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明
摘要:契約文書作為重要的民間文獻,近些年來已經成為學術界關注的熱點。貴州岑鞏契約文書具有數量較大、類型豐富、歸戶性和區域性保持良好等特點,因而具有很高的史料價值。通過對岑鞏契約文書的搜集、整理、主要類型及其內容的初步介紹,歸納岑鞏契約文書的特點和學術價值,為進一步深入研究奠定基礎。
關鍵詞:岑鞏;契約文書;學術價值
中圖分類號:G275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4-621X(2014)02-0035-09
契約文書作為重要的民間文獻,近些年來已經成為學術界關注的熱點。由于契約文書是“在各種社會活動中直接產生的原始文字資料,具有原始性、惟一性及文物性質”[1],因而不像地方史志等傳世文獻那樣,添加了人為的“再創造”,故能夠真實地保持社會生活的原貌,所以在區域社會史研究中,具備極高的史料價值。目前國內外學術界使用清水江文書進行區域社會研究的學者較多,其研究成果亦斐然大觀,但是對于同屬黔東南地區,而在貴州省來說屬于王朝國家經營開發得較早的岑鞏地區,則受到學術界的關注較少,研究者寥寥。因而利用新近發現的岑鞏契約文書進行這一區域社會的研究,顯然具備較高的學術價值和現實意義。
岑鞏縣古稱思州,位于貴州省東部,黔東南苗族侗族自治州東北角,扼楚、黔、滇的交通要道。春秋時屬楚,秦屬黔中郡,漢隸武陵郡,南北朝為“五溪蠻”地[2]1,唐代始有其名,但是其設置始終未能固定,并在“唐季沒于蠻”[3]410,宋大觀元年(1107年)田仁恭內附,政和八年(1118年)始建思州羈縻州,元世祖至元十四年(1277年),思州治所從務川移至都坪,即今縣治。永樂十一年(1413年)思州宣慰使田琛與思南宣慰使田宗鼎相攻伐,明朝趁勢改宣慰司為思州府,隸屬貴州布政司,此即貴州建省之始,因而有“先有思州,后有貴州”之說。民國三年(1914年)改府廳州一律為縣,思州因此而改為思縣,民國十九年(1930年)又改名為岑鞏縣[3]411。岑鞏“是貴州省政治、經濟、文化最先發祥地之一”[2]1,漢族移民很早就到達此處,并對該地區經濟社會和文化形成了巨大的影響。岑鞏契約文書的特點、類型,都跟這樣的歷史地理環境相關。
一、岑鞏契約文書的發現、搜集和整理
岑鞏契約文書的發現,緣起于錦屏文書的發現帶來的影響。2006年貴州省出臺了《省人民政府辦公廳關于成立錦屏文書搶救保護工作領導小組的通知》, 各地檔案部門因此開展了對契約文書等民間文獻的調查和發掘工作,岑鞏契約文書正是在這樣的情況下于2011年被岑鞏縣文史檔案工作人員發現的。由于工作起步較晚,經費緊張,雖然檔案部門正在加大力度進行收集和整理,除了岑鞏縣檔案館已經搜集到的契約文書2 000余份之外,仍然還有大量的契約文書保存在民間農戶家中,由于保存條件有限,民眾的保護意識和保存手段的欠缺,因而有相當數量的契約文書面臨著損毀、丟失的危險,其保護情況不容樂觀。目前筆者所在的凱里學院正在與岑鞏縣人民政府進行校地合作,開展契約文書的收集、整理和研究工作,同時對契約文書原件進行拍照、掃描,建立契約文書數據庫,存入電腦進行保存。但是這樣的搶救性搜集和保護需要大量的資金和人手,目前工作進展較為緩慢。
目前已經搜集到的岑鞏契約文書中,從清代早期直至現今,在此時間序列上都有分布,而以乾隆、嘉慶、道光、同治、光緒、宣統和民國年間的居多,其中最早的契約文書是在岑鞏縣大有鎮木召村地步坎組發現的“康熙三十七年(1698年)十月二十五日楊芝茂立議約合同”,距今316年。從空間分布上來說,岑鞏契約文書在全縣11個鄉鎮均有分布,而以大有鎮、羊橋鄉、龍田鎮和水尾鎮分布較為密集。
