒真好聞。
陳瑛心里一熱。
眾人走后,陳瑛向病人要了親屬的電話號碼,打過去,讓親屬來浴場,照料病人回去。病人千恩萬謝,陳瑛告訴她,至少一周不能游泳,在家好好休養。
在等病人親屬的時間里,陳瑛又處理了七例被海蜇蜇傷的人,都不重,只需擦點藥即可。
隔斷里的病人可以坐起來了,也恢復了氣力,每當陳瑛在隔斷外接診一位被海蜇蜇傷的人,她就在隔斷內喊一聲:千萬注意啊!
有的傷者不在意,擦上藥就離開了,有的傷者聽隔斷內有人說話,只是抬頭往那邊看看,不作聲。還有的傷者就當回事了,問陳瑛:那里邊是誰?
陳瑛笑笑:一個病人。
傷者又問:她怎么了?
陳瑛敷衍:心臟不好。
傷者好事,非要弄個明白,便提著嗓門兒問:你說千萬注意,是注意海蜇還是注意心臟?
陳瑛便笑著推傷者出門:走吧走吧,海蜇和心臟都得注意,人家提醒是好事兒,較什么真兒。
親屬領病人走后,陳瑛感覺有些累了,便站在醫務室門外看光景。她看見,浴場的一條救生船向岸邊劃來。她知道,那救生船上的救生員叫于光。每年七月底到九月初,于光這條船就不救生了,他的任務是專門撈海蜇。于光手里持一長木桿,木桿盡頭綁著粗鐵絲圈起的圓形網兜。劃著船,從深水區到淺水區,碰到漂浮著的海蜇,就用網兜撈起,傾到船上的筐里,待夠了數量,便劃上岸,挖一沙坑,把海蜇埋了。
船靠岸了,泳客們一擁而上,他們想看看于光撈了多少海蜇。如果收獲少,就說明這片海里還比較安全,如果收獲多,游泳可就要小心了。還有的人是來要海蜇的,這玩意兒,在水里兇惡無比,在岸上就變成美食了。好這一口的人,要回一個大海蜇,用清水洗幾遍,然后用刀橫豎切塊兒,撒上油鹽醬醋,便吃將起來。
陳瑛走上前,看到于光從船上搬下兩個大竹筐,兩個筐都裝了大半筐海蜇。海蜇透明的身子哆哆嗦嗦,就像一筐哆哆嗦嗦的豬皮凍。
于光說:陳大夫,來一塊?
陳瑛搖搖頭。
于光說:這玩意兒好吃,鮮。
陳瑛笑著擺擺手,一股腥味直撲陳瑛的鼻子,她后退一步。
一個小青年湊到筐前,看了一會兒,躬下腰,伸手就要抄筐里的海蜇。于光大喝一聲:別動手!
小青年嚇得飛快縮回手,不解,抬頭看著于光。
于光說:你這叫自殘知不知道?這玩意兒不能用手抄,一抄就麻煩了。
小青年一口東北腔,問:我想要一個,咋辦?
于光拿起網,從筐里抄起一個海蜇,伸向小青年:給,你用什么裝?
小青年把手伸進泳褲前襠里,掏出一個塑料袋,張開口,裝進海蜇,興沖沖走了。
于光對圍觀的那些人說:外地人,不知道海蜇的厲害。剛才他要是下了手,就得去陳大夫那里打吊瓶!于光眼睛環顧四周,又說,還有沒有要的?沒有要的就挖坑埋了啊。
陳瑛轉身回醫務室,看到醫務室門前站著四個人,不用問,又是被蜇了。陳瑛看看手表,十一點半,她默默計算,今天上午,除了那個心梗的婦女,一共有十一人被海蜇蜇傷。
九
泳褲穿了多年,束繩斷了,早晨在家,高裴找了一根長鞋帶,用妻子的一只發卡,拴上鞋帶換束繩。他順手打開電視,看早間新聞,突然看到北京一著名旅游頻道,報出一條他所居住的這座城市的消息,讓他又氣又笑。新聞上說,最近,某某市海水浴場游泳的女士們,時興穿一種新式連體泳衣,這種泳衣的特點是連頭加腿全都遮蓋住,臉部只露出兩只眼睛。人稱“臉上比基尼”。接著,鏡頭上出現了高裴每天都去的那個浴場,陽光明媚,天藍海碧,一位胖胖的中年婦女正從水里往岸上走,她身穿紫紅色的緊身連體泳衣,凸現出粗粗的雙腿,鼓鼓的大肚子。往上看,她整個臉都被遮蓋住,只是雙眼部位有兩個洞,透過洞口,看到兩只眼珠子轉來轉去,十分恐怖,估計膽小的孩子看見她能嚇哭。這女人高裴認識,在6號更衣室更衣,只是不知她叫什么名字。
這都哪兒跟哪兒呀!什么破記者!了不了解情況?高裴忍不住喊出聲。穿這種連體泳衣,明明是為了防海蜇,怎么到了電視臺就成了什么“臉上比基尼”了?這種連體泳衣難看死了,實屬無奈,怎么能和美麗動人的“比基尼”相提并論?
