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老報人的遺言為何成新聞

李西梧

在北京，一位享年79歲的正局級干部因疾病而逝，在社會上不會引起多大關(guān)注。可人民日報記者部原主任叢林中近日病逝后，各大媒體都進行了不同篇幅的報道，《北京青年報》用一個整版篇幅，以“一個老報人的生前遺言”大標題進行了編排，其規(guī)格超出了按級別遠高于他的領(lǐng)導干部，堪稱“重大新聞”了。

叢林中去世能構(gòu)成新聞的，是他兩篇遺言，一是“致妻子曉云”，二是“關(guān)于我的生老病死”。遺言是5年前寫下的，文字不多，卻是句句凝神，字字珠璣，體現(xiàn)著令人傾倒折服、撼人心魄的為人品格。

在“生老病死”的遺言中，他一是強調(diào)如患絕癥，堅決不做勞神傷財?shù)闹委熞該Q取茍延殘喘；二是要求死去之日，任何通知、訃告、簡歷、生平、祭奠、追到等等方式全部免除；三是生前留下的文章、書信、照片、日記、資料等等，全部打掃干凈，一切應化為烏有。光溜溜地來，干干凈凈回去，仿佛他未曾來過一樣。最后，他比照惠能和尚湊一偈語：“世無菩提樹，何來明鏡臺？一切皆虛妄，我本一塵埃?！?/p>

叢林中遺言中說的這幾條，并沒有特別新奇的內(nèi)容。從許多高級領(lǐng)導人、大家名師、社會名流的遺言、臨終囑咐中，也都看到過。可他的遺言之所以感人至深，不在于他寫得多富文采，而是他的表里如一、言行一致、生死不變。

叢林中不僅曾是我的直接上級領(lǐng)導，也是我媒體生涯中最重要的師長。他平日言語不多，對稿件的質(zhì)量卻是精益求情。他特別強調(diào)新聞稿件的思想性，認為“思想也是新聞”。無論是時政、財經(jīng)還是事件報道，思想才是新聞的亮點。有了思想，記者能從不是新聞的事情中發(fā)現(xiàn)新聞，從大家共同去采寫的新聞中高出一籌。他的不倦教誨與指點，讓我們這些當時還年輕的記者總能茅塞頓開，受益終身。

對記者稿件質(zhì)量要求幾乎苛刻的叢林中，自己的生活卻十分“懈怠”，從不講究。記得1991年他率我們5名記者組成的采訪團前往內(nèi)蒙古呼倫貝爾采訪。到滿洲里時，市里接待人員看見我們6人都是男性，就干脆給我們安排了一個六個床位的房間。夜里，一名肥胖記者呼嚕震天，把本就有神經(jīng)衰弱的從林中擾得整夜未眠，第二天一臉憔悴。我們提出讓接待方另安排一個單間，可他堅決不允。說，人家怎么安排咱就怎們住，不要給地方找麻煩。

筆者所熟悉的叢林中新聞造詣精深，著述頗豐，令人景仰。但因為從事的行業(yè)不同，斷然不能與季羨林、湯一介等國學大師相提并論。他自己在遺言中認為：“我的一生，無甚功績，也無大過錯；無甚驕人之處，也沒有多少遺憾?！彪m是他謙遜之言?？扇说囊簧茏龅綗o大過錯和不留多少遺憾，又談何容易？

確實，叢林中能讓許多媒體人心懷崇敬，他的去世會成為異乎尋常的新聞，并不在在于他有什么豐功偉績，留下多少傳世之作，而是他作為媒體人一種可貴品格。

叢林中的品格最鮮明特點，是純凈。與他接觸，你會覺得他的所思所想，所作所為，為人為文，都是清澈透底，一攬見心。他的真誠、率直、無邪，有時給人“不食人間煙火”的感覺。而正是這種純凈，才能讓一個媒體人的理想旗幟高揚，敬業(yè)之志永恒，道德底線不潰。

媒體人純凈之心之所以難能可貴，在于當今社會的喧囂、浮躁、功利之毒已經(jīng)嚴重侵蝕到新聞業(yè)之深處。許多新聞人將這項神圣職業(yè)、“無冕之王”演變?yōu)樯鈭?、牟利鏈。遠的不說，今年以來爆出堂堂央視財經(jīng)頻道的“黑白通吃”，讓郭振璽、芮成鋼等好幾位曾叱咤風云的媒體人紛紛倒下，使主流媒體的公信力一夜垮塌；近日披露21世紀網(wǎng)與某些公關(guān)公司結(jié)成利益鏈條，竟把以嚴肅公正為宗旨的輿論監(jiān)督打造成牟利的特殊產(chǎn)業(yè)，一批從業(yè)精英隨之鋃鐺入獄，跌破了公眾的眼鏡。當一個社會的媒體已經(jīng)淪落到如此污濁地步，這個國家、這個社會的良心就喪失殆盡了。

于是，一個79歲老報人的生前遺言，就成了超凡脫俗的新聞。

責任編輯 駱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