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中英
【摘要】金磚合作對目前和將來的全球治理與世界秩序有一定影響,但不能高估。盡管金磚合作沖擊了現存全球治理,對世界秩序轉型的意義也是明顯的,但是,金磚合作仍然處在初始階段,存在諸多不確定性和脆弱性,不宜夸大金磚合作對現存的全球治理(全球機構)的影響(無論是正面的還是負面的)。也就是說,在西方甚至中國等國家和地區存在的關于“‘新開發銀行和‘應急儲備庫是對世界銀行和國際貨幣基金組織的‘挑戰甚至‘替代”的說法,是言之尚早的論調。
【關鍵詞】金磚合作 全球治理 世界秩序
【中圖分類號】F114 【文獻標識碼】A
對于“金磚國家之間的合作”(即英文縮寫BRICS,以下簡稱“金磚合作”)而言,2014年是一個重大的取得突破性進展的標志性年份,因為“新開發銀行”(NDB,即“金磚發展銀行”)和“金磚國家應急儲備安排”(CRA)正式啟動。這標志著,進入第二個五年的金磚合作不再停留在話語上,而是進入了行動的新階段。①
由于中國等發展中國家的“崛起”,使得21世紀第二個十年的世界呈現了前所未有的新舊秩序交替的可能性。從世界秩序轉型的角度看,金磚合作的意義確實非凡。這是走向新的全球經濟治理的第一步,也是開啟“后美國時代”的第一步,②全球治理的理論與實踐由此進入一個更加多元的時代。但是,當充分肯定金磚合作除舊布新的意義外,我們切莫低估了金磚合作的復雜性、困難性。西方對金磚合作的最終反應是什么?西方是否不顧中國等發展中國家提出的“不對抗”的呼吁而開始與后者的新的對抗?一些消極的現象似乎正在印證這一勢頭。目前,西方以烏克蘭問題向俄羅斯發難,俄羅斯至少暫時不在八國集團(G8)之內,美國排除幾乎所有的金磚國家,繞過世界貿易組織(WTO),與大西洋和太平洋的一些國家搞起小集團(小多邊),試圖制定下一輪全球貿易規則。
本文提出和討論了金磚合作與全球治理、世界秩序之間的關系這一中心問題。具體來說,這一中心問題可以分解為如下一些相互關聯的問題:第一,金磚合作在目前的全球事務中的角色和作用到底是什么?如何做到不誤解、不夸大世界政治、經濟、外交體系中的“金磚合作”?第二,從2009年第一屆金磚國家峰會開始,直到2014年在巴西舉行的第六屆金磚國家峰會,金磚國家集體要求改革現存的國際(全球)金融機構,即以國際貨幣基金組織和世界銀行為代表的具體的全球經濟治理機制。金磚合作與這些現存國際制度(國際組織)的關系到底如何?金磚合作是挑戰甚至顛覆現有國際金融機構,還是對其的不足、缺口、效果構成某種必要補充?第三,由于金磚合作的持續和深入,現在到了世界秩序新舊轉型的歷史時刻了嗎?金磚合作真的代表了新的世界秩序的雛形嗎?第四,從理論和實踐兩個角度來看,考慮到幾乎所有金磚國家與西方(尤其是美國)的關系都很緊張,③在“全球治理碎片化”④的情況下,金磚合作真的提供了一種非西方的全球治理方案嗎?包括金磚國家集團在內的非西方是否因此將擔當全球治理的重擔?第五,如何能確保金磚合作的成功?金磚合作何以維新?第六,“金磚集團”如何通過擴大成員國保持生命力和吸引力?根據筆者長期、密切的觀察與跟蹤,在最近幾年關于金磚合作的論文和各類文章(包括嚴肅報刊的評論)中,這些問題并未被很好地提出和進行嚴肅的討論。本文將試圖回答上述問題。
金磚國家在世界秩序中具有重要作用
關于第一個問題,本文同意目前的流行看法,毋庸置疑,“金磚五國”的力量以及金磚合作的力量確實了不起。在許多重大指標上,比如人口和人力資源、國土面積和地緣重要性、經濟總量及其潛力、自主創新的高科技、建立在“軍事革命”基礎上的國家武力(俄羅斯在核武等戰略力量上與美國屬于同一個等級,中國則擁有世界上最強大的常規陸軍)等,金磚國家及其合作在世界上占據關鍵甚至領先地位。但是,本文更想指出的是,即使金磚國家均具有強烈的合作意愿,且這一合作機制能夠持續下去,即假定金磚國家集團成功地克服了幾乎所有國際合作都要遭遇的“集體行動的難題”(collective action problem),⑤那么,如何看待這一新型的全球(國際)集團在現存全球體系中的地位和作用?