高裴想,也不知浴場那幫哥們姐們兒看沒看這條新聞,要是看了,個個不笑掉大牙才怪!接著,又想起一件事,大約十年以前,這座城市的一家生活類報紙,發起一場“挽留海鷗”的公益活動,號召市民們善待海鷗,還專門發餌料給市民,讓他們來到海邊喂海鷗。愛護動物無可厚非,可是下一步的報道就出笑話了。報紙發稿說:正因為我市的海水水質變好了,所以才引來大批潔白如天使的海鷗在空中翩翩起舞……
報道發出后,海洋研究所的科研工作者沉不住氣了,他們紛紛打電話給報社,說你們報道的恰恰相反,正是因為沿海水質變差了,海鷗才來的。海鷗食譜廣泛,不光吃小魚小蝦,還吃腐肉和垃圾,有“海港清潔工”之稱……
想到此,高裴感到很荒誕,要是記者來到浴場,看到救生員于光一船一船往岸上運捕撈上的海蜇,是不是會報道正是因為這片海域水質清澈,沒有污染,才會有水晶般透明的海蜇在水中漂漂如夢幻?
操!高裴罵了一句。
來到浴場,正是上午十點鐘,高裴看到,于光的救生船靠岸了,一群人圍了上去,看來又是一次大豐收。管麗也去看熱鬧了,這陣兒正從于光那邊回更衣室,她那一身淡綠色的泳衣和“比基尼”相比,多不了幾片布,前胸豐滿,乳溝深深,惹得高裴禁不住兩眼發直。
管麗見高裴那副傻樣,臉微微一紅,說:看什么看?回家看老婆去!
高裴這才反應過來,不好意思地笑笑,趕緊轉移話題:于光那邊怎么了?
管麗雙手比畫著:今天海蜇多,撈了這么三大筐,滿滿的。
唉!高裴嘆口氣說,就靠于光劃著船撈海蜇,還是解決不了問題。
管麗說:那怎么辦?撈一個少一個唄,你有好辦法嗎?
這時,浴場的韓場長走過來,高裴一把拽住他,聊了起來。高裴說:老韓,你這個當場長的想個辦法吧,海蜇太多了!
韓場長雙手一攤,說:我有什么辦法?我要是龍王爺,一聲號令,海蜇就都退了,可我不是龍王爺。
高裴問:你說這海蜇就沒有天敵嗎?
韓場長笑著說:有啊,人類就是它的天敵,上飯店點一盤蜇頭拌黃瓜,很貴的。
高裴又問:除了人,還有什么?
韓場長想了想,說:海龜。我查過資料,只有海龜吃海蜇。
高裴猛拍一下韓場長的肩膀,興奮地大喊:對呀!為什么不利用海龜控制海蜇?一物治一物,又環保,又節約經費。
韓場長盯著高裴看半天,末了,雙手一攤,問高裴:哪里去找海龜?你給我弄?
怎么我弄?這是政府的事啊!
韓場長說:高裴你是坐著說話不腰疼!知道海龜多少錢一只嗎?好幾萬!不信?你去海底世界問問。再說了,一只兩只海龜也沒用,十只八只也沒用,海龜吃海蜇,吃得多慢呀,于光一船打上來的海蜇多了不敢說,夠一百只海龜吃一個月。好,就算政府有錢,花幾千萬買進海龜放進浴場,人家來游泳,一看,滿水面上都是一伸一縮的龜頭,誰還敢下水?