二、岑鞏契約文書的分類及其內容
我們在2013年7月的中木召田野工作以及在岑鞏縣檔案館的考察中搜集了數百份契約文書,揆諸這些契約文書的內容,大致上可以分成以下幾個類型:
(一)經濟契約文書
這部分是目前搜集到的契約文書中數量最多的,主要有買賣契約、典當契約、借貸契約、租佃契約、加契、清白字和驗契注冊證、納稅憑單和收據、土地執照等。
買賣契約是買賣生產生活資料的契約類型,岑鞏契約文書中買賣的標的物涉及田土、竹木、山場、菜園、房屋、地基、陰地等。
文書1:
民國二十九年黃金培立賣田山場土屋基竹木水石字
立賣田土山場屋基竹木水石字人黃金培,得受祖遺之業,坐落地名魯溪屯水井灣之田土屋基山場一股,上抵坡頂,下抵人行大路,左抵坉嶺游下小嶺直下抵楊姓游路,游出抵路,右抵金盆擋依嶺下干溝,與賣主連界直下大路為界,四至踩明,其有未賣之業,一并在內,請中出賣與黃貴州、黃貴恩侄清吉三人名下承買為業,三面言定賣價鈔洋三百元正。其洋入手領清,無欠分文,領不另立,載毛糧到黃金培柱下完納充當,自賣之后,任從買主耕種管理,賣主不得異言,口說無憑,立賣字一紙為據。
內忝二字。
憑中:楊先正、石昌倫、李同科、姚西和
民國庚辰年五月廿日黃金培(押)親立① ①《民國二十九年黃金培立賣田山場土屋基竹木水石字》,岑鞏縣大有鎮木召村黃俊群家藏。本文所列契約文書的標題為筆者所加,下同。
這即是比較典型的買賣田土的契約。契約的開始寫著“立賣××契”或“立賣××字”格式。上面所列契一說的是黃金培將從祖上繼承下來的產業,位于魯溪屯水井灣的田土屋基山場當中的一股,賣給黃貴州、黃貴恩和黃清吉3人名下,由買主、買主和憑中三面商議,確定價格為鈔洋300元。契約往往還要寫清楚地界四至、地權是否清晰、中人姓名和立契時間等,這樣才算完整。
上述契約中黃金培出賣的是田土、山場、地基、竹木和水石等,在我們搜集到的契約文書中,甚至連房屋,也在出賣之列。以《民國十年劉玉合立出賣瓦房子字》為例:
文書2:
民國十年劉玉合立出賣瓦房子字
立出賣瓦房子字人劉玉合,今因拘押在卡,無有除辦,請憑中證登門,特將自己之瓦房一向,座落地名上木召巖灣嘴劉玉合本名之房屋,出賣與田時霖名下承主住坐。憑中三家面議,價殖(值)青紅銅錢二十千文整,其錢賣日筆下現交劉姓領定,并無下欠分文。自賣之后,任從田姓子孫修補住坐,上下寸木未留,或變賣。劉姓親疏人等不得上前阻卡言說,,一賣一了,父賣子休,此係二比心甘意願,并非中證壓逼,劉姓出賣以后并無后悔、加補等情,空口無憑,劉姓特立賣房屋一向付與田姓子孫,永遠執掌為據。
外批:子孫發達,萬代富貴。
憑中人:劉太合、瞿炳孝(押)
代筆人: □諒臣
民國十年十二月十七日立出賣瓦屋房子寸角文契人劉玉合(押)請立② ②《民國十年劉玉合立出賣瓦房子字》,岑鞏縣大有鎮劉德福家藏,岑鞏縣檔案館藏編號:jpws-cg1,劉德福-107。
這張文契說的是劉玉合因為遭遇官司“拘押在卡,無有除辦”,因而請憑中證將自己的瓦房賣給田時霖,得到“青紅銅錢二十千文整”,從契中“劉姓出賣以后并無后悔、加補等情”的文字可以得知這應是絕賣契約 [4]95-96。
出賣的標的物不僅僅是物品,甚至連人也在出賣之列,以下為夫妻倆出賣自己女兒的文契:
文書3:
嘉慶二十四年吳通明同妻王氏立賣字
立賣字人吳通明同妻王氏,因無日食養親,將己巳年十二月初五日辰時所生長女賣與劉慶光名下為仆,取明□□三面議定青錢三千六百文正,其錢當日領清無欠,自賣之后,任從劉處使用,我夫妻永無異言,恐口無憑,立賣字為據。