目前的金磚集團,實際上包括兩大類國家:一類是印度、巴西和南非,他們與歐洲(如英國和葡萄牙)在殖民主義時代就結合在一起,后來從西方“獨立”出來,卻仍然是西方主導的世界體系的天然的一部分。第二類是中國和俄羅斯,這兩個國家在冷戰結束后都經歷了“融入”(中俄試圖“融入”)和“納入”(西方試圖“納入”)西方主導的世界體系的過程。這個過程直到今天也尚未完成。盡管分別歷經30多年和20多年的“融入”,中國和俄羅斯與現存國際制度(國際組織)的關系仍然具有相當的脆弱性,尤其是中國,在某種程度上甚至還不如俄羅斯。俄羅斯在蘇聯解體后還被吸收加入了七國集團(G7),讓七國集團演變八國集團(G8)。在2014年八國集團“開除”俄羅斯前,俄羅斯已經獲得了在該集團的全面成員國地位。
在現有的世界秩序(以國際組織為其具體化身)中,多數金磚國家扮演的角色實際上類似于政黨政治中的“反對勢力”(反對黨)。印度和中國有人口優勢,要求現存國際組織民主化(中國的提法是“國際關系民主化”,印度的提法是“民主化全球組織”);中國、印度、巴西都要求改革國際金融機構,增加中國在這些機構的發言權;印度和巴西結盟,要求擔任改革后的聯合國安理會的常任理事國。
金磚合作與現存國際制度互補
值得指出的是,在過去五年,每當金磚國家峰會舉行前后,國內就出現一種可以稱為“空想世界秩序”的主張或看法,而西方則出現諸如金磚國家要改天換地、“挑戰”現存世界秩序的看法。⑥例如,有人提出,改革國際貨幣體系的金磚峰會對舊的“布雷頓森林體系”是致命一擊;⑦甚至有人認為,現在到了實現新舊世界秩序轉換的時刻。這些看法都是靠不住的。
就匯率體系(美元與黃金掛鉤)而言,布雷頓森林體系在20世紀70年代就解體了。但若說布雷頓森林體系指的是國際貨幣基金和世界銀行這兩個全球組織,那么,這個體系仍然存在,而且將繼續存在。金磚國家合作是否真的是對第二次世界大戰后形成的布雷頓森林體系的致命一擊?很明顯,金磚合作不是致命一擊,即使構成挑戰,也是有限的;在效果方面,是良性的、積極的。就其積極意義而言,金磚合作促進了布雷頓森林機構的改革,而且是對它們的必要補充。比如,金磚“應急儲備庫”(CRA)中有一條款:“當借款國需要提出超過其貨幣互換額度的30%時,該國還必須與IMF達成平行的援助協議。”由此可見,金磚合作與國際貨幣基金組織之間與其說是替代的挑戰關系,毋寧說是互補的合作關系。
期待金磚國家合作推動世界秩序的良性(正向、積極)轉型是正確的,我們不能把世界秩序變得更加公正合理的希望寄托在西方的善意上,我們要親自行動建設一個更加公正的世界。最近幾年,許多人言必稱金磚合作對世界秩序轉型的正面意義,這樣的強調本身是世界秩序有可能得到改進的希望。但是,若說金磚合作的成型和運作意味著“新的世界秩序”誕生,顯然是言之過早、言過其實。“新開發銀行”和“應急儲備庫”從規模和實力上比世界銀行和國際貨幣基金組織還是小多了,且只有5個成員國,無法與WB和IMF全球范圍的包容性匹敵。
客觀看待金磚合作對世界秩序的意義
從西方的角度看,現存世界秩序是1945年以后即二戰以后國際秩序的歷史演化。二戰后的國際秩序受到美蘇“冷戰”的影響,冷戰是二戰后秩序最大、最長的“干擾變量”。蘇聯解體和冷戰終結后,卻開始了美國主導的所謂“單極世界”,即美國的世界(全球)統治。但是,在這個自封的“單極體系”下,不僅大量的非國家行為體持續增長,而且古老的“新興大國”打破了“單極世界”的美夢。如今人們再次提到和紀念的第二次世界大戰后的國際秩序,與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醞釀、談判、決定的那個秩序已經有很大的不同了。
