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菁華
英國女作家珍妮特·溫特森被《泰晤士報》評為目前最具爭議的“危險”女作家,她所創作的小說行文風格大膽,善于用跳躍的意識流敘事,善于巧妙構造故事的內在張力和凸顯女性主義主題。溫特森發表于1989年的《給櫻桃以性別》(以下將簡稱《櫻》)中體現了歷史與想象的嫁接,小說強調“作者意識”而不是“作者”,由情節模式轉向結構模式,溫特森用迷宮敘事的方式處理文字,使這部小說的內容如同因特網的無限鏈接,成為一本可以一直讀下去的書。《櫻》中的女巨人和約旦分別以“我”“你”來代替,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這部小說也印證了托馬斯·哈代曾經說過的“小說是印象,不是證明”的觀念。
《櫻》中的描寫始終致力于沒有時間框架,沒有空間約束的生命體驗。這正如在開篇就寫到的“每一段旅程的線路——那些沒走過的路和被遺忘的轉角,都隱藏著另一段旅程。”小說的描寫有兩條線并置:一是現實社會中女化學家的前世今生和黑人海員尼古拉斯·約旦的前世今生并置,穿插交融;二是17世紀泰晤士河邊的女巨人和養子約旦的雌雄同體并置,產生了女性上帝的形象。《櫻》運用后現代主義的創作手法,將這些片段融為一體,體現出菲勒斯中心的父權解構,同時也體現出被男性主導的工業化社會所蹂躪的女性主義。
女性的解構——拯救世界的“女性上帝”
為徹底顛覆男權,溫特森仿造《圣經》中的《創世紀》,將女巨人塑造成“女性上帝”。女巨人在泰晤士河邊打撈起一個兒子,取名為“約旦”。《創世紀》中亞伯拉罕的妻子撒拉、雅各的妻子拉結、以撒的妻子利百加在生育后都退出了歷史舞臺,其中拉結因難產死于隨雅各歸鄉的路上,而女巨人的形象對《圣經》中強調的女性只具有延續子嗣功能的觀念進行了顛覆。
《櫻》里描寫的女巨人,在現實中是20世紀后工業時代扎營在泰晤士河邊抗議水銀含量嚴重超標的女化學家。泰晤士河是英國文明的發源地,類似于中國的黃河,卡羅琳·麥茜特在《自然之死——女性、生態與科學革命》一書“前言”中如泣如訴地說:“臭氧的消耗、二氧化碳的增多、氯氟烴的排放和酸雨,擾亂了地球母親的呼吸,阻塞了她的毛孔和肺。大氣化學家詹姆斯·拉弗洛科將這位母親命名為‘蓋婭。有毒的廢棄物、殺蟲劑和除草劑,滲透到地下水、沼澤地、港灣和海洋里,污染著蓋婭的循環系統。伐木者修剪蓋婭的頭發,于是熱帶雨林和北部古老的原始森林以驚人的速度消失,植物和動物每天都在滅絕。人類與地球之間迫切需要一種新的伙伴關系。”
女巨人是女化學家的前世,女化學家是女巨人的今生,兩者合二為一構成了《櫻》中的女性上帝。前者要營救被清教徒處決的國王查理一世,并因為國王之死而憤怒,這種憤怒導致了倫敦1655年的大瘟疫——這種新歷史主義的超現實手法模糊了歷史的界限,讓讀者直接感受到女性上帝的存在。女化學家扎營在泰晤士河邊抗議水銀的含量過高,這是一個環境拯救者的形象,泰晤士河是英國人的母親河,凈化河水就是凈化母親的乳汁,這樣才能哺育后代,這體現了女性與自然之間的天然認同關系。美國生態女性主義學者卡倫·沃倫認為,“女性和自然共同遭受男權的壓迫和支配,是處于附屬地位的‘他者,生態女性主義的核心就是把男權的社會對自然的壓迫和對女性的歧視聯系起來,從批判男權思想入手來分析生態問題,在反對男權壓迫與支配的斗爭中尋求解放女性和解決生態危機的出路”。女化學家成了拯救環境的英雄:“我是個發瘋的女人。我是個犯了臆想癥的女人。第一站 ‘世界銀行, 下一站 ‘五角大樓……我迫使所有的胖子節食,讓所有男人排隊參與女性主義和環保主義的必修課……我們改變世界。”女巨人成為上帝的化身,成了拯救地球的英雄化身:“我想象著自己是一個高大、粗壯的巨人……我走進世界銀行董事會會議室為第三世界的資源受掠奪而鳴不平……我沖破五角大樓的優質防盜門,提出將美國百分之三的國防經費用以解決下一個十年美國國內的貧困問題。”現實中的生態主義女化學家和17世紀的女巨人合體,成為拯救世界的女性上帝。
女性的困惑——時間、地心引力的解構
