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茹
作為上海音樂廳2013/2014音樂季的閉幕演出,6月7日德穆斯的鋼琴獨奏會格外牽動人心。德穆斯生于1928年,是位八十六歲高齡的音樂人——之所以這么稱呼他,是因為他除了是鋼琴家以外,還擁有多重身份,有著很多的頭銜,而且一生從事的都是和音樂相關的工作:獨奏、室內樂、作曲、撰文、開大師班、收藏鋼琴和唱片等等,他的音樂生活豐富多彩。雖然音樂廳并沒有給予很大的宣傳力度,但是演出前幾天票已售罄,為了滿足聽眾的需求,演出現場甚至出現了加座。

誰都希望今年的音樂季閉幕演出能續寫去年席夫音樂會的輝煌,我在期待德穆斯上海音樂會的同時,又有些許的擔憂:首先,德穆斯給出了一份絕對專業級別的曲目單:下半場的巴赫《哥德堡變奏曲》不演奏反復,單曲時長四十五分鐘,而上半場的舒伯特奏鳴曲也超過了三十五分鐘,兩部如此大塊頭的作品再加上一首舒伯特的即興曲,已經接近九十歲高齡的德穆斯,非常密集地在各地巡演份量如此之重的曲目,腦力體力能承受嗎?其次,6月6日到6月8日德穆斯將連續三晚在廣州、上海、天津舉行獨奏音樂會,這樣馬不停蹄高強度的運轉,不僅要面對不同的城市、不同的演出場地,還有不同的鋼琴。已知他5月17日在武漢用的是卡瓦依鋼琴,6月6日在廣州用的是貝森朵夫鋼琴,而上海之行勢必要選擇施坦威鋼琴。雖然德穆斯一生閱“琴”無數,又擁有自己的鋼琴博物館,但是每臺鋼琴都有著不同的特性,加之他到達上海時還要面對記者群訪,留給試琴的時間必定所剩無幾,也許走臺都會省去,德穆斯將如何調整并適應這些呢?另外,擔憂之余也有點小小的期許,如果德穆斯上海獨奏音樂會能有加演,并且曲目能超出德奧作曲家的作品,那將是一個非常大的驚喜。
6月7日適逢周末,天氣也不錯,上海音樂廳周圍早早就聚集起了聽眾。我見過多次音樂廳爆滿的場景,很少見到如同那天那么滿的,感覺人群都要漫出來了,以至于開演前檢票口都是分批讓聽眾進場。燈光暗下,德穆斯出場,掌聲雷動,臺上平靜的老人和臺下激動的聽眾形成巨大的反差。手臂落下,純正的德奧之聲一出,和剛才走路都駝背晃悠的德穆斯判若兩人。演奏時的他氣定神閑,穩如泰山,帶著鮮明的老一輩德奧鋼琴家的演奏特點。開場演奏的是舒伯特《羅莎蒙德變奏曲》,此曲有著簡單優美而讓人過耳不忘的旋律。德穆斯彈琴下鍵直接,但是絕不會出現沒有經過“推敲”的聲音。他演奏時結構感很強,不會在微小的處理上糾結,但是所有期待的細節都會非常自然地呈現出來。當他的演奏轉入第三變奏降B小調和第四變奏降G大調后,氣息里的轉折、節奏上的拉伸以及音樂內的張力都悄然發生著變化,讓調性的色彩改變自然而立體地呈現出來。變奏五在輕松跑動音型的無縫轉接中回到了降B大調,重回主題的和弦彈得扎實穩健,這樣一位高齡的鋼琴家,將他畢生修學感悟出的能量通過音樂傳遞出來,現場每位聽眾的感受一定是不同的。有的聽眾熱淚盈眶,有的興奮不已,有的感覺十分安定,無論哪種都是借由音樂帶來的能量悄然改變著自身的磁場。