代筆:瞿洪學
憑中:吳得章
嘉慶二十四年十二月二十六日吳通明(押)立① ①《嘉慶二十四年吳通明同妻王氏立賣字》,岑鞏縣大有鎮木召村劉倫興家藏。
這紙文契所寫,是吳通明同妻王氏“因無日食養親”,因而將嘉慶己巳年(1809年)所生11周歲的女兒賣給劉慶光為仆,議定的價格也不過是“青錢三千六百文正”。而在同為劉倫興家藏契約中我們還發現了另外一份光緒八年(1882年)孫廷標將兒子賣給劉連三作“義子”的契約,其出賣原因亦是因為“年受兇荒,日食難度”,這說明在饑荒年月買賣人口并非是偶然現象,在當時可能具有一定的普遍性。
岑鞏契約文書中還有為數不少的“典契”② ②關于“典”的性質,可以參見寺田浩明:《田面田底慣例的法律性質——以概念性的分析為中心》,載寺田浩明:《權利與冤抑:寺田浩明中國法史論集》,清華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第17-18頁。和“當契”。“典”與“賣”是有很大差別的,大體上來說,“以田宅質人,而取其財,曰典。以田宅與人,而易其財,曰賣。典可贖,而賣不可贖取也”。③ ③參見《明律集解·戶律》中的“典賣田宅”條,轉引自戴炎輝:《中國法制史》,三民書局1979年版,第312頁。以《民國十年劉玉橘立典田契》為例:
文書4:
民國十年劉玉橘立典田契
立典田契人劉玉橘,今將先年得典劉玉祿木召杉木林大路邊四方田一坵,今因劉玉橘無錢用度,請憑中證上門轉到雷宗□父子名下,三面言定青紅價錢七十四千零六百文正,其錢親手領明,無欠分文,自轉之后,任從雷姓下田耕種管理,轉主不得異言,其有差錢照老糧八十文,今恐無憑,立轉典契一紙為據。
憑中:陳和尚、劉玉啟、劉玉牒、劉玉魁
民國十年冬月廿八日玉橘親筆立④ ④《民國十年劉玉橘立典田契》,岑鞏縣李澤江家藏,岑鞏縣檔案局編號:jpws-cg,李澤江-21。
這是一份轉典契約,劉玉橘原來從劉玉祿手中典到一坵四方田,應是獲得了這坵田的“田面權”,即田土的耕種及這方面的收益權力,現在將其轉典給雷姓耕種,即是將耕作權及其收益進行轉讓。明清時期的契約中出現了“一田二主”或“一田多主”的現象,⑤ ⑤關于“一田二主”和“田底”、“田面”權的研究,可以參見傅衣凌《明清農村社會經濟 明清社會經濟變遷論》,三聯書店2007年版;楊國楨《明清土地契約文書研究》,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以及寺田浩明《田面田底慣例的法律性質——以概念性的分析為中心》,載寺田浩明《權利與冤抑:寺田浩明中國法史論集》,清華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岸本美緒《明清契約文書》,載滋賀秀三等著,王亞新、梁治平編《明清時期的民事審判與民間契約》,法律出版社1998年版,第294、302頁。主要原因就是田土的所有權分離成“田面權”和“田底權”所致。
借貸契約是憑借信用或使用一定的抵押物進行借貸的經濟行為的文契。以《民國七年劉世芝立借錢字》為例加以說明:
文書5:
民國七年劉世芝立借錢字
立借錢字人劉世芝,今因無錢度用,親自上門借到劉玉林名下,承借青紅錢三十千文正,其錢借日領清,自借之后,每千每年債利谷一斗,限自秋收曬乾箱凈□足不得短少,若有短少,自□□□□木召對□□□□秧田一坵作抵,冬時本利無□□劉玉林明歲下田耕種,世芝不得異言,今口無憑,立紙借約為據。
憑中:劉星奎、劉世勛
民國七年正月十八日世芝親筆立⑥ ⑥《民國七年劉世芝立借錢字》,岑鞏縣大有鎮木召村劉倫興家藏。
