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楊


宋英杰喜歡強調“天氣價值觀”,并且不厭其煩:“別隨便評價是好天氣還是壞天氣。”
化妝室鏡子正上方,是一排主持人的定妝照,從左至右前三位依次是:宋英杰、裴新華、楊丹。宋英杰是這里的靈魂人物——他是業務上的前輩,也是行政層面的領導(雖然他不情愿提及這一部分的工作),還是象征意義上的“一哥”:21年前,他成為國內第一位氣象節目主持人。
“在今天的衛星云圖上,我們可以看到……”
如果想預知天氣,人們已經有了更多快捷選擇,但央視氣象節目仍然有固定的收視群體,播出平臺對氣象節目的需求也一再增加。
早在1980年代《天氣預報》節目就出現在電視上,但在主持人出現之前,更多是氣象專家用格式化的語言解說。盡管羅京或其他氣象專家都曾客串解說,但宋英杰被認為是這檔節目也是國內氣象節目的第一位主持人。“我常在業內說,要從歷史唯物主義的角度去看問題。為什么當時那種晦澀的解說風格是合理的?因為,第一,當時的傳媒樣態主要是廣播和報紙;第二,當時的預測能力低下,如果把話說得很具體,反會過猶不及,所以話常常是模糊的。因為你不可能監測得很精準、預測得很細致。”
有段時間,楊丹覺得做節目缺乏激情,宋英杰給了她一個建議:去聽天氣會商,以便更清楚天氣的來龍去脈。“他比我們更能深挖新聞點,知道什么樣的天氣是重要的,帶來的影響是好的還是不好的,深挖來龍去脈,心中有數。”楊丹說。
天氣會商時,宋英杰偶爾跟坐在他右后方的電視編導交代一下打算添加的要點。電視編導匆匆記下,在主持人換服裝、化妝期間,她可以再整理一份新版本,同時更新一下來自氣象臺的數據。氣象節目無權對氣象臺的預報結果做出改動,節目組需要做的只是:想辦法讓電視機前的觀眾更明白。
“宋老師的各方面敏感性都很強:天氣敏感性、新聞敏感性、政治敏感性。”
天氣會商之前,氣象編導和電視編導從上午就開始忙碌,挖掘“天氣信息點”,根據當日上午的氣象數據,在11點前梳理出初稿,12點前則拿出經兩位制片人把關后的稿件。
“挖掘信息點”是個糾結的工作。秋高氣爽的時候,也是編導擔心“沒有什么點”的時候,而“有點”則有更大的幾率意味著壞消息。
在氣象編導李艷眼中,“宋老師的各方面敏感性都很強,這些敏感性是日積月累的”。天氣敏感性和新聞敏感性自不必說,政治敏感性呢?“如果一個事情,比如某區域的天氣,大家都知道,但你格外點出,就可能對當地有不好的影響。”
“為了減少他們的壓力,我一般會跟當地氣象局或氣象臺電話溝通一下:我想在節目里說一下你們的城市,你們還有什么修改的或補充的意見嗎?他們就很緊張:啊,提我們,萬一我們錯了怎么辦。”但在宋英杰看來,這只是政治敏感性的一部分。“我經常說,盡量不要提具體的城市,除非這個城市有典型性。為什么呢?因為我們跟很多西方國家不一樣,他們城鎮化已經達到90%,我們只有53%,而且城市居民有更快捷的查詢天氣的方式,所以我們的觀眾更多是農村觀眾。老提城市,他們有失落感。”
“我和夫人之間也時常說謝謝和對不起。”
40分鐘到50分鐘的天氣會商結束,宋英杰回到8樓自己的辦公室,換好常掛在書柜把手上的西裝,再下樓至3樓的化妝間。從返回辦公室換西裝開始,他就希望不被打擾。這段時間,他會反復揣摩播報的內容,一邊比劃手勢,一邊念念有詞。
1989年,宋英杰還是中央氣象臺的中期預報員,要預測某個要素未來10天的變化趨勢,比如冷暖、干濕。“一直在忙,算、寫……以最快的速度忙,正好做完。”一位老領導問:宋英杰同志,你愿不愿意當《天氣預報》的主持人?