管麗聽韓場長說滿水面上都是一伸一縮的龜頭,突然大笑,笑得前仰后合,最后蹲在地下直咳嗽。
韓場長走了,高裴換上泳褲下水了。在水里,他一邊游泳,一邊想著海龜的事。他想到了動物之間弱肉強食的威懾作用。比如說貓,貓不光是捉老鼠,還能起到威懾作用,往往家里養一只貓,所有的老鼠就都嚇跑了。海龜也應該是這樣,有十只八只海龜在這片海里活動,海蜇還敢來嗎?誰坐著說話不腰疼?這個韓場長明明是外行嘛!
就這么一邊想著一邊游泳,抬頭一看,離著防鯊網僅有幾米遠了。高裴回轉身子,看岸上浴場辦公樓上的表,十點半多一點兒,心想,今天游泳速度挺快,才一刻鐘就游到了防鯊網。突然,眼前的水面上出現了一張圓圓的大白臉。大白臉足有臉盆那么大,漂漂悠悠地向他靠近。高裴驚出一身汗,渾身的肌肉都緊縮起來。海蜇!海蜇!他大喊。
周圍游泳的人高一聲低一聲也喊:在哪里?海蜇在哪里?
高裴說:在我這里!
快閃啊!周圍的人喊,快快!快閃開啊!
高裴身子后仰,雙腿亂蹬,總算離著大白臉遠點兒了。接著,他平躺下身子,以仰泳的姿勢游開,然后又反過身子,以蛙泳的姿勢盡力向岸邊游去。好險啊!高裴長長吁出一口氣,這要是被它蜇了,非打吊瓶不可。但是他還是沒逃過一劫。游離大白臉不一會兒,他就感到大腿內側一陣刺痛,憑感覺,知道蜇得不重,大腿內側接觸到的,是海蜇的碎片,說不定就是那個大白臉斷下的一根爪子。
行了,今天算是行了。高裴想,上了岸趕緊去醫務室,即便擦上藥,也要痛癢好幾天。
十
上午的天有些陰沉,零零星星還下起毛毛細雨。陳瑛進了浴場醫務室,換上白大褂,便向浴場辦公室走去。她要告訴浴場播音員,下雨天,海水表層的鹽度會被稀釋,隱藏在水下的海蜇會上浮喝淡水,讓播音員通過廣播,提醒下海游泳的人要千萬注意,提高警惕。
走出浴場辦公室,陳瑛一抬頭,看到頭上方馬路靠海這一邊的鐵護欄上,多出三塊廣告牌。廣告牌面向大海,每個字都有籃球那么大,即便游到四百米以外防鯊網,只要回頭,就會看清每一個字。三個廣告牌從左到右一字排開,都是各家游泳館的廣告。
第一個廣告:海蜇無情人有情,歡迎到蔚藍游泳館享受夏日爽朗。
第二個廣告:碧綠游泳館,五十米標準泳道,遠離海蜇蹂躪。
第三個廣告:清風游泳館,連只蚊子都沒有,更遑論海蜇。
三個廣告牌都是藍底紅字,格外醒目。陳瑛看了卻不以為然,她了解浴場那些常年游泳的人。這幫人,要的是自然環境,在這里,盡管有海蜇,但畢竟是天然的環境,沒有一點人工造假痕跡。那個被海蜇兩次蜇了嘴唇的西安人曾對她說過,在這里下海游泳,實際上是享受了五種沐浴。她不明白,問哪五種?西安人說,海水浴,氧氣浴,鹽浴,陽光浴,沙灘浴。她一聽,確實在理,海水浴、氧氣浴、陽光浴和沙灘浴她自然知道,鹽浴也不陌生。那年去三亞,在一家溫泉洗浴時,就享受過鹽浴。一間大屋,堆滿了鹽,人一進去,或躺或趴,工作人員手持鐵锨往每一個人身上鏟鹽,讓鹽把全身都覆蓋,只露出頭部。據說,這樣有益于健康。海水富含鹽分,下海游泳可不就等于鹽浴嘛。
有了這“五浴”,誰還去游泳館啊!估計鐵護欄上的廣告牌,掛了也是白掛。
可美中不足的是,這個季節海里有海蜇,海蜇傷人防不勝防。陳瑛想,要是沒有海蜇,這個浴場真可以說是夏日的天堂了。
回到醫務室不一會兒,傷者就來了,是個五六歲的男孩兒。男孩兒是他母親抱進來的,年輕的母親身穿紅色的泳衣,頭發濕漉漉地正往下滴水。母親淚水漣漣,一進門就喊:大夫!大夫,這可怎么辦啊!