這份契約是劉世芝“因無錢度用”而從劉玉林那兒借到30千文,確定“每千每年債利谷一斗”,規定限在秋收時還清,并以自己的一坵秧田為抵押,如若不能按時還清,則秧田就由劉玉林耕種收獲。
“溥天之下,莫非王土”,農民耕種土地,需要交納稅糧。岑鞏契約文書中發現了數量相當多的稅契。稅契是政府在納稅人完納稅糧之后給予的憑證。從時間上來看,岑鞏發現的稅契多為民國年間,從稅契的格式上來看,則多為政府刻印的票據。以我們搜集到的一份民國時期的官契稅票為例(傾斜字體部分為手寫):
文書6:
買契
業戶注意:本契成立后,如逾六個月定限,未經繳納契稅,附粘契尾者,照章須處罰金。
財政部貴州省田賦管理處發行官契紙 字第壹零叁號
買主姓名:黃貴州、黃貴恩 面積:如契
不動產類型:田土屋場等費價:三百元
坐落:魯溪屯應納稅額:壹拾貳元正
東至 南至 西至 北至
立賣契人黃金培,今因己面之業,坐落地名魯溪屯水井灣之田土屋基山場一股,四至均載原契,出賣與黃貴州、黃貴恩名下為業,三面言定賣價洋三百元正,其洋賣日領清。自賣之后,任從買主照原契管業,立賣契為據。
中人:楊先正
中華民國廿九年五月廿日賣主黃金培
注意:
一、本官契紙每張征紙價法幣伍角,如經手人格外多,取準人民呈請究辦。
二、凡典買不動產,成立契約,均應購領本官契紙。
三、購領本官契紙成契后,應照章報稅,由征收官署填給納稅憑證,附粘契尾。
四、購領本官契紙后如有遺失,或誤寫作廢及其他事故時,準由購領人據實呈明備價另購。① ①該稅契為岑鞏縣大有鎮木召村黃俊群家藏。
這張稅契經分析,應是文書1的稅契。從內容上看,兩契約的賣主都是黃金培,立契時間也完全一致,所賣不動產的坐落同是魯溪屯水井灣的田土屋基山場,從常識上來說,黃金培不大可能在同一時間將同一地點不同的兩份資產賣給差不多同樣的買主而訂立不同的2份契約。由于土地交易的關鍵是“推收過割”,而這一手續都是在投稅印契之時完成的[5],民眾為了避免以后出現糾紛,亦往往愿意到政府去完納稅額,從而蓋上官衿,獲得法律的認可和保護。② ②這一點,岑鞏契約文書與同為清水江文書中的錦屏地區契約文書的特點存在著較大的差異,筆者所收集到的岑鞏契約文書中除訴訟文書和課單等不宜進行紅白契分類之外的契約文書共711份,其中白契404份,占總數的56.8%,紅契、官契和各種官方證明、收據、憑單等307份,占總數的43.2%。而據劉亞男統計,已出版的清代清水江文書中,張應強、王宗勛主編的《清水江文書》(1—3輯)在總數6378份契約中,白契占93%;唐立等出版的《貴州苗族林業契約文書匯編》總數820份契約中,白契占97%;陳金全等編《貴州文斗寨苗族契約法律文書匯編》總數510份契約中,白契占97%。劉亞男、吳才茂認為,當地民眾是依靠倫理道德的信用體系,使得白契能夠充分保障其各自不同利益,因此白契才能大量存在并占有重要的位置。參見劉亞男、吳才茂:《從契約文書看清代清水江下游地區的倫理經濟》,《原生態民族文化學刊》,2012年第2期,第38頁,第39頁圖示。因而,在民間訂立白契之后,往往還要到政府交稅書立稅契,成為一契兩式完整的契約。文書1與文書6便共同形成這樣一份具備國家承認,具有法律效力的完整契約 [6]123-135。
當然也存在不用套印票據的情況,下面所列的完糧憑契就應該是政府督辦糧科的人員給予完稅人的便條:
文書7:
民國五年劉曉嵐完糧憑契
憑揮撥到茅字上保劉曉嵐柱內,據出糧一畝零八厘一毛,又據墾五厘歸入,另立劉致美立柱內充當,此據。
兵糧兩房據清此據。
民國五年陰歷三月十五日糧科張朝佐給③ ③該契為岑鞏縣大有鎮木召村劉倫興家藏。