“當然不想。”如今聽來,像撒嬌般地講述“被組織決定”的故事。他正式露面是在1993年,反響和名氣迅速而至。
“家族長輩也有些抵觸,你干技術活不好嗎?學好數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為什么要做這種粉墨登場的事情。”
宋英杰小時候跟爺爺奶奶生活了很長時間。爺爺奶奶是留學歸來的醫生,“文革”期間去了邊遠農村,5歲的宋英杰跟著去了,做了6年農活,雞鴨鵝豬都養過。不做活的時候,除了看書,爺爺要求他做三件事:練書法、學外語、看地圖。
這三件事陸續和他后來的生活接軌。嫻熟的英語使他可以自如地與國外同行交流,獲取國外專業網站的信息;而去書房寫寫字,可以調節心情。關聯最密切的則莫過于“看地圖”,直到現在,宋英杰也對地圖有種癡迷。
農村經歷為宋英杰留下的另一個烙印是:“那時候越讀書就覺得:天哪,我們真是沒文化的人,做個有文化的人真難——就覺得自己應該有文化,應該有修養,應該優雅。”“優雅”是他對自己的要求,也是很多人對他的評價,盡管標準各有不同。
而宋英杰用來佐證自己優雅的例子之一是:“我和夫人之間也時常說謝謝和對不起,通電話會說‘您好。”“沒錯,沒錯,我們第一次聽到時都傻了!”氣象頻道主持人秋丹快速點頭,臉上是糅合了“太可怕了,但真的是這樣”的表情。“我們當時出差在路上,他接電話:‘喂,您好,等一下。然后打回去:‘您好,天氣是這樣的,您開車小心一些。我們說:宋老師,誰啊?他說:我夫人問我天氣。”
“在一個‘嚴謹為第一要務的領域,創新是特別昂貴的事。”
化好妝的宋英杰獨自在演播室為錄制做著準備,來回踱步,繼續演練手勢,念念有詞。18點之前,編導會拿著更新后的文稿和數據再和他溝通一次。
氣象節目主持人的語速在每分鐘300字以上,1分40秒左右的播報,文稿一般達到四百六七十字。白雪瑩的經驗是:如果給楊丹準備,文稿會相對口語化,楊丹也會加一些自己的處理;如果是給宋英杰的,可以寫到550字左右,而且,“要格外注重邏輯性”——雖然最后文稿基本不會被采用,但你要讓宋老師覺得,你是認真對待你的工作的。宋英杰喜歡用自己的語言表述。如果文稿中能有一句話甚至一個詞被他采用,編導就會覺得“被表揚了”。
宋英杰是個相當嚴謹的人,他的NG的理由常常讓編導愛恨交加。“你給我聽一下‘合肥,有點啞。”“等等,我剛才說了兩個‘當然,把最后一個改成‘但是。”“剛才那個‘6月份,好像沒說清楚,這遍你先保留,再錄一遍。”“真的已經很好了,宋老師。”編導擔心時間。最后宋英杰贏了,編導努努嘴,做出無奈的表情。
“我覺得這是必然的,可能是職業病吧。一個從事科學相關事業的人會比較嚴肅,再者,他要適應生存環境,不可能完全做一個體制內的異類。”中國科學院氣象學博士后李汀在氣象系統內組織的微博博主私人聚會上第一次見到宋英杰,后來也曾作為嘉賓參與宋英杰主持的節目。“一方面,在體制內生存總有一些束縛、壓抑的部分,這一點大家都想得到,另一方面,他又跟大眾打交道,大眾自有一套衡量人的規則,要在這兩者中間處理得比較好,又不讓人覺得你裝,這是大智慧,我覺得他做得很好。”
在一些大眾的聲音中,“與國外那些形式活潑的氣象節目做對比”是一個繞不開的話題。但宋英杰不以為然:“那些是在市場夾縫中求生存的小臺才會這么做的,真正的大臺比如BBC不會這樣做。”
他的理由邏輯縝密:“總有人提創意的時候,認為別人是笨蛋。但你要知道,等你做這件事的時候,未必能有這么大的勇氣。因為,首先,做這個節目,一句不得體的話,你的職業生涯可能就沒有了。這種情況下,人還會有勇氣去創新嗎?在一個嚴謹為第一要務的領域,創新是特別昂貴的事。但我們做的這個節目,承擔了大量的國家責任,比如中央氣象臺發布了預警,你是不是能夠一字不改發清楚?這個預警跟生命息息相關,如果沒有收到這個預警,于是這個地方有多少人傷亡——你要承擔國家責任嗎?所以,當一個節目被賦予并且必須承擔大量嚴謹、重要的國家責任的時候,就使得很多看起來很花哨的創新變得不那么重要。”
但他也會花些小心思。有一次出鏡是在北京長時間霧霾之后,宋英杰特意打了條天藍色領帶,說“希望北京明天的天氣跟我的領帶一樣”。“但是第二天絕對不會了,因為不能讓觀眾形成這樣的印象,將領帶顏色和天氣形成特別的關聯。”“細心、要求高”,白雪瑩的評價和很多同事一樣:“我們有時會抓狂:宋老師你不至于吧你!
