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濟生
口述歷史,是世界各國廣為應用的一種“公眾記憶”式的歷史記錄方式,作為一種搜集歷史的途徑,這種從民間記憶的角度來記錄歷史的做法,是對歷史的真實、形象、生動、深刻的再現,在西方國家已經日臻成熟。然而在中國,口述歷史卻幾近空白,個人口述歷史尤其是影像口述史是近些年來興起的一個紀錄片類型。2002年,崔永元從采訪老電影人《電影傳奇》到采訪抗戰老兵的《我的抗戰》,成立了口述歷史研究中心及口述歷史博物館,開啟了內地“口述歷史”的先河。而開播于2005年的鳳凰衛視《口述歷史》欄目,則是第一檔直接以"口述歷史"命名的口述歷史類電視欄目。
中國近二十年多來的文獻紀錄片創作已逐漸發生變化,囿于條件的限制和觀念上的滯后,國內還沒有一個以當年參加革命的老紅軍為主要采訪對象的口述歷史紀錄片,當這些革命老人逐漸離我們遠去,我們意識到這是需要大力去搶救挖掘的一項工作。值得慶幸的是,江西廣播電視臺向來有創作紅色革命題材的傳統,鐘情于紅色題材資源,從上世紀90年代起就致力于大型文獻片的采訪創作,數度采訪了近百位當年還在世的老紅軍以及他們的后代對父輩的追憶,留下了大批珍貴的紅色歲月的集體記憶。在對這些老紅軍口述檔案的搶救過程中,用什么樣的方式來表現這一重大主題?這種表現形式能否達到我們所追求的價值意義與藝術效果?
紀錄片作為影視史學的一種表現形式,可以通過影視資料、老照片、口述歷史等方式再現歷史事實。法國社會學家哈布瓦赫認為,“集體記憶”本質是立足現在對過去的一種重構,一個社會有多少群體和機構就有多少集體記憶,而一個民族或一個社會的記憶有賴于特定群體對于過去的重構。①一個民族和群體的集體記憶通常由口述、回憶錄、大眾傳媒以及影視文本實現。基于此,本文以口述歷史片《為了可愛的中國》為例來淺析如何構建紅色集體記憶的影視文本。
細節補充:影像紀錄比文字敘述更有文獻價值
當親歷者直接通過鏡頭面對觀眾的時候,他的表達往往會更加真誠而顯得真實,因為親身經歷者所述說的環境、所講出的細節、所體驗的感情、所刻畫的心理,打破了以往單純以文獻資料為來源、由歷史學家為代言人的傳統史學模式,使歷史呈現出有血有肉的個性特征,增加了歷史的豐富性、生動性和真實性。
主創團隊認識到口述歷史片《為了可愛的中國》的價值在于:它為我們這個時代提供了一份寶貴的歷史文獻,因為我們會在時間的流逝中遺忘過去。讓歷史的親身經歷者來講述歷史,讓歷史的創造者來評說歷史。他們的特殊經歷,從一個側面見證了黨和人民軍隊在新民主主義革命時期的奮斗史,可以說見證了一個時代。他們的講述,能夠讓人們更好地深入歷史,尋找記憶中被遺忘的東西。把這些歷史見證者引向屏幕,面對大眾說出藏在心中多年的塵封故事,從中人們可以看到當年的老紅軍參加革命流血犧牲的動機與境界,對這一段歷史人物的集中采訪,他們作為不同的個體組合在一起,從而還原了一段完整的歷史記憶,同時也是對歷史細節的補充。
這些細節的補充表現在對資料的搜集和使用上,比如,井岡山時期就參加紅軍的曾志老人,戰爭年代兩次失去革命伴侶、四次與自己的骨肉分離;“胡子將軍”孫毅講述自己為什么留胡子的趣聞;方強將軍和歐陽毅將軍在西路軍失敗后淪為乞丐、歷經千辛萬苦回到延安的細節;宗月林口述中長征時女紅軍一個盆子既打飯又洗腳還用來擋雨的作用。歷史因細節而生動,細節因人物而傳神。同樣一件事情,個人親歷者從不同的視角講述,擴展補充了黨史文獻中沒有記載的缺憾,給中國現代史記憶增添了豐富的細節,也避免了一般文獻片中給人枯燥的印象。
材料取舍:堅持客觀真實的“原材料”加工
對于這些老紅軍口述檔案的搶救工程,當時確立的宗旨是:不以既定的結論剪裁史實,而是以鮮活的史實刷新歷史的成見,填補文獻記載的空白和盲點;對歷史人物不溢美,不隱惡,揭示歷史事件的復雜性,避免簡單化和臉譜化。因此,在對待一些歷史事件和人物上,紀錄片秉承的是客觀真實的態度,口述中涉及到的眾多人物和史實都是經過國內著名黨史軍史專家反復核實把關。而在素材的剪裁上則要把握“放大或放過”,該放大的放大,該放過就放過,也即在把握情感和史實的交融性上,一些老紅軍鮮明的情感和個性,就必須放大來做。歐陽毅將軍講述在井岡山革命根據地與陳毅同蓋一條毯子的“兩毅共眠”佳話,梁必業將軍講述自己“父子參軍”的佳話以及他對母親愧疚情感的流露,劉英講述在蘇區時毛澤東幫助她解決擴紅動員以及毛澤東張聞天之間關系的轉變,等等。這些生動的細節和真摯的情感,表現和反映了同志及親人之間生死相依、患難與共的純潔關系,使得厚重的歷史變得不乏溫情,變得可以觸摸。個人口述歷史并不是親歷者個人的生平事跡介紹,因此對黨史軍史上的有些事件則宜粗不宜細,有些則一筆帶過。