岑鞏的經濟契約文書主要涉及的是土地流轉和賦役方面的內容,從這一點上來看,岑鞏契約文書與內地的契約文書有更多的共同之處,而與清水江文書中天柱、錦屏等地區以林業契約為突出之特點則大異其趣。這當然跟這兩個地區在自然地理環境和歷史文化傳統上的差別息息相關。
(二)法律契約文書
在岑鞏也發現了不少的法律契約文書。法律契約文書指的是涉及官府和民間關于法律方面問題的契約文書,主要包括合同、訴訟兩大文書類型。
合同文書是民間訂立合同的契約憑證,以及與合同相關的契約文書。包括議約、掉約、退約、孝義合同等等。先舉一例“議字”契約文書進行說明:
文書8:
嘉慶十九年羅應祥楊芳龍沈文會立議字
立議字人羅應祥、楊芳龍、沈文會等,今因我等在劉昂地內地名洞灣開硝廠,經官蒙府主賞示封閉,我等遵示出洞歸家,日后劉恩榮、劉昂、劉智三家己面之地內,我等不得再行開挖,是以憑約、鄰書立議字,倘有不遵所議,任劉姓執赴公,自干其罪,恐口無憑,立□為據。
憑約:伍紹海(押)吳文貴(押)
憑鄰:李德一(押)瞿跡之(押)
嘉慶十九年二月卅日立議字人楊芳龍、羅應祥、沈文會親筆仝立① ①《嘉慶十九年羅應祥楊芳龍沈文會立議字》,岑鞏縣大有鎮木召村劉倫興家藏。
這份契約文書說的是羅應祥等人在洞灣屬于劉昂的地內開挖煉硝,結果被政府取締,為防止日后再次發生開挖煉硝的事情,于是羅應祥等人在其鄉約和鄰居的憑證下訂立議約合同,規定“倘有不遵所議,任劉姓執赴公”。
文書9:
光緒十三年劉翼元同侄玉律玉堂玉相等立孝義合約字
立孝義合約字人劉翼元同侄玉律玉堂玉相等,今因我四房人等永敦孝義。因我晚房無嗣,二房三房均各一子,不肯永祧,僅大房生有二子。我胞伯父見其譚氏嬸母孀居無人,兼以孝煙為重,照應繼分,亦體嬸母愛繼,原已擇立玉堂以承雙祧,但玉堂承頂多載,至今未有齋薦,我叔侄商議,將唐家垅所遺田業一分出賣找價以作齋費,玉堂不得指業,自孝義之后,我叔侄永敦和睦,亦不得再行籍繼茲事,將大壓小,以強□弱,又恐外人入中生非茲事,用費叔侄均派,仍校先人同心協力,不得籍故閃卸,恐口無憑,書立孝義合約二紙,各執一紙為據。
憑族親:致交、致顯、致賓、洪元(押)、安元、仲元、長春、洪相臣(押)、舒作賓(押)
代筆:舒干臣
光緒十三年七月十八日劉翼元(押)玉律(押)玉堂(押)玉相(押)仝立② ②《光緒十三年劉翼元同侄玉律玉堂玉相等立孝義合約字》,岑鞏縣大有鎮木召村劉倫昌家藏。
這是一份合同契約,劉翼元與侄兒劉玉律、劉玉堂和劉玉相共同訂立。緣因家族中的晚房沒有后代,其他三房中僅大房有2個兒子,因而選擇兒子劉玉堂承祧,結果過繼之后,一直沒有解決齋薦的費用,所以四房集中訂立孝義合約,將“唐家垅所遺田業一分出賣找價以作齋費”。從以上2份契約可以大致看出,合同是比較典型的合意文書,往往是2個或2個以上的當事人之間為了避免出現糾紛和矛盾而訂立,或者是已經解決了的糾紛和矛盾,為防止再啟爭端而訂立。
另一大類型的法律契約文書是訴訟文書,它指的是涉及民間糾紛的契約文書類型,其中主要是訴訟狀、官府判詞、合息、戒約、錯字等。試舉一例加以說明:
文書10:
龔洪元具告劉友山父子
具告民龔洪元,年四十八歲。
為籍糧飛搕強牽估賣叩懇提追免服春耕事情。民父手于咸豐年間,用價得買劉廷升地名茶油塝荒山一股,□契載糧四分,稅照管理,有據確憑。因民家無柱,勒民傍柱納完,年清年款無異。不料同治年來廷升故絕無人,其糧每年民親向糧書破納,有揮可電。突于今歲前月,殊遭惡衿劉友山父子,欺民忠厚良懦,藉此生波,平白冤言民糧未清。膽縱伊子劉連三□帶劉老金、元等多人□擁民家,將民耕牛護去,苦民孤弱不敢阻止,只得伸投地方鄒大興、劉會元等理論,則伊父子情虛無詞,聲言要民立柱撥充,方退民牛,民出無奈,只得赴房立柱撥納。詎伊父子藐法,奸計又生,至今估將民牛售賣,籍以廷升出典與民數千之業,移糧抵塞,惡言賭控,民聞□然,切以業係載差項,其資足年,伊手親收,何得藉此估賣?若不叩懇提追,掭民遭此枉害,不惟含冤莫伸,而且失牛,全煙何靠?為此情切,只得□叩大人臺前,賞準提追,以極春耕,白冤施行。