美國治下的“單極世界”,美國人聲稱是所謂“西方主導下的自由秩序”(Western Liberal Order)。⑧而到底什么是“西方自由秩序”?從本質上講,就是西方對世界(全球)的統治,把一切原來不屬于西方組織的世界體系的國家納入進來。在冷戰結束后,俄羅斯和中國等被納入進來。這一西方主導的世界體系號稱是自由的、開放的,但是,西方(美歐)卻是國際規范、規則的制定者與執行者,非西方則是這些規范和規則的服從者。
現在我們分別看一看金磚各國和現存的世界秩序(西方自由秩序)的關系。下面是一個耐人尋味的比較:
俄羅斯:蘇聯遺產的主要繼承者。與蘇聯不同的是,俄羅斯一度徹底“向西看”,但是,它并未因此真正變成西方的一部分,反而與西方存在著這樣或那樣的“新的冷戰”。在未來幾年,如果回不到八國集團(G8),俄羅斯終將不是擴大后的西方的一部分。
印度:一直從現存西方主導的世界秩序中牟利、受益。無論印度在這一秩序中如何批評西方、對西方表達不滿,西方從來就不曾在乎印度對現存世界秩序的反應。相反,西方卻不斷贊揚印度。“印度崛起”就是這樣的西方話語。西方把制衡“中國崛起”的希望寄托在“印度崛起”上。在與西方的這種奇怪的互動中,印度煥發青春,產生了改革現存世界秩序的強烈沖動。“民主化”現存的全球治理(全球機構),印度最不遺余力。與中國相比,印度是一個改革現存世界秩序的“激進”勢力,與中國的溫和、保守(即“韜光養晦”)形成鮮明對照。印度要求聯合國安理會改革,以便為自己謀求一個常任理事國的地位。印度也要求增加在國際金融機構中的發言權。
巴西:其對待現存世界秩序的態度與印度十分相似。在國內治理方面,最近20多年,巴西是全球“民主化第三波”的一部分,與西方在政治上不存在不可調和的矛盾。但巴西卻對現存的世界秩序心懷不滿,躍躍欲試,謀求在一系列全球事務上積極作為。巴西聯合印度、日本、德國及以欠發達國家為主的六十九國集團(L.69 Group)一道致力于創立一個新型安理會。在世界貿易組織(WTO)改革這一議題上,來自巴西的羅伯托·阿澤維多于2013年被任命為世貿組織總干事。
南非:在對待現存世界秩序的態度上,與印度和巴西分享許多的類似性。自“新南非”誕生以來,南非獲得了更突出的全球地位(如舉辦足球世界杯和加入金磚合作)。南非在全球的這些積極表現有助于其在非洲地區確立領導地位。由于其他本來足以代表非洲的大國(如北非的埃及和西非的尼日利亞)近年來百病纏身,因此,本來還不足以代表非洲的南非卻日益贏得非洲領袖的殊榮。
中國:許多人一度認為中國是現存世界秩序的“受益者”,盡管他們沒有具體評估中國是否真的從中受益,也閉口不談中國的受損或者為了受益而付出的代價。“受益論”說明,許多人實際上承認中國已經是現存世界秩序的一部分。俄羅斯與八國集團發生激烈沖突后,確實也提醒了中國下一步如何處理與西方的關系。從長遠看,假如中國不得不為維護臺灣、新疆、西藏、東海、南海的主權而行動,西方以及日本也會制裁中國,迫使中國退出已經加入的西方主導的國際組織。