舒伯特《降B大調奏鳴曲》(D.960)創作于作曲家去世的那年,雖然和德穆斯剛剛演奏的即興曲同為降B大調的作品,創作的時間也非常接近,但是音樂內容卻是絕不同的,所以并未造成聽覺上的調性疲勞。此曲是舒伯特人生中創作的最后一首作品,很難想象如此凝結作曲家一生智慧的偉大作品是在他身體極度虛弱、接近死亡時創作的。德穆斯以已到耄耋的年紀演奏著這首“生死之作”,首先帶來的是含藏希望、充滿溫暖的第一樂章主部主題,和聲的共鳴、和弦的厚度、旋律的歌唱,德穆斯娓娓道出他跨世紀的音樂感悟。他演奏時坐得很穩,幾乎沒有肢體動作,從手指到身體都是一個各司其職又共同無差錯合作的整體,沒有刻意的控制,卻讓人覺得處處已臻化境。比較遺憾的是德穆斯沒有演奏呈示部結尾時的反復,他直接進入展開部的演奏(這個反復是舒伯特留下的極具魅力的一筆,不到十個小節的篇幅囊括了多種樂思)。
第一樂章結束時德穆斯被聽眾的掌聲打斷了一下,他在臺上擺擺手,還是沉浸在音樂里,絲毫沒有受到影響,將第二樂章彈得波瀾不驚,渾然天成。他擁有這么平靜的內心世界,難怪可以連續多座城市開音樂會,我在音樂會之前的擔憂似乎在德穆斯的演奏中得到了解答,這是一位孤而不獨的耄耋鋼琴家的獨白。德穆斯并沒有將作為諧謔曲的第三樂章演奏得過分夸張,而是為第四樂章的活潑留足了余地。這些結構感很強的曲目,彰顯出他對大型曲式的把控能力;演奏時德穆斯既不會特別“過度”,也不會出現“缺乏”,這種平衡的哲理感我在現場感受頗深,他這種有點類似“中庸之道”的詮釋方法——作而無作、無作而作,也正好闡明了為何他人到暮年還能保持極佳的演奏狀態,成為樂壇“常青樹”。彈完舒伯特后,聽眾不停叫好,這樣大型的作品沒有讓大家覺得無聊沉悶,而是感慨時間過得好快,一晃眼上半場已經結束了。

相信很多人都是沖著德穆斯要演奏《哥德堡變奏曲》而來聽音樂會的。巴赫的《哥德堡變奏曲》是古典音樂史上的重磅之作,其嚴謹的結構、巧妙的數字化安排以及很多至今沒有答案的“密電碼”讓理論界對它的研究從未終止,其直擊心靈的詠嘆調、恢宏的篇幅以及多樣化的解讀值得演奏者耗盡一生去揣摩。去年的音樂季在席夫加演《哥德堡變奏曲》的詠嘆調中落幕,今年音樂季壓軸的正好是德穆斯演奏全套《哥德堡變奏曲》。如果說上半場的舒伯特奏鳴曲揭示了“死亡”,那么下半場的《哥德堡》就預示了“輪回”。很多鋼琴家對《哥德堡變奏曲》情有獨鐘,一生都沉醉于此,有的鋼琴家還留下過多次詮釋此曲的錄音,相信喜歡此曲的聽眾心里都有自己中意的一個或者多個詮釋版本。
本場音樂會德穆斯演奏的是完全沒有反復的《哥德堡變奏曲》,此曲演奏時能明顯感覺到身體機能退化對鋼琴家的影響,畢竟年歲不饒人,演奏時會在不經意的地方出現未預料的狀況,我想大師若將精力放在警惕這些突發狀況上,對于其他方面的投入勢必要減少。我曾經聽過德穆斯演奏此曲的黑膠唱片,和現場聆聽是不同的感受。雖然當天的現場某些方面不及當年的唱片,但是沒有遺憾,畢竟現場是獨一無二無法復制的。德穆斯現場演奏《哥德堡變奏曲》時,沒有煽情的詠嘆調,整曲不追求戲劇性的音效反差,不刻意設計相同句子的聲音對比。也許這種詮釋方式并不討巧,但這是來自歐洲純正的德奧之聲,整個音樂廳內不同的位置聽起來音量都很好。當“詠嘆調”再次響起時,是提醒我們真的要結束了,音樂中明顯比第一次詠嘆調多了些許不舍和留念。如果結束時從第一變奏重新開始演奏,就形成了完整的整曲循環,感嘆作曲家如此巧妙的安排。