批候提訊□追
新紙候訊① ①《龔洪元具告劉友山父子》,岑鞏縣大有鎮木召村劉倫興家藏,原契未注明年代。
龔洪元的父親曾在咸豐年間從劉廷升手中買得“茶油塝荒山一股”,但是龔洪元家“無柱”,因而只有榜依別人納糧完稅,這就留下了隱患。“惡衿劉友山父子”冤枉龔洪元未交清稅糧,帶人沖進家中,拉走了龔洪元家的耕牛,在龔洪元“赴房立柱撥納”之后,仍然將耕牛估賣,龔洪元為此寫下狀紙經官具控對方。
(三)宗族契約文書
宗族是中國傳統社會重要的社會組織,岑鞏契約文書中也有一部分數量的宗族文書,其中主要是屬于分家析產文書中的分關文書和“立品單字”。下列即為一紙立品單的文書:
文書11:
民國五年劉玉沛同侄劉世昌立品單字
外批:歸發字號
立品單字人劉玉沛仝侄劉世昌。今因人口眾大,難以仝居,叔侄商議二股均勻品撘,憑鬮拈定,不得翻悔,如有翻悔,不昌。自品之后,田名開列于后:
朱樓坡灣坵一坵、灣頭上四方田一坵、凹上屋場田一坵、垱垱田一坵、屋門口垅田一坵、黃坪垱大田一坵、馬到子垱垱田一坵、屋門口秧田各一截。
各處地名開清,永遠發達。
憑中:劉玉錫(押)、劉錦元(押)、劉會元(押)、劉玉川(押)
代筆:瞿平川(押)
品單合同二紙各執一紙為據(騎縫)
民國五年十月初八日叔侄劉玉沛(押)劉世昌(押)仝立② ②《民國五年劉玉沛同侄劉世昌立品單字》,岑鞏縣大有鎮成佛嶺劉德濤家藏,岑鞏縣檔案館藏編號:jpws-cg1,劉德濤-19。
這紙文書是劉玉沛與侄兒劉世昌進行分家時所立的品單字。契約上提到分家的原因乃是“人口眾大,難以仝居”,因而叔侄商議,將家產均分為兩股,采用拈鬮的辦法進行分配。這一份品單文書應是劉玉沛拈到的發字號品單,③ ③因為在劉德濤家藏契約文書中我們還發現了劉玉沛的葬期課單,因而可以確定這一紙“發字號”的品單文書就是劉玉沛所拈到的。后面還開列有析分的田產清單。
(四)民間信仰文書
岑鞏契約文書的民間信仰文書類型中數量最多的是課單,即是親人去世之后,請“先生”開具的關于葬期、禁忌和選定墓穴等內容的民間信仰文書。
文書12:
劉婆譚氏課單
謹遵
古圣之經書推查,今亡之神煞如斯具也,觀者詳焉。
恭維
皇清上壽西逝祖妣劉婆譚老太君之魂。原命生于嘉慶丙子年七月初九日子時,受生當年六十三歲,大限歿于光緒五年己卯四月初四日未時。內竊:
一課掩棺閉殮,初六日亥時大吉。
一課雌雄神煞,高一丈七尺,扣至本月十七日依時回避。
一課建破魁罡,忌寅申己亥四命生人臨事暫避。
一課重喪重復,忌丙壬己亥。
一課返山安厝,另卜吉期可也。
即日課④ ④《劉婆譚氏課單》,岑鞏縣大有鎮木召村劉倫昌家藏。
課單上面一般都會書寫死者的姓名、生卒年月時辰、命犯沖格、墓穴方位、葬期等方面的內容。
(五)民間日用類書
民間日用類書是記載民間日常生活中所需要的各種知識的民間匯編性質的文書。① ①關于民間日用類書的研究,可以參見胡道靜《中國古代的類書》,中華書局1982年版;吳蕙芳《〈中國日用類書集成〉及其史料價值》,載臺灣“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近代中國史研究通訊》,第30期,2000年,第109-117頁;吳蕙芳《萬寶全書:明清時期的民間生活錄》,臺灣政治大學歷史學系,2001年;另外王振忠利用徽州地區豐富的民間日用類書進行研究,發表了多篇研究文章,參見氏著《徽州社會文化史探微——新發現的16-20世紀民間檔案文書研究》,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02年版。民間日用類書的內涵異常豐富,對其進行分類亦殊為不易。筆者在岑鞏進行的田野調查亦收錄了一定數量的民間日用類書,按照王振忠的看法,多屬于村落日用類書 [7]52,現作一簡單介紹。
