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楠楠
摘要:“5·12”大地震給汶川羌區社會經濟文化帶來了重大創傷,而震后重建則給汶川羌區帶來了舉世矚目的跨越式發展。災后重建帶來的跨越式發展不僅使汶川羌區社會經濟發展發生了質的變化,而且引發了民族民俗文化的變遷。羌族民眾不斷創新發展模式與民族文化保護及傳承機制,實質上是對羌區社會文化從傳統到現代變遷的一種積極的調適和融合發展的過程。
關鍵詞:山地民族;社會文化變遷;汶川羌族社區;災后重建
中圖分類號:C95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4-621X(2014)02-0084-04
汶川縣山地特征突出,因典型的高山峽谷地貌而形成相對封閉的地理單元,世居其間的羌族是一個“名副其實的山地民族”[1]。歷史上,由于山地地理環境的制約,這里的羌族社區與外界聯系較少,社會文化長期保持了“原生態”的發展態勢。但“5·12”大地震及災后重建帶來跨越式發展打斷了這一發展態勢,促使羌區社會文化發生了巨大變遷,羌族民眾對此進行了積極的調適,以適應從傳統到現代的變化。
一、災后重建推動下的跨越式發展
汶川因汶水① ①汶水為今岷江。而得名,位于四川省西北部的阿壩藏族羌族自治州境內,高大宏渾的山地特征極為突出。岷山山脈、龍門山脈東南部、邛崍山脈橫亙交匯于此,導致地形地貌極其復雜險峻,山巒疊嶂、地勢陡峭、河谷縱橫,海拔落差大,構成了汶川典型的高山峽谷地貌,交通極其不便,使該地區成為一個相對獨立的地理單元。歷史上,羌族人民長期活動其間而形成典型民族聚落。汶川縣有“西羌門戶”之稱,羌族人口占全縣人口31.5%。由于不易受外界的影響,羌族社會文化發展長期保持原生態的發展態勢,世世代代保持著“靠山吃山、壘石為室”的傳統生產生活方式以及與之相適應的文化習慣和宗教信仰等社會文化特征。
“5·12”大地震這一突發災難打破了汶川羌區社會文化平和、漸進、緩慢的發展模式。據統計,地震中羌民遇難有3萬人之多,直接經濟損失高達643億元,大批的羌族文化遺跡、古建筑等均遭到了不同程度的損毀,給汶川的社會、經濟、文化帶來了幾乎毀滅性的重創。政府按照“一省幫扶一個重災縣”的原則,采用“舉國之力,對口援建”的模式,進行大規模、高效率的大救助,如此災后重建給汶川羌區帶來了跨越式發展[2]。
經過3年重建,汶川縣地方總產值年均增長282%,城鎮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增長17%,農民人均純收入年均增長237%。最重要的是,汶川羌區的基礎設施得到了極大的改善,已經實現了村村通路。交通的改善,不僅方便了群眾出行,同時也帶動了以旅游業為支柱的第三產業的全面發展。基礎設施的完善提高了汶川羌區旅游的可操作性,使汶川羌區由旅游途經地變為旅游目的地,旅游業在推動傳統村寨的發展過程中具有顯著的直接效應,促使傳統性的寨子向現代化的村子轉型。
除此之外,羌族的文化重塑與保護也得到了空前的重視。2008年7月3日和9月19日,國務院先后頒布和下發了《關于做好汶川地震災后恢復重建工作的指導意見》和《國家汶川地震災后恢復重建總體規劃》兩個重要文件,要求災后重建必須注重對民族文化的搶救、保護和修繕,不僅要注重羌族物質及非物質文化遺產的搶救和保護,同時也要注重民族民間文化傳承人的保護和培養。據此,羌區建立并完善了非物質文化遺產的四級保護機制,建立了羌族文化生態保護實驗區,并在汶川、茂縣、理縣和北川恢復和重建了羌族博物館及民俗博物館,且陸續建立了縣級圖書館、文化站、傳習所等機構,使羌區民族文化的傳承和保護擁有了更完備的機制保障,從而有效促進了羌族文化的跨越式發展。比如,在羌族文化保護中打造具有代表性的羌族文化品牌,如羌繡等,并使其成為羌族民俗旅游中的特色旅游產品,給羌區民族文化發展注入新的活力。
汶川地震雖然給羌區人民帶來了深重的災難,但災后重建則推動了羌區社會的跨越式發展。無論是涉及民計民生的社會經濟,還是關乎民族特色的民族文化都有了質的變化。因此,災后重建的跨越式發展不僅打斷了羌區社會文化的原生態發展模式,而且導致了羌區社會文化的巨大變遷。
二、跨越式發展中的社會文化變遷
由于災后重建的跨越式發展以及外部環境中的人、物及現代思想的大量涌入,汶川羌區社會經濟文化發生了重大變遷,促成了諸如山地生計模式、信仰習俗、衛生觀念,以及語言文化等民族社會和地方性民族文化的變遷。