關于目前的世界秩序,從政治學的角度可以得出以下三點結論:第一,西方(從全方位上說,是美國;在有些方面,是歐洲、日本與美國的聯合霸權)具有主導性。當然,從勢頭上看,盡管西方仍然占據優勢,但卻不能完全說了算。第二,世界秩序體現等級制特征。美國和歐盟,有時加上日本,高高在上,但“高處不勝寒”。越是如此,全球治理越是低效、越是碎片化,直至嚴重缺少全球治理。第三,世界秩序存在不對稱(失衡)。非西方在全球治理中的地位與作用與非西方的人口、國土、實力、文明等不符。
金磚國家的崛起與相互合作,確實影響了西方的主導地位,讓一些西方人感到西方壟斷全球治理的時代結束。金磚國家希望上升到一定的高度,躋身于全球金字塔的更高位置,因而前文所述等級結構也被動搖。諸如金磚之類的新型全球合作確實也有助于改善全球失衡。但總的來看,金磚合作距離“另起爐灶”,即構造新的世界秩序、實現世界秩序新舊轉換還很遙遠。鑒于20世紀70年代發展中國家(如石油輸出國及其組織、印度、拉美非洲國家等)建立國際經濟新秩序的失敗教訓,金磚國家在推動世界秩序的轉型中,有成功的可能,但失敗的前景也是不能排除的。
金磚國家應致力于非西方的全球治理實踐
全球治理的理論與實踐最初來自西方,尤其是來自歐洲。在全球治理理論方面,歐洲學術界的相關工作做得最多;在實踐方面,歐盟則是一個特殊的行動者。歐洲共同外交政策宣稱歐盟是國際“規范力量”(a normative power),就是為了讓歐洲國家和歐盟去治理全球。全球治理是歐洲為治理世界而生產的一整套知識。美國并不喜歡全球治理的理論,因為美國是按照自己的偏好、范式和方式治理(塑造和控制)世界。這樣的治理是世界霸權。因此,截至目前,全球治理從理論到實踐,主要不是全球的,而是西方的。
由中國、巴西、印度等非西方國家參加的全球治理也未必就一定是非西方的。因為這些國家接受和理解的全球治理概念、理論等基本上是西方的,缺少依據非西方條件和經驗的創新,缺少非西方的特點。中國等國加入全球治理,表面上,使全球治理更加名副其實,但是,若是中國加入后,仍然套用西方的全球治理理論,則對全球治理的改變并不一定是根本性的。因此,需要有中國的全球治理理論,以便為非西方的全球治理作貢獻。前幾年,筆者等中國學者就力主中國提供解決全球問題的方案。⑨最近,中國領導人在外交政策中提出,要為解決全球問題提供“中國方案”。⑩金磚合作下的“新開發銀行”和“應急儲備庫”,均是中國倡導提出的。
以制度創新確保金磚合作的成功
金磚合作只有證明自己,才能存在下去,并貢獻于全球經濟治理。首先,我們應該充分肯定金磚國家:在全球經濟治理歷史上的一個特別困難的時期,在嚴重缺少真正的全球治理的情況下,金磚國家提供了自己的解決方案。金磚成立了“新的發展銀行”(NDB)和“應急儲備庫”(Contingency Reserve Arrangement-CRA),至少對于這五個國家來說,這是一種全球治理解決方案。而且,金磚合作對全球治理的影響將超出金磚集團,在未來逐步顯示出來。目前,非洲和拉美開始從金磚合作中受益。然而,從國際合作制度創新的角度,筆者不無擔心的是,金磚合作仍然是簡單地模仿世界銀行(WB)和國際貨幣基金組織(IMF),缺乏真正有價值的國際制度創新。
所有的金磚國家都是WB和IMF的成員。所以,我們完全可以說,NDB和CRA脫胎于WB和IMF,是“青出于藍”。NDB的游戲規則不同于WB。金磚國家中經濟實力最為強大的中國并沒有謀求在NDB的絕對控制地位,這兌現了中國主張的“國際關系民主化”。但是,另一方面,CRA與舊的IMF的游戲規則有一定的相似性,中國在這個儲備庫中以實力說話,占據龍頭老大的位置。