重構編碼:提煉主題的價值內涵
任何一種紀錄片都在以某種方式記錄著一段特殊的歷史,歷史本身是客觀的,但是如何呈現則取決于創作者對素材的重新編碼與表述。涉及歷史題材的都會面臨一個重構的問題,就是通過收集資料、文字解讀將傳統意義上的文學文本同影視資料、文件、圖片等放在一起分析研讀,這里所涉及的人物、事件和情感一定是真實的,但所有敘事元素所表達的主題或對于歷史的認識是導演總結的。
我們每集提煉一個主題,根據每位口述者的主要事跡和個性特征,形成一條脈絡主線,注意刻畫每個人物的性格,并將其精神表述提煉貫穿其中,人物的性格躍然紙上。孫毅將軍一生充滿革命激情,所有的講述都圍繞“激情”兩字展開;歐陽毅將軍一生充滿坎坷,即使西路軍失敗后淪為乞丐受到不公正待遇仍然堅定革命信念;梁必業將軍一生對黨和人民赤膽忠心不后悔自己的選擇;方強將軍則側重于他一生與毛澤東的不解之緣。在片中沒有政論性的語言和大段理論表述,而是采用講故事的方式,用平實的語言,將要傳達的思想寓于故事情節和全片結構當中,在讓老紅軍形象變得立體的同時,也能讓觀眾從中感受到精神的力量。同時,在片中還注意了擺脫英雄式的宏大敘事,將他們還原成一個個普通人,都是當年的毛頭小伙子、鄰家大姑娘。但是,他們的人生經歷和革命信仰又不普通,少小舍家參加革命,奉獻了自己的一生,在他們看來,相比已經犧牲的戰友,他們只是革命的幸存者。
敘事風格:點面結合,注重完整性和延續性
“點”是細節,“面”則是背景。對于這樣一部大型系列紀錄片,敘事風格的統一顯得尤為重要。創作團隊通過親歷者口述、影視資料、歷史資料以及照片的交錯處理、相互印證,來重構那個時代的輪廓和脈絡。在講述大時代背景時,我們選用的相對應鏡頭畫面,除了紅軍時期缺少影視資料只能由照片和實景拍攝代替外,都是當年真實的紀錄影像或圖片。比如孫毅將軍在上世紀八十年代退休后熱衷于當編外教員從事革命傳統教育時,我們使用了央視當年拍攝的影像資料,孫老充滿激情的演講增強了節目的現場感和真實感。
為體現節目的完整性,開篇和結尾要求相呼應,在開篇對口述者作一簡要介紹,在片子結尾處再向老紅軍致敬,對其一生做出最感人的評述。如孫毅將軍的結束語是:“從河北大城出發,在江西寧都起義重獲新生,革命勝利后,牢記領袖教誨不當李自成,百歲將軍孫毅用他的奮斗、激情、信念,穿過了整整一個世紀的風雨,也書寫了輝煌的歷史篇章。老去的是容顏,燃燒的是激情,不朽的是信念!”這樣前后呼應的文本方式使整個片子主題得到了升華。
不同時代有不同的表述風格。隨著時代的變化,紀錄片創作者的表述方式也在發生變化,在具體的創造實踐中,創作者主觀能動性的發揮也在不斷更新著影像的表達方式。老紅軍的采訪歷經20多年,這些珍貴的影像資料得之不易,有些親歷者年老體弱,抱著病驅,分幾次才采訪錄制完。為了尋訪到某些關鍵的人物和資料,創作團隊還在全國各地的博物館、紀念館、舊址遺址進行拍攝。今天,歷史文獻類紀錄片已經從宏大敘事逐漸走向個人視角、細節敘事。然而,紀錄片創作中采用什么樣的表現手段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這些手段能否帶給觀眾真實感和歷史的質感。目前完成的第一季28集(精編版10集)已經在江西衛視及地面頻道播出,這只是邁開萬里長征的第一步。“激活紅色基因,煥發生機活力”,在傳播紅色文化、傳承紅色基因的使命上,希望這部作品能真正成為“填補我國大型口述歷史文獻片空白”的一個鴻篇巨制。
注釋:
①[法]莫里斯·哈布瓦赫著,畢然、郭金華譯:《論集體記憶》,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39—59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