(一)山地生計模式改變
通過分析大量文獻資料和進行田野調查可知,災后重建后的汶川羌區山地生計模式發生了改變。在人類學的概念中,“生計是指當地人通過不同的資源利用和生產方式滿足人們生存和發展需要的策略”[3]。汶川山區為暖濕帶季風氣候,陽光充沛、雨量集中、土壤豐厚、野生植被茂密,在這種特殊的山地環境中,羌族人民世代傳承著傳統的“山地生計模式”,主要種植玉米、土豆和蓮花白等農作物,同時從事高山采藥和放養山羊,以充分利用山地資源來維持生計,屬于典型的、極具山地特色的、自給自足的原生態生活模式。
“5·12”大地震使羌區的山地地貌發生了重大變化,山體開裂崩塌嚴重,植被大面積破壞,溪水斷流等情況所見皆是,這使羌族傳統的“山地生計模式”失去了繼續存在的山地資源基礎。與此同時,羌區出現了嚴重的房屋倒塌、人員傷亡,原有居住點不再適宜繼續生活的需要。可見,地震導致了羌族人民生計環境的改變,因此,絕大多數羌族人民搬遷至山腳平壩。政府對災后重建進行了政策扶植,也加速了羌族人民的生產、生活方式的變化。
災后汶川羌區在社會變遷中最大的變化就是生計方式的改變,在新的生活環境下,羌族人民不得不放棄傳統的山地勞作模式。在政府政策和資金扶持下,大多數羌族家庭開始選擇種植櫻桃、獼猴桃或茶葉等經濟價值較高的經濟作物。同時,羌族人民以傳統的民族文化為平臺,推動當地民族旅游業的發展,打造具有現代意義的生計方式。例如,在政府整體規劃資金和外來援助力量的支持下,汶川成功打造了龍溪鄉羌人谷等一批羌族民俗旅游村寨,羌民特別是青年人不再保持固有的“山地生計模式”觀念,而是選擇借助民族旅游的發展,通過創辦“羌家樂”或出售民族手工藝品的模式來維持生計。
(二)衛生觀念重整
由于生活環境和生計方式的更替,羌族民眾長期固有的觀念隨之發生改變。地震前的生活環境使汶川羌族長期保持傳統的山地居住方式,汶川羌族多遵循壘石為室的原則,這種石質的房子被羌族人稱為“邛籠”,門窗皆小,采光不好。“邛籠”多為上下結構,中間用石板或木板隔開,上面用以居住,下面用以圈養牲畜,這在很大程度上影響了羌民的生活環境和身體健康。由于固有的山地生活模式導致了羌民衛生觀念淡薄,長期以來,其衛生狀況令人堪憂。
災后重建中,一方面,當地政府開始以“清潔化、秩序化、優美化、制度化”為標準來營造城鄉環境,使羌族人民的生活和居住條件得到了極大地改善。整齊劃一、白墻灰瓦的“新房”取代了石質的“老房”,“新房”不僅更加堅固、寬敞,同時也做到了人畜分離;另一方面,政府大力宣傳新農村建設理念,并協同民間組織有意識地幫助羌區羌民樹立環保和衛生意識,比如組織學生志愿者教授羌民如何進行垃圾的分類和無公害化處理。在新的生活環境中,在政府的宣傳下,羌民逐漸意識到良好衛生狀況的重要性,衛生觀念從無意識到潛意識轉變。此外,外來人口衛生習慣逐漸移植進來,羌民的衛生觀念轉變更加明顯。
(三)信仰習俗變遷
歷史上,羌族的宗教信仰為多神信仰,在傳統民居中,既在房頂供奉本族的白石神,又在堂屋供奉漢族特色“天地君親師”牌位,且神龕前常供有長明燈。另外,羌民家中堂屋正中間都擺設有火塘,屬于日常生活和信仰的中心,做飯取暖,事情商議、誦經祈福均在于此,火塘信仰實質上既是對祖先的懷念,也是對家族興旺的心靈寄托。即便火塘的濃煙熏黑了房屋四壁,羌族群眾的傳統觀念卻認為煙熏過的石頭會更加結實、堅固。
災后重建以后,羌民仍然供奉“天地君親師”牌位,但已經有了明顯的變化。寬敞明亮的客廳里擺放的是現代化的家具和日常用品,神龕儼然成了點綴,缺乏以往的莊嚴,長明燈不再長明,傳統的火塘也被現代化的電暖爐所取代,逐漸淡出了羌民的生活。可見,羌民傳統的宗教信仰已經悄然發生了變化,在新的生活環境中,羌民對傳統民間信仰的虔誠逐漸淡化,對家族興旺的愿望似乎并不強烈地寄托在火塘信仰中。
釋比文化是羌族信仰文化中的核心,釋比在羌族社會生活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羌民生活中的人生禮儀、祭祖酬神、祭山治病等儀式都離不開釋比。但地震及災后重建使得釋比文化信仰的傳承和發展開始面臨著諸多的挑戰和威脅,不少釋比傳承人在地震中遭遇不幸,使釋比文化面臨著缺乏傳承人的危險。不少村寨整體從山上遷移至平壩,如汶川龍溪鄉木梯村集體異地移民搬遷至平原地區,生存環境及生計方式發生了改變。離開了山區環境,羌族習慣中許多由釋比主持的儀式如羌年中的祭山還愿儀式不得不進行改變,因此,釋比文化因缺乏賴以存在的山地環境而失去了某些民俗事項傳承的基礎。
