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砍柴


清朝末年,有一幅年畫在民間廣為流傳,豪門或寒舍的人家在過年時紛紛張貼這幅畫增加喜慶氣氛,也蘊含祈福與感恩之意。
這幅年畫名曰《曾國藩慶賀太平晏》,圖上標明由銘香齋出品。銘香齋是上海舊校場“年畫一條街”上有名的店鋪。上海舊校場有數十家年畫鋪,聚集了全國頂尖的年畫高手。舊校場年畫發源于蘇州桃花塢,太平天國占領南京、蘇州等重要城市后,蘇州大多數年畫鋪被毀,畫師避禍于未燒戰火的上海。
這幅年畫用現在的話來說屬于“主旋律”作品,歌頌的是平定太平天國、光復東南半壁的“中興名臣”。年畫中坐在中堂正位的是曾國藩、李鴻章兩師徒,左右兩側分坐的座次排序是:左宗棠、彭玉麟、駱秉章、李續宜、鮑超、曾國荃。背后三三五五站立的官員未標姓名。大堂中間,一軍官正在接過一位通信兵遞來的捷報。
這幅年畫的背景即是東南底定,國家已進入太平時期。除早期戰歿或病逝的江忠源、胡林翼、塔齊布、羅澤南等人外,湘淮系重要人物幾乎聚集一堂。但我們知道,真實的歷史場景不是這樣的,曾國藩不可能把鎮守各處的文武大吏如左宗棠、駱秉章等等叫到一起擺酒慶賀——果真如此,太后和皇帝那還不生疑?而且這些牛人真的聚集在一起,左宗棠恐怕很難接受自己的座次比李鴻章低。
藝術創作是“源于生活,高于生活”,年畫反映的是當時朝野對“中興名臣”——或者說“曾國藩”團隊歷史功績的認可和贊美。這幅年畫創作時,離平定洪楊未遠,“中興名臣”的勛業尚屬“當代史”。今天,時間已過了一個半世紀,再來看這幅年畫,不得不對畫師的歷史眼光大為贊嘆。當然,畫中李鴻章的地位處在左宗棠之上,可能會引起爭議,我揣度原因大致如此:這幅畫開印時,左宗棠已經去世,而李鴻章此時是疆臣之首,權傾朝野。
畫中的幾位“中興名臣”和身后那些沒署名的高官,或是曾國藩的門生,或是其同鄉、朋友、胞弟,或是其風塵中識拔的草莽英雄。除鮑超外,其余皆為書生出身??梢哉f,這張“全家?!笔降哪戤?,是對以曾國藩為首的滿清“中興”團隊最到位的描繪和詮釋。
那么,這一個主要以湖南籍士人(李鴻章、駱秉章、鮑超雖非湘籍,但與湘地或湘籍人士關系密切)為班底的團隊是如何形成的?它運行的邏輯是什么?和洪秀全以兩廣邊緣精英為班底的團隊區別何在?
湘軍和太平軍區別在管理層
“湖南士子”、“湘籍官員”這類標簽出現較晚,因為在整個明代和清代康熙以前,兩湖合為湖廣省,湖南偏處內陸,大湖與高山環抱,交通閉塞,經濟文化欠發達,一直被視為荊楚之附庸。直到康熙朝湖北、湖南分省,雍正元年(1723年)兩湖分闈,湖南獨立舉行鄉試。從此,湖南的士子不需要長途跋涉冒著渡船毀于洞庭湖的風險去武昌應舉,湖南人才方才蓬勃而出。至1840年,14位通過科舉,官至大學士、尚書、總督的湖南籍人士,其中12位是兩湖分闈后出現的,包括曾國藩之前的湘籍官員領頭人陶澍。
1811年曾國藩出生于湘鄉荷葉塘一個小地主家庭時,距兩湖分闈近一個世紀。此時湖南士風激昂,學風純良,在這樣的文化氛圍里,曾國藩和其他湖南籍同齡士人成長起來,為日后曾國藩組建“湘軍系”團隊做好了人才準備。