陳瑛一看,小男孩兒光著屁股,兩條小嫩腿從腳脖子到大腿根,全部紅腫起來,密密麻麻的疙瘩層層疊落。小雞雞也被蜇了,有兩條細細的“紅蚯蚓”,已經腫脹起來。小男孩兒一見穿白大褂的陳瑛,以為是進了醫院要打針,哇哇大哭起來。一邊哭,一邊喊:我不打針,媽媽我不打針……
陳瑛一看孩子的傷情就知道,蜇得不輕,還真需要打針。她哄著孩子在椅子上坐下,又對母親說:你去買支冰糕給孩子吃。
母親說:大夫,買冰糕干什么?我兒子是被海蜇蜇了。
陳瑛說:我是大夫,我能不知道孩子是被海蜇蜇了嗎?讓你去買冰糕,是哄孩子配合治療。
母親說:我沒有錢,錢包在更衣室。
陳瑛轉身進了隔斷,一會兒出來了,把兩元錢遞給母親:快去快回,孩子需要打吊瓶。
母親說:謝謝大夫,可是我穿著……這個樣子……怎么上馬路?
陳瑛上下打量著母親,發現她的泳衣盡管不是比基尼也確實有些暴露,要是就穿著這身上了馬路,還不讓男人那些色迷迷的眼光給淹了?便一把奪過母親手中的錢,出門喊來一個在沙灘支攤賣貝殼工藝品的小青年,說:順子,去,買支冰糕。
叫順子的小青年問:陳大夫想吃冰糕?
陳瑛說:別管誰吃,快去快回。
順子接過錢走了,陳瑛回到醫務室,先讓母親用鑷子夾藥棉,往孩子雙腿上擦藥水,以此轉移孩子的注意力。她自己則背對著孩子做輸液準備。
順子回來了,遞給陳瑛一支冰糕。陳瑛把冰糕遞給母親,母親對孩子說:兒子,看看這是什么?
孩子笑了,說:媽媽,我要冰糕,我要冰糕。
趁孩子左手抓著冰糕的機會,陳瑛捉住了孩子的右手。母親立即握住孩子的胳膊,并側過身子擋住孩子的視線。陳瑛動作敏捷,手法熟練,幾乎在孩子感覺不對哇哇哭出的第一聲,針頭已經扎進孩子手背的血管里。
孩子一會兒就安靜了,輸液瓶里的藥液一滴一滴輸進孩子體內。陳瑛手指孩子的小雞雞,對母親說:多危險!為什么不給孩子穿泳褲?
母親看看孩子紅腫的雙腿和小雞雞,心痛不已,止不住又流淚了。她說,孩子小,又是男孩兒,也不是常游泳,所以就沒給孩子準備泳褲。今天領孩子來游泳,她給孩子租了一個游泳圈套在身上,下了水,在水里推著孩子玩兒。沒進去多遠,估計能有兩米深的水,剛才還嘻嘻哈哈的孩子,突然皺起眉頭,拖著哭腔喊:媽媽,有針,扎我腿。母親問:海里哪有針?你抬腿我看看。孩子便抬腿,可是身上套了個游泳圈,怎么也抬不起腿。旁邊游泳的人說:快上岸吧,弄不好孩子是被海蜇蜇了。母親趕緊推著孩子上岸,一看孩子的腿,又紅又腫,而且全是疙瘩,嚇得不輕,抱起孩子直奔醫務室。
陳瑛說:要打五個吊瓶,每天一個。夜里睡覺要擦剛才用的藥,不然,又癢又痛孩子會鬧的。
母親說:我去沖水換衣服。
陳瑛說:不用著急,等孩子打完吊瓶再去沖水。
母親說:大夫,聽說被海蜇蜇了,用尿澆上就會好。
陳瑛說:好是好不了,能減輕點兒癥狀。
母親問:為什么?
陳瑛說:海蜇的毒是酸性的,尿是堿性的,酸堿中和唄。
那我去找個瓶子,讓孩子撒泡尿,澆他腿上。說著就要出門。
陳瑛攔住她,指著孩子的下體說:蜇成這樣了,怎么尿尿?
母親看看孩子的小雞雞,猶豫片刻,問陳瑛:我的尿行不行?
看著母親一臉認真的樣子,陳瑛哭笑不得,說:不必了,已經擦上藥了。什么尿還能比專門配制的藥好用?