另外,羌族群眾在山里采藥砍柴而唱的極具特色的羌族山歌以及在森林中集體性表演的沙朗舞也因山地環境的改變而改變。總之,山地環境的缺失使得諸多傳統文化信仰無法保持,即便是把這些傳統文化搬至舞臺或在旅游業中進行展演,也無法保持它們天然的本真性。盡管災后重建給予了災民現代意義上的新房,但羌族群眾普遍仍希望能夠在日趨現代化的今天更多地融入和傳承本民族的特色,物質條件的改善和生活方式的變遷并沒有完全改變羌族同胞發自內心的訴求和渴望。相反,從羌民對羌族傳統信仰文化和習俗的強烈訴求和下意識地保護這一現象中,可以肯定跨越式發展下羌族信仰習俗已經在發生變化。
(四)語言文化沖擊
馬戎先生認為:“在一個多族群社會,當各族群具有自己獨立語言時,雙語現象是十分常見。”[4]這在汶川羌區也不例外,汶川羌族群體內同時使用“羌語”和“四川方言”的現象十分普遍。雖然改革開放以來,部分羌民走出大山去打工或求學,有機會習得除羌語之外的其他方言,但由于交通閉塞,絕大多數羌民,特別是中老年羌民仍以居住地為中心進行活動,從而難以改變羌民只能使用雙語的現象。
災后重建使大批援建者不斷涌入羌區,援建者的到來打破了羌族村寨的閉塞狀態,既帶來了全方位的物質支持,也帶來了多元文化的交流碰撞。如來自廣東的援建者的生活、消費等方式以及文化因素,都對處于相對封閉山地環境中的汶川羌族同胞產生了影響。在交流當中,羌族同胞發現使用羌語無法與外界進行相互溝通,所以他們不得不嘗試使用四川方言或“川普”與外界進行交流,此外,一些年輕人開始向廣東援建者學習廣東話,以便更好地交流,這充分反映了羌區語言文化開始發生變化,雖然這種變化并不能完全說明羌族人在主觀認同上丟掉了說羌語的傳統,但不容否認羌區語言文化在大批外來援建者的語言文化的沖擊下發生了變遷。
總之,地震的破壞以及災后重建所帶來的跨越式發展,使羌區社會文化變遷已經成為一種必然,山地生計模式、信仰習俗、衛生觀念以及語言文化方面的變化僅是羌區重建后社會文化眾多變化的一個縮影,生產生活中其他方面也在悄然發生變化。這些變化基本上都是基于原有生存環境的改變。
三、結語
地震對羌族社會的破壞,災后重建引發的跨越式發展,從不同方面打破了羌民傳統原生態的山地生計方式和信仰習俗,推動了羌區社會文化的巨大變遷。克萊德·伍茲認為文化變遷是“因內部發展或外部刺激所發生的一切改變”[5]5,但羌區社會文化的變遷則充分說明了外部刺激因素更應得到強調和重視。汶川羌區社會變遷的過程,也是文化變遷的過程。災后羌區社會文化不僅在內容和形式上發生了變化,而且某些具體的文化事項和文化特質也發生了變化。跨越式發展帶來的巨大社會文化變遷和多元文化的碰撞,給羌民的文化理念、生活方式等造成了極大的沖擊,羌民不得不面對文化的變遷而進行從傳統到現代的調適,以回應文化變遷帶來的沖擊。羌族人民對文化變遷的回應,一方面體現在對傳統文化的保護,另一方面體現在對外來多元文化的移植和接納,整個過程是一個辯證的過程,發展是關鍵,融合是重點。羌族民眾和援建者試圖通過復原或最大限度地保留羌族文化符號,實現對汶川羌族傳統文化的保護和維系,但事實上,地震及災后重建的跨越式發展已經造成了羌區山地社會經濟的變遷,而“社會變遷都伴隨著文化的變遷”[5]6,不管怎樣保護,都已無法保持羌族文化的整體性和原生態性。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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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秦紅增,唐劍玲.瑤族農民的生計轉型調查研究——以廣西大化縣七百弄布努瑤為例[J].廣西民族學院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6(6):77.
[4] 馬戎.民族社會學:社會學的族群關系研究[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4:203.
[5] 克萊德·M·伍茲.文化變遷[M].何瑞福,譯.石家莊:河北人民出版社,198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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