“我常常很孤獨又很狂妄地想:如果有一個人能夠做好這件事,想必是我吧。”
在一次微訪談中,有人提問:宋老師,您自己怎么看您主持的天氣預報?他答:“戴著鐐銬跳舞。”接受采訪的過程中,這句話他重復了十次以上,在他看來,每個行業都有既定的規則,每個國家也有自己的國情。“必須尊重。別人覺得枯燥,我覺得到處是創作。不戴鐐銬算什么本事啊,我就戴著鐐銬跳舞,但我跳得通身自由。”
2011年夏天的一次嘗試,給宋英杰帶來了一點麻煩。“當年6月,每隔5天出現一次城市內澇,被網友形容為‘看海。那個月底的節目中,我說,最近流行一個詞匯‘看海,今后一段時間哪些哪些城市會持續強降雨,希望‘看海不會在這些地方流行。”因為“看海”,他在會議上被不點名地提醒。宋英杰自嘲說,可能是看我是老同志,留點面子。
“地方臺的主持人曾經告訴我,如果一種用法被質疑,他們就會說,宋老師這么用過了——我年輕的時候,大家讓我往前沖,沒想到,成了老同志,還要繼續替年輕人趟雷。”宋英杰有時會流露出“老同志”般略帶刻奇的實在。
在他看來,傳播中的“被記得”很重要。“我樂于做這個事兒,也更擅長做這個事兒。我挺愿意鉆研傳播當中的一些感覺,又學天氣,所以更容易駕馭。我常常很孤獨又很狂妄地想:如果有一個人能夠做好這件事,想必是我吧。我有時會跟夫人說,如果人的一生能為別人做點有價值的、獨特的貢獻,我覺得我能做的就是這點兒(通過天氣節目服務別人的)事,那就好好做,也算是對得起這條命唄。”
他不喜歡提及“行政職務”這部分,“我跟領導說,人事紛爭千萬別找我,不操那個心”,他清高地搖著頭,看向窗外;但提到具體工作,他會刻意地不居功,展現出一種“體制內”的生存智慧。
他說過數次“從歷史唯物主義的角度看問題”,也說過更多次“但我的心是自由的”(或“關鍵你的心要自由”)——前者容易讓人聯想到他在一些會議場合的情形,而后者會讓人明白,為什么很多和他出現在同一個播出平臺的主持人在社交網站上被諷刺甚至嘲笑,他卻在社交網站上吸引了與他的節目受眾不同的一群人。
他不喜歡扣帽子,不喜歡命題作文,不喜歡被用簡單的話概括——但他的各種身份、過分嚴謹的態度以及隨之帶來的壓力、中規中矩的文字,和那些偶爾流露出的輕松、幽默,的確會混搭出一種奇異的感覺——就像一幅標語,在宋英杰成為主持人的那一年,偶爾還會被認真地刷成美術字體出現在公共場所。它的最初來源有時為人詬病,但字眼本身卻因為意外的“反差萌”,一度在社交網站上掀起引用熱潮,用來表達一種善意或是出于好感的戲謔:“團結、緊張、嚴肅、活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