這時,陳瑛聽到浴場廣播開始播音了:各位游泳的人注意了,各位游泳的人注意了,今天下雨,海蜇會浮上水面,請各位游客一定注意安全,如果被海蜇蜇傷,要立即到浴場醫務室進行治療。我們的醫生已經做好全面準備……
陳瑛心里一沉,想:完了,今天傷號肯定多,又要累個半死了。
十一
昨晚,陳瑛又擦了“月光小徑”,引得丈夫在她身上翻江倒海,如癡如醉。末了,丈夫喘著粗氣說:這東西千萬可不能上班時候擦,浴場那些男人,都只穿著小褲衩,個個身強力壯,容易受誘惑。
陳瑛一翻身,把個后背對著丈夫,說:拉倒吧,以為人家都像你一樣?人家更愿意聞消毒水味兒。
丈夫嘿地一聲笑了,說:還有愿意聞消毒水味兒的?真是林子大了什么鳥都有。
陳瑛說:你先說說你是個什么鳥?
丈夫說:睡覺睡覺。說著,伸手關了床頭柜上的臺燈。
黑暗中,丈夫不一會兒就響起一高一低的鼾聲,陳瑛卻睡不著覺。屈指算來,已經在浴場工作了兩個夏天,明年再干一個夏天,就可以回醫院了。她心里很矛盾,愿意回去也不愿意回去。愿意回去,是因為醫院可以面對各種各樣的病人,提高自己的實踐水平,這對將來評職稱上級別很重要。不愿意回去,是因為一個人在浴場自由自在,沒人管,不光工作輕松,還可以每天面對大海,呼吸充足的負氧離子,欣賞藍天碧水和金黃色的海灘,這對身心健康很重要。
陳瑛想,現在的人們,關注健康比關注什么都重要,她所在的那個浴場,常年游泳者里,有廳官,也有下崗職工,身份不一樣,但對健康的執著卻都是一樣的。每年夏季,水里都有成群結隊的海蜇,天天都有幾十人被蜇,輕者擦藥,重者打針。就這樣,人們還是前仆后繼地來,而不愿意去游泳館。為什么?還不是為了浴場的自然環境有益于健康?
今天,一個綽號“徐冠軍”的人,被海蜇蜇了臉,來醫務室擦上藥后,陳瑛勸他在家休養幾天再來,他卻振振有詞:陳大夫,只要海蜇蜇不死我,我就要天天來。為什么?你想想,現在滿馬路是汽車尾氣,滿市場是超標肉菜,老百姓喝口水都提心吊膽。咱城市里,就海邊這兒空氣最好,風景也最好,不來這兒去哪?說實話,我不知道別人怎么想,我來這里游泳,是要置換一下體內的毒素,在水里,每深呼吸一下,吸進的是新鮮空氣,呼出的是什么屌氣我就不說了。這種等量交換,絕對值!
陳瑛聽了“徐冠軍”這番話,沒吭聲,心里卻有些譏笑:亂用詞!頭一回聽說這樣詮釋“等量交換”。
“徐冠軍”姓徐,叫什么陳瑛不知道,頭一年她進浴場,人們就這樣稱呼他,從沒有叫他的真名。“徐冠軍”這個綽號的來由,是因為他每年夏天被海蜇蜇的次數最多,在廣大游泳者中名列第一,所以叫“冠軍”。陳瑛領教過,有時候,“徐冠軍”一上午能跑三四趟醫務室,這說明他被海蜇蜇了三四次。別人游泳,都是下一次水,上岸就沖水結束,“徐冠軍”卻是一上午下好幾次水,下水上岸,躺在沙灘上曬太陽,曬夠了,再下水,所以,被蜇的概率就高,當上“冠軍”名副其實。
“徐冠軍”侃了一陣走后不久,12號更衣室的高裴又來了。每次高裴進醫務室,陳瑛都心動一下,她身上的消毒水味兒,只有高裴守著她公開表示好聞,女人嘛,都喜歡男人欣賞自己,女為閱己者容,這是古人說的。當然,她往身上撒消毒水,并不是化妝打扮,而是工作需要。就這樣,她也愿意聽別人夸獎。
高裴被海蜇蜇著大腿根了,而且還在大腿根的內側。他很費勁地雙手扳著大腿往外轉,露出傷處讓陳瑛擦藥。臨走時,高裴又說一句:你身上的消毒水味兒真好聞。陳瑛不再是一笑了之,而是破例回應一聲:謝謝!