虛無的世界可以說是地心引力喪失的世界,在《櫻》中,脫離地心引力是對脫離父權統治的菲勒斯中心和脫離現代男性主導的工業化生活的雙重隱喻。前者的脫離是通過對17世紀女巨人及養子約旦的生活描述來體現,后者的脫離是通過對女化學家在泰晤士河邊孤獨地抗議河水里化學磷超標和她喜歡在海軍服役的黑人大男孩尼古拉斯·約旦的描述來體現。外在物理時間和內在的心理時間相互交融和穿插,共同解構了以菲勒斯中心為基礎的男權世界。
約旦雖然是男性,但在溫特森筆下是女巨人的另一個自我——是實現女性理想與自由的追夢人,而約旦的航海追夢之旅——追尋心中的女神福爾圖納達——更體現了男性、女性兩性世界最終完美的精神結合。文中第一次對福爾圖納達的描述是在失去重心的屋子里“我看見了她……我的眼睛一刻沒有離開過她的身影,但她很快就不見了”。接著,在解構童話十二位公主的故事中又出現了對她的描述:“在光線之中舞動著八字形……像一位陶藝師在擺弄轉盤上的瓷器。”而小說結尾處講述在1666年倫敦大火之后,約旦和“我”駕船離開:“我感到的只是感傷,然后毫無緣由地,我充滿了希望。”這種漂浮感同樣也能隱喻現代人在動蕩中被反復地拋向了無家可歸的狀況。一切都在翻天覆地,人們仿佛置身于一個劈風破浪的船上劇烈地晃蕩……
《櫻》中除了對地心引力的解構,也存在著對時間的解構,“未來、現在和過去只存在于我們的意識之中,從遙遠的地方觀望,彼此之間的界限會收縮消退……”,在意識流的小說敘事里,現實和想象融為一體,無法剝離。時間是個古老的概念,《櫻》中所提到的古老霍皮人的美洲印第安部落——“愛好和平與自然和睦相處的母系氏族社會,擁有上萬年前的預言石,沒有過去、將來和現在,時間在此凝固”,這種凝固將菲勒斯中心排斥在世界之外,使世界依然為女性所主導。而時間的凝固讓兩個事實相對立:“我們外在的生命為季節和時鐘所主宰;我們內在的生命被不那么有規律的事物主宰——一種切斷日常時間的想象沖動。它讓我們自由地無視此時此刻的界限,像閃電穿過時間的線圈,也就是,宇宙的線圈,以及任何包括或不包括的事物”。這種對立使得小說敘事在心理時間和物理時間中交錯、跳躍、延展,將現實和想象緊密地結合在一起。
女性的構建——走向完整的精神合體之旅
溫特森在改寫阿耳特彌斯的故事時體現了身為女性的困惑。希臘神話中阿耳特彌斯是狩獵女神和貞潔女神,她的父親宙斯允許她終身不嫁,阿耳特彌斯在阿波羅的引導下誤殺自己英俊的戀人——海神波塞冬之子奧利安。而《櫻》所描寫的奧利安粗俗、丑陋、邋遢、獨眼、口臭,女神被奧利安強暴后用一只毒蝎結果了他,在奧利安慢慢變冷的尸體邊,女神陷入了困惑:“歷史將會怎樣評論今晚……鳥的啼叫是孤獨的,她也是孤獨的,倒不是因為朋友,而是一段不被侵入的時間……”這段“不被侵入的時間”代表了從古至今無法解開的女性困惑——在男性主導的世界里,男人無須征求女人的同意,就可以靠暴力征服女人的身體,強奸女人的意志,女人一直在喪失自我。
走向完整是小說的主題,盡管自我一直處于分裂狀態。“或者他們討論的自我是空洞的、尖叫的,沒有靈魂的行尸走肉”,對自我的尋找一直貫穿于小說的始末,而尋找的過程是約旦一次次的航海歷險。小說將尋找福爾圖納達(一個不存在的虛構女人)定位為貫穿全文的敘事線索,福爾圖納達的形象是真空與光點,而在書的扉頁上作者寫著:“你正握在手中和構成你身體的事物,現在卻被告知成了最為空蕩的空間。真空與光點。”真空的世界是虛無的世界,作者最終將一切指向了虛無,在《櫻》中性是虛無的,人和環境都是病態的。現實生活中泰晤士河水被工業污染的問題沒有被重視,體現了迪維諾提出的“精神污染”說,現實文明世界中物欲麻痹了人們保護自然生態的神經,這引發了作者將1655年倫敦大瘟疫作為類比,雖然小說中將疾病災難原因歸結為處死國王查理一世而遭受的上天報應,但實質是為了引發現代社會人的反思。
最終作者依然在真空的世界里繼續著尋找光點之旅,而這尋找之旅正是作者渴求生命完整的體驗之旅,在女巨人(女化學家)、約旦(尼古拉斯·約旦)、福爾圖納達達成三位一體時,這生命體驗之旅才被賦予意義,才能達到最終的女性構建。但是這尋找光點之旅依然存在于過去、現在和未來,在意識的世界里時間的界定會消失,物理的界限會消退,但每次的心靈之旅都沒有盡頭,一次次地脫離地球的大氣層,又一次次地回歸現實尋找心中的光點——福爾圖納達。
(作者單位:中南財經政法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