文書13:
請媒書帖式
夤取吉日辰惠臨某府恭
冀
冰言作和秦晉恕啟
禊姻愚弟某偕荊氏某頓首正容拜② ②《請媒書帖式》,岑鞏縣大有鎮成佛嶺劉德濤家藏,岑鞏縣檔案局編號:Jpws-cg,劉德濤-45。
此文書乃是請媒人所下的帖子,劉德濤家藏的文書中,有婚姻整個過程的帖式,而按照傳統中國“六禮”的婚姻程序,請媒人就是這一過程的開始。
文書14:
喜報平安
本月○日○刻令媛羆熊十兆吉卜弄璋提
報
潭府賢家公(婆)老大人(老孺人)尊前雙福恕啟
姻愚弟○○偕荊○○氏拜③ ③《請酒帖式》,岑鞏縣大有鎮成佛嶺劉德濤家藏,岑鞏縣檔案局編號:Jpws-cg,劉德濤-45。
文書14的帖式乃是主家媳婦生兒子之后,以家主的名義寫給親家的報喜帖子。旁邊還標注“如生女寫吉卜弄瓦”字樣,表明生男或生女在帖式的遣詞用句上稍有區別。
文書15:
祭岳父文
至戚賢良數泰山,平素府中少問安,岳父恩情未曾報,自覺心中亦欠然。令媛過門真賢淑,確實不愧女中賢,岳父精心來教管,愚婿銘感在心間。只說百年長受教,那知一病轉西天。愚婿肝腸都哭斷,無奈半子太貧寒,略備時食并酒菜,原我岳父轉仙山。 哀哉
尚饗④ ④選自羅彥榮《新編分類祭文:祭文通》,民間刊本,2001年,第13頁。岑鞏縣大有鎮木召村劉倫昌家藏。
文書15是我們在中木召村劉倫昌家搜集到的一本民間刊本《祭文通》中節選的一篇,這本祭文共計收集了各類祭文33篇,能夠基本滿足民間日常生活的需要。
三、岑鞏契約文書的特點與學術價值
(一)數量大,類型豐富,保存情況良好
岑鞏契約文書,對照目前已經發現的契約文書,具有數量較大,類型比較豐富,保存情況比較良好,有較高的收藏價值等特點。
從數量上來看,據當地檔案部門的保守估計,岑鞏契約文書的數量應在5萬份以上,⑤ ⑤參見http://www.qdnzmw.gov.cn/index.php?m=content&c=index&a=show&catid=22&id=531。這樣規模的契約文書數量,近些年來鮮有發現。由于契約文書的特點,沒有一定的數量規模,其收藏價值和史料價值當然會因此而大打折扣。作為新發現的數量較大的契約文書,岑鞏契約文書與徽州文書一樣,彌補了我國明清檔案中地方檔案殘缺、量少的狀況,充實完善了我國歷史檔案的結構體系,豐富了我國的歷史檔案館藏[8]23。從個案的情況來看,由于岑鞏目前保存下來的傳世典籍文獻較少,⑥ ⑥目前岑鞏縣的傳世典籍文獻僅有康熙六十一年蔣深纂:《思州府志》,(黃加服主編《中國地方志集成·貴州府縣志輯》第15冊,巴蜀書社2006年版);民國八年楊焜修,涂芳藩纂:《思縣志稿》,(黃加服主編《中國地方志集成·貴州府縣志輯》第16冊,巴蜀書社2006年版);民國三十五年蔡仁輝纂修:《岑鞏縣志》(黃加服主編《中國地方志集成·貴州府縣志輯》第16冊,巴蜀書社2006年版;1966年貴州省圖書館據岑鞏縣圖書館稿本油印,該書缺第七、十至十五卷,共七卷)等三部留存。因而這一批契約文書對于進行岑鞏區域社會的研究更顯彌足珍貴。