“金磚開發銀行和金磚應急儲備安排相互獨立,在宗旨、規模、運作與決策機制等方面明顯不同。首先,金磚開發銀行著眼于長期發展融資,為金磚國家及其他新興市場和發展中國家的基礎設施建設和可持續發展提供資金支持;而金磚應急儲備安排著眼于金融穩定,在成員國面臨國際收支壓力時提供短期流動性支持。其次,金磚開發銀行初始認繳資本(即啟動資金)為500億美元,并在金磚國家之間平均分配;而金磚應急儲備安排初始承諾互換規模1000億美元,其中中方承諾出資410億美元,巴西、俄羅斯、印度各180億美元,南非50億美元。第三,金磚開發銀行在正式成立后各成員要實際繳納一定比例的股本,用于日常運作;而金磚應急儲備安排僅是出資承諾,只有在有關國家提出申請并滿足一定條件時才通過貨幣互換提供資金。第四,金磚開發銀行各成員國平均分配股權和投票權,其治理結構包括理事會、董事會和管理層等;金磚應急儲備安排治理結構包括理事會和常務委員會,各成員國投票權與承諾出資額掛鉤,除設立5%基本投票權平均分給金磚五國外,剩余95%投票權按承諾出資額成比例分配。中國承諾出資最多,因而投票權也最高。最后,金磚開發銀行運作方式主要為基礎設施等投融資業務,而金磚應急儲備安排是以多邊貨幣互換為基礎的貨幣合作框架,借鑒了其他類似的區域性貨幣合作機制如清邁倡議多邊化的成功經驗。”
由此可見,金磚合作在促進全球經濟治理的國際制度創新上有一定的進展,但也有不足。從制度創新——即全球治理的“軟實力”的角度,金磚國家對WB和IMF的挑戰仍然是有限的。
今后,金磚合作可以考慮真正的國際制度創新。金磚國家到底如何設計其合作尚難定論,但是,有一點是肯定的,若僅僅抄襲和修改WB和IMF的國際合作模式(在一開始,仿效WB和IMF也許是必要的),并不能很好地應對21世紀的全球治理的挑戰。而且,金磚合作應該避免WB和IMF的制度缺陷,避免出現類似的失敗。金磚合作既然獨立于WB和IMF之外,與WB和IMF的競爭是不可避免的,所以,不同于WB和IMF的制度創新是成功的保證,也能貢獻于未來新的全球經濟治理(新的關于全球經濟的運行規則)。
其次,“新發展銀行”的命名具有積極意義,然而關鍵不是一個名目上不同于WB的開發銀行,而是在理論上具有不同于WB指導思想的“新發展觀”。NDB擁有不同于WB的“新發展觀”嗎?能證明自己在推廣一種不同于WB的新發展觀嗎?是否存在關鍵的設計缺陷(design flaws)?同理,“應急儲備庫”優越于IMF的地方在哪里?當金融危機真的到來,CRA會管用嗎?無疑,“新發展銀行”一定會促進金磚國家和其他全球南方國家的基礎設施改善和互聯互通,但是,這是否會帶來“新的發展”?即顛覆WB和IMF長期以來代表西方強加給非西方的發展觀。
盡管世界銀行一度自認為壟斷了發展的真理,以為“華盛頓共識”是“放之四海而皆準”的,但是,由“金磚五國”推出的新發展銀行正在告訴這個世界,任何機構包括世界銀行,都不能宣稱壟斷了發展的全部邏輯和模式。面對世界已經發生的和正在發生的深刻巨變,新發展銀行提出了植根于本土的、非西方的發展中國家應對諸如貧富分化、基礎設施(公共產品)短缺、氣候變化、資源枯竭、人口爆炸等新挑戰的解決方案,從而大大超越世界銀行。