第二天,起風了,海面上騰起一道一道的白浪花。陳瑛上午剛打開醫務室的門,就看見高裴、管麗、老孟三個人沿著海灘往南走去。
陳瑛問:怎么?今天不游了?
高裴說:海上起白浪了,不好游,去石橋跳水去。
陳大夫去不去?管麗問。
陳瑛笑著搖搖頭。
老孟說:去吧,沒事兒,今天下海的人少。
陳瑛掃了海灘一眼,只有寥寥幾人抻胳膊撂腿,在做下水前的準備,整個浴場顯得比平日冷清多了。心想,今天能輕松點兒,她聽人說,海上一起風浪,海蜇也會逃避到深水區。
她還是笑著朝老孟搖搖頭,轉身進了醫務室。
南邊的石橋,橋盡頭有十幾層臺階連接橋身和水面,漲潮時,站在臺階上可以跳水。海上有浪,游泳就不如跳水自在。站在高處,一頭扎進水里,身子冒出水面,三兩下就可以爬上岸。陳瑛去年跟著別人到棧橋跳過一次,感覺挺爽。只是她不會跳水,雙腳一蹬躍起,身子幾乎是平著摔進水里,跌得肚皮又紅又痛。從那以后,她就再也沒敢去跳水。
陳瑛進了醫務室,換上白大褂,噴了消毒水,又燒開水,沖了一杯菊花茶,便拖出椅子,面朝門口坐下,一天的工作開始了。
十點半時,韓場長一步跨進醫務室,神情緊張地對她說:陳大夫快去!去石橋,管麗被蜇了,挺重!
陳瑛一下子站起來,問:誰說的?怎么個重法?
韓場長說:石橋上的巡警給我來電話,說管麗已經昏迷了,你快去!
陳瑛趕緊收拾藥箱,帶上一鋁盒藥棉,又帶上搶救用的針劑,背起藥箱就走。
門外響起摩托車發動的聲音,出門一看,是順子騎在摩托車上。韓場長指著摩托車后座說:讓順子送你,有什么情況給我打電話。
陳瑛點點頭,抬腿跨騎上摩托車后座,一陣轟鳴,摩托車走了。
來到棧橋盡頭,竟沒看見管麗、高裴和老孟。潮水漲滿了,白浪呼啦呼啦地拍打著臺階。一個戴紅袖章的老太太,手拿掃帚和簸箕,正在打掃橋面上游人丟棄的雜物。
陳瑛上前問:大媽,剛才有個被海蜇蜇傷的女人嗎?
老太太說:可不是嘛!那女的扎猛子,一頭扎在好大好大的一個海蜇身上,在海里就昏過去了。
老太太雙手比畫著海蜇的大小,臉上呈現出驚恐的表情。
陳瑛問:人呢?
老太太說:警察打了120,人被救護車拉走了。
和她一塊來的那些人呢?
也上救護車了。
哪個醫院?
老太太說:不知道。
陳瑛馬上作出判斷:離此地最近的就是醫學院附屬醫院。她跨上摩托車,對順子說:走,去附屬醫院!