考察整個湘軍結構,可以稱之為“精英駕馭群氓”。任何一個軍事集團,第一線沖鋒陷陣當“死士”的,多為普通老百姓,或農民或手工業者和城市貧民。就這個基本盤而言,湘軍和太平軍差不多,關鍵的區別是管理層,即高層和中層的構成。
以儒家理論為基礎而建構起來的科舉制度和鄉村自治體系,打通了朝廷到山鄉僻野的治理通道和信息通道——這是曾國藩團隊能夠建立起來的關鍵。就管理層而言,層層選拔的科舉制,使曾國藩和其同鄉師友,構成了進士—舉人—諸生,彼此關聯同聲共氣的三級人才體系?;靖窬质牵哼M士在朝,即出任朝廷命官或在京或外放;舉人在省,有舉人身份的士子即使不當官也在全省有相當的名望,或聘為官員幕僚或聘為書院教師;諸生(即秀才)在鄉,考不取舉人的諸生成為本鄉本土的紳士,維護本地秩序,與社會底層聯系緊密,用現在的話來說就是“接地氣”。這三類士人,因才華或運氣差別而導致身份有差別,但他們之間有同鄉、師友關系,因此在重大問題上能互通聲氣,彼此協同。筆者試以曾國藩、胡林翼、郭嵩燾(此三位為進士)、左宗棠、江忠源(此二人為舉人)、羅澤南、劉蓉(此二人為諸生,羅由地方官薦為“孝廉方正”)為例來說明之。
遍布朝野的三級人才結構
這些幾乎是同齡人的湘籍士大夫中,曾國藩的運氣最好,地位最高。其28歲就進士及第,并遴選為翰林院庶吉士,38歲官至二品侍郎;而羅澤南命運多舛,其尚是童生時,即以大儒之名聞名湘省,四方設館授徒,可人到中年后,才通過童子試取得生員資格。這些人屬于價值觀相同、話語體系一樣的精英階層,早年因為同鄉關系而相識,多有書信過從,有些還是少年好友。如曾國藩登進士第前,就和劉蓉、郭嵩燾是一起就讀于岳麓書院的好友。當曾國藩成為京官,并快速升遷時,他便很周到地照顧來京趕考的同鄉,如任俠好義的江忠源落魄京華時,曾國藩一見視為奇才,遂訂交。
湖湘人才在康雍乾三朝后開始噴涌的大勢,以及曾國藩早年與同鄉俊杰結交的機緣,加上他早登科第、仕途順遂和理學名臣的人望,使他在巨變來到之前,已具有扭轉大局、成為“中興名臣”領袖的潛質。
曾國藩于咸豐三年(1853)在家丁母憂,接上諭為幫辦團練大臣之前,湖南已經有了兩塊不錯的湘軍“試驗田”。一為新寧江忠源所辦的楚勇,早在咸豐元年,江忠源已組建楚勇赴廣西與風頭正盛的太平軍交戰。咸豐二年,江忠源在蓑衣渡設下伏兵,與太平軍鏖戰兩晝夜。南王馮云山中炮而死,太平軍潰逃,輜重盡被繳獲。還是在咸豐二年,太平軍進入湖南后,與曾國藩同為湘鄉人的羅澤南和弟子王錱在家鄉操練湘勇,以衛桑梓。所以日后曾國藩在其撰寫的《羅澤南墓志銘》云:“湘軍之興,威震海內,創之者羅忠節公澤南。”在辦團練前,羅澤南已建構了自己的學術理論,也有了起兵衛道的人員班底,而且與地方紳士的交往,使他獲得了較好的社會聲譽。湘中帶兵立功的書生,如王錱、劉典、李續賓、李續宜、蔣益澧、曾國荃、曾國葆等人,皆為羅氏弟子。郭嵩燾后來評價道:“曾文正公初募湘軍,專依羅澤南、王錱?!?