雖然德穆斯當晚是不可能再循環演奏的,但是在潮水般的掌聲和叫好聲持續一分鐘以后,德穆斯帶來的第一首加演曲目是巴赫《C大調前奏曲與賦格》。鋼琴家用同一位作曲家的另外一首作品延續著“輪回”。當晚加演的三首曲目中給我最大驚喜的莫過于德彪西前奏曲《沉沒的教堂》,沒有想到還能聽到德奧作曲家以外的作品,并且彈出非常純正的法國味道。德穆斯的演奏展現出近景、遠景、虛實相間的聲音色彩,立體的教堂框架在水中若隱若現,德奧的結構感加上法系的聲音,營造出神秘而有想象力的音響效果。一個簡單的舞臺、一位樸素而安詳的老者以及抑制不住激動的聽眾們,構成了如此有沖擊感的畫面,經久不息的掌聲并不一定代表聽眾多么希望德穆斯再加演幾首曲目,掌聲是對演奏者的回饋,對音樂家的敬意,對音樂的感恩。在不停歇的掌聲以及震耳欲聾的喝彩聲中,聽眾依依不舍地告別了多次謝幕的德穆斯,音樂會到此落幕。
其實德穆斯的演奏不太好用言語描述,他演奏時對樂曲結構的詮釋貫穿始終。用塊狀音樂來呈現德奧作品的精髓,這種演奏方式外表看起來極其簡單,內在卻是非常精密的組合。在他對大框架的體現中,所有的細節都井然有序地找到屬于自己的位置。他所闡述的音樂理念有些是很有個性的,他對一些節奏類型的處理帶著很深的個人烙印,是不太適合模仿的較獨特的私人產物。
如果想在德穆斯的演奏中尋找彈眼落睛的驚艷感,那注定是要失望的。德穆斯那種脫去炫技的外衣、褪去青春的風采、洗盡鉛華具有人生閱歷的聲音,更易打動人的心靈。也許有人會覺得這樣學術性很強的曲目構成的音樂會,不適合孩童和不熟悉曲目的人來聽。確實一開始我也有這樣的擔心,但是考慮到德穆斯年事已高,他的音樂會應該是聽一次少一次了,所以我也建議從小孩到碩士的學生以及很多不知道這些曲子的朋友都去現場聆聽。從音樂會結束后大家激動而熱烈的討論來看,之前的擔心太多余。鋼琴家的演奏觸及到了很多人的內心,也許每個人被撞擊到的點是不一樣的,但是大家為音樂擦出的火花都同樣的絢爛。
確實,德穆斯在唱片中的詮釋和現場有著很大的不同。現場音樂會在演奏者、演出場地、樂器以及聽眾之間臨時架構起的微妙緣分,會形成一次次不能復制和模擬的氣場,這種無法預知的玄妙讓一代代演奏者終其一生癡迷于舞臺,而德穆斯以八十六歲高齡還堅持在舞臺上演奏,更是一種榜樣的力量。
我從未期望在上海音樂會的當晚聽到德穆斯最佳的演奏水準,也不知道這是否是我能聆聽到的他的最后一場音樂會,讓我們學習德穆斯的泰然處之吧,不同的場景,不同的天時地利人和,造就了不同的感受,現場音樂會帶給聽眾剎那間的感動才是音樂的最高體驗,感恩音樂從未謝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