十二
那天上午,高裴見海里起了白花花的碎浪,知道下了水也不好游,便建議去棧橋跳水。管麗和老孟都同意。
管麗說:好長時間沒跳水了,正好滿潮,去就去。
臨走時,老孟回更衣室穿了一雙拖鞋,說地面讓太陽曬得發燙,穿著鞋舒服。老孟一穿上拖鞋,管麗也要穿,看更衣室的孫大姐順手扔給她一雙紅拖鞋。管麗問誰的?孫大姐說我穿的,怎么了?還嫌棄?管麗笑笑說你穿的我就穿。
三個人向棧橋方向走去,路過醫務室門口,邀請陳瑛去跳水,陳瑛卻不去。也就是閑著沒事兒找話說罷了,其實高裴明白,工作時間陳瑛是不能離開醫務室的。
南風越刮越緊,海面上細碎白浪翻滾著,一排跟著一排向岸邊涌來。這樣的小排浪,游泳容易嗆水,跳水卻不礙事。站在一人高的臺階上,雙臂一展,猛地扎進水里,不用很深,水面以下一米的地方就是平靜的。海水反射出太陽的光,藍寶石般晶瑩剔透。跳水者仰起頭,睜開眼,身子緩緩向水面升起。冒出水面,臺階就在眼前,雙臂劃動幾下,人就可以登陸,然后休息片刻,再一頭扎進水里,十分愜意。
來到棧橋盡頭,站在石臺階上,高裴是第一個跳下水的。許是管麗在身邊,他要顯擺一下,高裴站在最高一級的臺階上,跳了個“飛燕”。他雙手往兩側一展,身子先是平著彈起,在空中又變幻姿勢,雙臂收攏朝前,頭朝下,一頭扎進水里。當他冒出水面時,看到管麗在鼓掌。老孟也不示弱,活動了下身腰,雙腿一曲一蹬,跳了個“鐮刀”。老孟彈起時,身體弓成蝦形,然后空中舒展開,頭朝下腳朝上,筆直扎入水里。
高裴和老孟的表演,讓管麗興奮不已,她急著要跳水,說先扎個猛子適應一下,然后再讓高裴和老孟教她跳花樣。管麗甩掉拖鞋,也站上最高一級臺階,雙臂夸張地前后擺動。
高裴提醒她:落水時雙腿一定要并攏。
老孟說:身子要挺硬,不要軟,一軟就跌肚皮。
高裴喊:預備——跳!
管麗弓下腰,雙臂前伸,雙腿一蹬,人就彈了出去。
一排細浪剛過,管麗就落水了。還好,姿勢不錯,人是呈四十五度角扎進水里,高裴和老孟一起叫好。
過了一會兒,沒見管麗冒出水面,高裴還以為她在水里潛泳回岸。又過了一會兒,突然看見管麗浮出水面,身子仰躺著,雙目緊閉,滿臉滿胸是一條一條橫七豎八的黏液。
高裴大驚,連忙拽住老孟:海蜇!海蜇!
這時候,真有一只大如鍋蓋的海蜇浮上水面。這只海蜇傘狀的頭中央,有一道裂痕,看起來是被什么硬物捅破了。大海蜇在管麗身旁漂漂悠悠,忽近忽遠,十分危險。高裴一下子就明白了,剛才,管麗跳入水中,往前筆直伸出的雙臂,正好插進海蜇的頭上……
救人!高裴一聲吶喊,和老孟幾乎是同時跳入水中,他們倆小心翼翼靠近已經昏迷了的管麗身邊,老孟托起管麗的頭,高裴拽住她的一只胳膊,慢慢朝岸邊游。岸邊聚集了一撥人,一名巡警站在最低一級臺階上,伸出雙手,幫著高裴和老孟把管麗拖上岸。
小管!小管!小管……
管麗已經昏迷,任憑高裴和老孟怎么叫也不睜眼。
巡警問:她溺水了?
高裴說:不是,是被海蜇蜇了。
你們是哪里的?
高裴手指浴場方向:那邊的。
她叫什么名字?
管麗。
巡警掏出手機,走向一邊,接通了韓場長。
這時,有人找來一張漁網,把那只大海蜇撈上岸。圍觀的人,興趣一下子都轉移到海蜇身上。
呀!這么大!
真不小,這是今年我看到的最大的海蜇!
讓這家伙蜇一下可是夠受的!
唉!那女的肯定是被它傷著了,可憐!
……
高裴對巡警說:同志,打個120吧,我們都沒帶手機。
巡警說:我通知韓場長,叫浴場的大夫來了。
高裴說:不行啊,蜇得太厲害了,人都昏迷了,有生命危險!
巡警看看雙目緊閉的管麗,又掏出手機,撥了120。
不一會兒,救護車來了。救護人員下車查看管麗,問:她怎么了?低血糖?
高裴說:被海蜇蜇了。
一位醫生靠前仔細查看,說:危險!臉和胸都腫了,快!擔架!
兩個擔架工把管麗搬上擔架,送上車。
醫生問高裴和老孟:你們是一起的?
高裴說:是一起的,一個更衣室。
醫生說:你們也上車。
高裴和老孟連忙上了車。上車后老孟又下了車,跑到跳水的臺階前,把自己和管麗的拖鞋收起。
救護車鳴著笛急駛而去。
管麗是在重癥監護室待了兩天后去世的。醫生說她是嚴重的過敏性體質,又被蜇在頭部和胸部,中毒太深,導致心臟衰竭,不治而亡。
在殯儀館向遺體告別那天,浴場去了不少人。韓場長帶隊,高裴、老孟、陳瑛、大劉、孫大姐、“徐冠軍”等。還有浴場的大部分工作人員。向遺體三鞠躬后圍著“水晶棺”走過時,高裴發現,管麗的臉腫得已經變了形,密密麻麻的紅疙瘩一層一層摞在臉上,脖子上也爬滿了“紅蚯蚓”。人已經死了,蜇毒仍在體內肆虐,慘不忍睹!