但是,令筆者擔心的是,這家銀行運行以后,“新的發展”在金磚世界和廣大的發展中世界可能未必如期而至。新的發展并不等于(硬件意義上的)基礎設施建設貸款。當然,廣大發展中國家,包括印度在內,硬件意義上的基礎設施的供給仍然短缺,確實需要互聯互通(connectivity)。但是,如果沒有真正的“新發展觀”,NDB在促進硬件意義上的基礎設施建設的同時卻對解決深層的軟件意義上的發展問題作用不大,那么,最終也無法帶來新的發展。至于CRA,一個最壞的可能必須估計到:如果沒有真正的制度創新,CRA很可能在提前到來的一場席卷“新興經濟體”的金融危機中被證明用處不大。
一個也許繞不開的爭論焦點是,“中國模式”或者“印度模式”或者“巴西模式”,是否就是“新發展”理論?是誰的“新發展”理論?只有金磚國家探索出真正的可替代現有“華盛頓共識”的發展理論,其“新發展銀行”才是真正“新的”。
大多數發展中國家不喜歡IMF,尤其是那些遭受金融危機打擊的發展中國家不喜歡IMF,因為IMF確實在危機后并未提供很好的解決方案。“應急儲備庫”是繼“清邁倡議”(Chiang Mai Initiative)后的第二個“非IMF”的解決方案。清邁協定是東亞地區性的,是2400億美元的貨幣互換協議。從地緣政治上講,清邁協定毫無用處,除非美國的兩大盟國日本和韓國與中國一條心。由于當前中日政治關系的危機,清邁協定在東亞任何一個國家爆發金融危機后根本難以付諸實施。CRA的規模不如清邁協定,卻是全球性的,涉及亞歐和非洲、拉美,其成功的難度更大。其優勢是其中包含的地緣政治風險不如清邁協定那么大,因為金磚五國爆發大國沖突的可能性不大。但由于其規模不如清邁協定,在金融危機發生的情況下,CRA也許不堪一擊。
我們常說“青出于藍而勝于藍”,但,金磚合作是一項前所未有的聯合冒險,現在尚無法確定金磚合作未來能否比WB和IMF更成功。金磚合作是對美國和歐洲主導的“西方自由秩序”的挑戰,同時也是對這一秩序的某種有益補充,其成敗系于許多因素,而其制度設計和指導思想是否代表21世紀全球治理的方向才是關鍵。
適時吸納新的成員國,保持金磚集團的生命力
國家集團的生命力在于擴張,歐盟、北約以及“西方的自由秩序”等都是通過擴張(吸納新成員)等維持本體存在的。國際關系理論的“英國學派”(English school of international relations)認為“國際社會”的存在在于其能夠擴大到包括了符合“國際社會”標準的“國際體系”成員國。想一想,如果沒有在冷戰后的多次擴大,歐盟早已不復存在。不過,物極必反。任何國家集團,如果門檻過低、成員國太多,必然出現效率低下甚至癱瘓的情況,那么就無法實現組織的初衷。
金磚集團也要通過擴大成員國而獲得長足發展。從國家集團(國家之間的合作、聯合)的角度看,金磚集團不應限于目前的五個成員國,而要盡可能地把那些合格的、愿意加入的國家吸收進來。拉美的阿根廷、墨西哥、委內瑞拉,亞洲的印尼、泰國、越南、土耳其、沙特阿拉伯,非洲的埃及、埃塞俄比亞、尼日利亞等均可以吸收加入“金磚集團”。
結論:金磚合作與世界秩序
在現存世界秩序下,有人認為,中國應該在“體系內全面崛起”。這一觀點有道理,但存在問題。如果說,在20世紀末和21世紀初,我們如此主張,大概多數人覺得可行。但在今天,中國和世界均發生了巨大的變化,姑且不論“在體系內”(應該解讀為“在現存世界秩序下”)能否“全面崛起”,這一主張其實就是主張中國在國際(全球)事務上的作用不沖擊現存世界秩序。對現存的世界秩序無害的“國家崛起”自然對于主持、主導這一秩序的國家(美國)和國家集團(歐盟)來說是可以接受的。但歷史上,“不挑戰”現存世界秩序(前面已經提到,美國人伊肯伯里等已經把現存的世界秩序叫做“美國的世界秩序”)而做到“全面崛起”的國家(大國或者強國)尚不存在。實際上,假如真的要“全面崛起”,就不可能不挑戰現存的世界秩序。