正因為這種“進士—舉人—諸生”分布在朝野的三級人才結構,彼此聯系緊密,才使得離鄉14年的曾國藩,在初建湘軍時,與湖南官場齟齬不斷,卻在民間社會具有強大的動員能力。在湘軍屢建功勛,曾國藩成為手握重兵的湘軍統帥并總督兩江時,他和其他湘軍系高層之間的同鄉、朋友關系的底色依然沒變。他靠朝廷授予的權力以及自身具備的道德威望來調度兵馬,其他湘軍系高層盡管官職比曾國藩低,但依然有著獨立發展的空間。這種彼此有相對獨立性而又上下呼應、相互支援的結構,在大亂之時是最為合適的——它最大程度地保護了個人的積極性、行動力和政令統一全盤統籌之間的平衡。
這一優勢的反例則是:太平天國高層所形成的“君臣關系”,改變了早期傳教時的合伙人關系,“君臣關系”必然導致“人身依附”與彼此巨大的不平等,影響到高層其他精英能力的發揮。可以說,洪、楊天京內訌、石達開出走,是這一不平衡的高層結構之必然。
湘軍的激勵機制更優
就高層人士聚合的意識形態紐帶比較,湘軍集團高層高揚的是“衛道”大旗,如曾國藩《討粵匪檄》所言:“舉中國數千年禮儀人倫 ,《詩》《書》典則,一旦掃地蕩盡,此豈獨我大清之變,乃開辟以來名教之奇變,我孔子、孟子之所痛哭于九原,凡讀書識字者,又烏可袖手安坐,不思一為之所也?!边@決定了湘軍系高層一定是社會精英層——士人。而太平軍的高層以“拜上帝教”這種借外來宗教之名,雜糅本土怪力亂神的民間宗教聚合,其高層只能是處在社會底層的邊緣精英。
太平天國永安建制時有六王:天王洪秀全、東王楊秀清、西王蕭朝貴、南王馮云山、北王韋昌輝、翼王石達開。六人中洪秀全、馮云山是落第童生,楊秀清、蕭朝貴出身貧民家庭,韋昌輝、石達開家境尚屬殷實。但他們都是客家人,在土客矛盾十分尖銳的兩廣地區,是被主流社會排斥、飽受人數占優的土著欺凌的邊緣人群。這種高層結構,雖然決定了他們在早期有相當的凝聚力和極強的戰斗力(借助“拜上帝教”,集團高層在早期吸納的追隨者一定是十分忠誠、不懼犧牲的“鐵粉”),但隨著“市場”越做越大,如不改變經營方針,單靠不計得失的“鐵粉”是不可支持下去的。“鐵粉”相信可以上天堂,可以忍受現實的貧窮,奉獻一切私產過著平均而禁欲的生活,但到了后期,新加入的成員更多的是追求現實利益,不可能像早期的“鐵粉”那樣無怨無悔,再加上高層的腐化,導致這個集團不可能再具有強大的戰斗力。
反觀湘軍集團,不但高層和中層組織結構優于太平天國,而且其動員理論和激勵機制更優。太平天國的動員理論一是虛幻的宗教許諾,這只對虔誠教徒即“鐵粉”有用;二是夷夏之辨,如《奉天討胡檄》所言:“今滿洲另置頂戴,胡衣猴冠,壞先代之服冕,是使中國之人,忘其根本也?!贝藭r滿清已入主中原兩百來年,“剃發易服”對一般士民的屈辱感,幾乎可以忽略不計了,而且滿清統治集團在文化上已完全漢化;指責滿清王室為胡虜夷人,自詡身為華夏正朔的洪楊集團卻拜洋人的“上帝”,摧毀本民族的文化,邏輯上是相當沖突的。
而湘軍的動員理論和激勵機制更符合當時中國社會現實,也更符合人性。其對社會精英——士子而言,號召的是“衛道”,孔孟之道是士子立身之本;對普通百姓而言,號召的是“保家”,保衛小家庭不被洪楊所破壞、吞噬。在具體的征戰中,領軍者可求功名、求官祿,普通士兵可求錢財,求富貴。這樣的激勵機制,對大多數人更有效。
兩個團隊相比較,洪楊集團只可能市場越做越小,而湘軍集團則可以越做越大。
如果以足球隊來打比方,曾國藩率領的團隊是“五星巴西”這樣的成熟球隊,小組賽時因大牌們進入狀態晚,未免磕磕碰碰,到了后期淘汰賽,狀態則越來越好。洪秀全楊秀清的團隊,則是一些非洲黑馬球隊,隊員個人能力不錯,敢闖敢拼。但全局觀不強,戰略思想不明,隊員之間配合不好。這樣的球隊小組賽往往能驚艷,能爆冷,但注定走不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