從契約文書的類型上來看,目前已經收集整理的契約文書,主要有經濟類契約文書、法律類契約文書、宗族類契約文書、民間信仰類文書,以及民間日用類書等類型,涉及到土地、賦稅、法律等制度以及宗族組織、宗教信仰、社會管理、民族關系、日常生活等等諸多領域,其系統比較完整、豐富,能夠為進一步研究岑鞏地區的社會經濟和歷史文化的諸多領域提供必要的史料。表1即為將岑鞏契約文書的類型按照其歸戶性所做的整理。
徽州文書是20世紀50年代文書檔案方面的重大發現,但由于多方面的原因,尤其是“商品化”的過度浸潤,從而破壞了契約文書的原始性狀,使得其地域性、歸戶性等都受到了較大的影響,甚至造成大量流失海外的情況。① ①參見劉伯山:《徽州文書的搶救》,載《徽學叢刊》,第1輯,安徽省徽學學會第二屆理事會暨學術研討會論文集,第59頁。相比而言,岑鞏契約文書為學術界發現的時間相對較晚,并且在一開始就由檔案部門有序進行搜集和整理,因而契約文書本身的地域性、歸戶性等文獻資料的原始特征并沒有遭受到較大的破壞,還保持著比較良好的狀態。從文書檔案的角度上來說,具備了極高的收藏價值,從歷史研究的角度上來說,因為史料的原始性狀完整性比較高,因而亦具備了很高的史料價值。同時其文獻保存的完整性也使得利用這一批史料進行家庭史、村寨史乃至于地域社會的整體研究成為可能,故而極富學術價值。
(二)土地契約文書數量較多,紅契比例較高,官方土地權屬文書和賦役文書的數量不少
明清以來王朝國家的社會經濟制度在基層社會的實施情況,在傳世的典籍文獻中的記載比較粗略,因為傳世的典籍文獻,一般概括性、宏觀性記載居多,缺乏個案資料為其通病[1]。因而利用契約文書中豐富的土地買賣、典當、借貸契約,以及稅契憑證、土地執照、撥冊憑單、驗契注冊證等文書研究土地流轉情況,利用納稅憑單、征收田賦收據等研究戶籍與賦役制度,并通過與文獻記載相互印證,補充其不足,使得對岑鞏地區社會經濟制度研究的深入成為了可能。
同時,目前利用契約文書進行社會經濟制度研究的多在徽州、浙江、福建等經濟較為發達的內地地區,而明清以來國家社會經濟制度在貴州這樣的西南邊疆地區的實施情況如何,傳世的典籍文獻的相關記載很少,岑鞏契約文書中大量的土地契約文書有效地填補了這方面的不足,并且由于岑鞏契約文書中紅契、稅契、土地憑單和土地執照的比例相對較高,因而更能夠勾勒出王朝國家對西南邊疆地區的經營和開發的深入程度。
(三)作為產生于“腹地”與“生苗”交界之地的民間文獻,對岑鞏契約文書的研究能夠綜合形成對明清以來國家與地方社會互動方面統一認識的可能性
岑鞏屬于少數民族聚居的地區,同時又受到內地漢族文化較深刻的影響,其土地文書在格式、性質、類型和內容上都與內地發現的土地文書有較多的相似之處。這是因為岑鞏雖地處西南邊疆地區東部,但是明清以來,屬于西南邊疆開發比較早的地區之一,國家力量和漢族移民較早進入該地區,使得當地在文化上“內地化”的程度相對較深。因而岑鞏契約文書的特點比較接近內地土地文書也就不難理解。如果說清水江下游地區是內地與“生苗”的分界線,在歷史與文化上體現出漢民族與“蠻族”犬牙交錯的狀況的話,那么利用岑鞏契約文書對作為“內地化”程度較深,可謂國家對邊疆進行開發和經營“前哨”的岑鞏地區的研究,一方面可以將其和“生苗”“邊界”聯系起來,形成對國家經營邊疆地區的歷史進程的總體認識,另一方面在深入研究國家力量怎樣加強對地方社會的治理的同時,亦可以厘清地方社會在特定的“場域”中如何調整自身來適應這一“內地化”進程,并從而構建起區域地方社會的秩序系統,其學術價值當不容低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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