改變世界秩序乃至帶來世界秩序的轉型,美國和歐盟以及日本必然認為這是對他們定義的世界“現狀”的挑戰。日本對中國組建“新發展銀行”和“亞洲基礎設施投資銀行”(AIIB)不僅不支持,而且強烈反對并極力封殺,就是因為日本認為這些新型的國際金融組織挑戰了其在亞洲的金融老大地位,畢竟,日本一直控制著亞洲開發銀行(ADB)。
金磚國家合作在短期內未必有多大的實質意義,但是其政治象征意義卻很大,發出了前所未有的挑戰現存世界經濟秩序的信號。當然,這一“挑戰”要理解為下述兩點:一是在現存世界秩序下對既有的全球治理的修正(改革)、貢獻、完善、補充;二是試圖提供現存世界秩序無法提供的解決全球(包括區域)問題的方案,構筑與現存世界秩序多少不同的,更加合理、公正的新世界秩序。
金磚國家集團“內部”存在不同意見:一種觀點認為,要在“現存世界秩序下”“參加全球治理”,即“融入”現存的西方主導的世界秩序;另一種觀點則認為,不僅要變革現存的代表舊的世界秩序的國際制度,而且要另起爐灶,催生新的世界秩序。既然金磚國家國內都存在意見分歧,他們之間的分歧就更加難以忽略,那么可以說,金磚合作對未來全球治理與世界秩序的影響還存在著很大的不確定性、復雜性和困難性。
(本文系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重點研究基地重大項目“新的全球治理:全球治理的理論與實踐在歐洲的演變及其趨勢”的階段性研究成果,項目批準號:11JJ810013)
注釋
2014年7月15日,金磚國家領導人在巴西福塔萊薩第六次會晤期間見證簽署了成立金磚開發銀行和建立金磚應急儲備安排的兩份國際協議。
相關的評論見占豪:《金磚銀行只是第一步》,觀察者網,2014年7月18日,www.guancha.cn/ZhanHao/2014_07_18_248107.shtml;陳平:《金磚銀行開啟“后美國時代”》,觀察者網,2014年7月17日,www.guancha.cn/chen-ping/2014_07_17_247674_s.shtml。
愛德華·盧斯:《奧巴馬如何與金磚五國“交惡”?》,英國《金融時報》,2014年4月22日,http://www.ftchinese.com/story/001055877。
“全球治理碎片化”(fragmentation)是最近20年在全球治理學界流行的一個說法,其始作俑者是已故美國全球治理研究權威羅西瑙(James N. Rosenau)。至于到底什么是“全球治理碎片化”,學術界并未給出進一步的說明。這種時髦的說法并不是什么創新,反而令人費解。所謂全球治理碎片化,就是全球治理的各類主體(這里主要指國家行為體和大量的各種非國家行為體)各自為陣,“多極(多中心)化”,現有的美國和歐洲主導(控制)的國際(全球)機制,如世界銀行和國際貨幣基金組織,無法推陳出新,機構改革乏力滯后,更無法整合各種全球治理倡議、行動和計劃。歐盟有自己的全球治理戰略與政策,其他各國(即使是韓國和新加坡)也均有自己類似的戰略與政策。中國近幾年也推出了自己的全球治理戰略和政策。總之,各國在全球治理中的作用和角色相互沖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