管麗的丈夫臉色陰沉而憔悴,上小學五年級的女兒手牽著爸爸,泣不成聲。高裴心都碎了,他總覺得管麗的死和自己有關,那天,是他建議去棧橋跳水的,他要是不建議,就不會出現今天的悲劇。再就是,為什么不讓管麗先跳水?為什么是他和老孟一前一后先跳水?如果管麗第一個跳水,就不會遇到那只大海蜇,第二個跳水也不會遇到。高裴想,偏偏管麗又是過敏性體質,要是海蜇蜇著他或是老孟,可能就不會丟命。唉!
高裴快速走出殯儀館,和誰也沒打招呼,就鉆進一輛出租車里……
十三
轉眼就到了九月中旬,秋風起,炎熱退,天變高了,水變藍了,成群結隊的海蜇一夜之間沉入水下,不見蹤影。九月二十五日,海水浴場就要關閉了,這個時候游泳,是一年中最好的季節,久違了的小北風爽爽地吹來,海面平坦如緞,水清得一眼能望到底。
上午,陳瑛剛進醫務室不久,高裴就進來了。以往,高裴進醫務室,是被海蜇蜇傷了,渾身赤裸,只穿一條泳褲。今天卻是穿著短袖T恤和長褲進來的。
陳瑛上下打量著他,說:穿戴這么整齊,不會是被海蜇蜇了吧?
高裴搖搖頭:不是不是,想和你說說話。
陳瑛指著一把椅子:請坐。
高裴坐下后,掏出一支煙。
陳瑛連忙過去,把醫務室的門推開。
高裴說:對不起陳大夫。
陳瑛說:沒關系,抽吧。
高裴問:聽說管麗的家屬來浴場鬧過?
陳瑛說:她爸媽來過,也沒怎么鬧,只是詢問一下,管麗出了事,浴場該不該負責任。
那么……浴場該不該負責任?高裴問。
陳瑛說:如果是在浴場防鯊網內出了事,浴場就有責任。一出了防鯊網,浴場概不負責。陳瑛看了高裴一眼,說,那天你們是去石橋跳水,那地方本來就不允許跳水,只是,這幾年沒人管了。
高裴低下頭,一連串嘆氣,說:都怪我,那天我不該建議去跳水。管麗之死,我是有責任的。
陳瑛說:你也不用自責,那地方我也去跳過水,這都是命。
高裴猛抽了幾口煙,把煙蒂扔出門外。
陳瑛說:這哪行?人家光著腳在沙灘上走,燙著怎么辦?
高裴起身出門,撿起煙蒂,用手在沙灘上挖個小坑,把煙蒂埋了。
陳瑛給高裴端來一杯水:我這里沒有茶,將就點兒吧。
高裴端杯喝了一口水,說:陳大夫,你說對付海蜇就沒有辦法了?
陳瑛皺皺眉:暫時沒什么好辦法。按說有防鯊網擋著,海蜇進不了網內,可這東西輕飄飄的,隨波逐流,浪稍微大一點,高出水面,再往前一推,它就進來了。
高裴問:能不能發明一種藥,就像農村大面積灑農藥殺蟲子一樣,海蜇高峰期時,就撒海里,讓海蜇一接觸到就死,或者就沉入水底。
陳瑛搖搖頭:沒聽說過,國外也沒聽說過。再說了,即便發明出那種藥,誰敢撒?我是學醫的,略知一二,凡是藥,都有毒。咱這片海,本來就什么也沒有了,再撒上藥,即便能把海蜇趕走,海水也污染了,弄不好,人下海游泳都能中毒。
你月底就要走了?
是的,九月二十五號浴場關閉,二十六號我回醫院上班。
高裴又嘆一口氣。
陳瑛笑道:別傷感,明年七月一號我又回來了。
高裴站起身來,說要去更衣室換衣服下水。臨出門時,他回過頭看著陳瑛,笑一下,說:你身上的消毒水味兒真好聞。
責任編輯 石華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