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琴
白瑪娜珍的創作是向心靈和精神的跋涉與挺進,閱讀她的作品就如同在與一個敏感而又警醒的靈魂對話。她的憂郁、感傷,茫然,連同她對當代社會的省察,都構成了她文學創作的底色。她以優雅、豐盈的語言,現實與浪漫相雜糅的文學修辭,在雪域大地的為自己創造了一個精神跋涉的原鄉,在日益喧囂的時代守護著對文明和真情的向往與追求。
白瑪娜珍各體兼長,在散文、小說、詩歌等領域都頗有收獲。相繼出版有詩集《在心靈的天際》、散文集《生命的顏色》、長篇小說《拉薩紅塵》和《復活的度母》、散文集《西藏的月光》。另有詩集《拉薩拉薩》即將出版。從其創作歷程來看,以《拉薩紅塵》為界,白瑪娜珍的創作可以分為前后兩期。前期的作品集中在《在心靈的天際》和《生命的顏色》這兩部集子中,寫盡了青春少女的迷茫、敏感和細膩如絲的情懷,雖然那時的創作不乏稚嫩之筆,多是一些小情緒小情感的流露,但白瑪娜珍的細膩、敏感,文學方面的才情在早期的創作中得以鮮明的展現。從《拉薩紅塵》開始,白瑪娜珍的創作進入成熟穩定期,這一時期的創作往往從女性視域出發,雖然題材仍然不外是生活的點滴,人世的情感,男女的糾葛,宗教的情懷,然而在這些景象下卻彰顯出一種精神上的追求和對永恒困境的探索,這使得她的作品超越了日常世俗化的傾向,具有了向普遍精神困境追問的永恒性特征。
長篇小說《拉薩紅塵》和《復活的度母》是白瑪娜珍最重要的作品,也是最能體現白瑪娜珍創作特色的作品。作者從女性最隱幽的心靈世界出發,對藏族女性的生存困境進行了深刻的體察和細致的描繪,在廣闊的時代背景下為我們展現了現代化進程中女性在困頓現實中的追求與沉陷。如何使女性從現實的生存困境中解脫,獲得自由的精神空間,作品不僅寫了欲望,還寫了精神,寫了有追求的靈魂。《拉薩紅塵》著重刻畫的是上世紀八十年代后時代巨變中現代藏族知識女性的困惑與追求。作品中的雅瑪,竭其一生都在追逐愛情,然而最終一切都成虛空。澤旦,這個最早讓她極度渴望的男人帶給她的只是墮胎的冰冷記憶以及婚后生活的無望;迪,也只是給她帶來身體上的記憶與遠離的愁怨;而徐楠對于雅瑪來說只是一個讓她憐惜的男人。在與這三個男人的周旋中,雅瑪得到的只是失望。在絕望的境地中,她甚至與一個只有一面之緣的男人在醫院放縱肉欲,從而使得一個無辜的生命逝去。雅瑪就生活在這樣一個充滿放縱氣息的塵俗之中,銷蝕著青春,銷蝕著所有的浪漫與悲哀。白瑪娜珍通過雅瑪的愛情追求寫出了女性在塵世中的悵惘與自我尋找的過程。雅瑪在一次次尋愛的過程中陷于沉淪和失望,在清醒的痛苦中,她一次次的追尋都在向自己的心靈靠攏,正是在追尋的過程中,她的生命意識得以勃發,得以觸摸到自己的靈魂。在這個日漸荒蕪,忽視靈魂的時代,白瑪娜珍的創作讓我們感觸到生命的真實與局促,在對雪域女性的描寫中透露出對普遍人性困境的探求。
《復活的度母》是白瑪娜珍的第二部長篇小說,是西藏第一部以文革為背景的小說,作品將女性的命運與政治的罹難相結合,寫出了半個多世紀的歷史沉浮與人性的挪移。與《拉薩紅塵》相比,作者的視野更為幽廣,對女性心理的描寫更加細致深入。作品通過瓊芨及茜瑪兩代女性心理的悲歡展現了時代變化中藏族女性所面臨的生存和精神困境,及陷身于其中的無奈與難以超越。瓊芨是希薇莊園里最小的小姐,生活在霞光縈繞的充滿愛意的莊園。然而命運之神早已注定瓊芨這一生會歷盡劫難。在她十六歲的這一年,西藏的時政發生了變化,曾經拋棄瓊芨的父親參加了反革命暴亂,這使得希薇莊園受到牽連,家產被沒收,她的活佛哥哥也在一場大火中去世。曾經擁有的榮華與美好現在都成幻影,家庭的罹難近在咫尺。瓊芨不愿順從命運,獨自去往拉薩,尋找自己的出路。在戀愛、婚姻、家庭生活中一路坎坷,受盡精神的折磨……小說中瓊芨的命運讓人不無唏噓。作者將瓊芨的命運放在時代變遷中去展現,女性生存空間是如此的狹小和冰冷,難言的情感悲歡與政治劫難相互交織,重壓著柔弱的女性,使得瓊芨淪落為一個變態的老婦人。瓊芨的女兒茜瑪是個新女性,她外表放縱,內心寂寞。母女兩代有著很不同的生活經歷,然而她們內心對情感的渴求又一脈相承,永遠在情與欲的漩渦中掙扎。在《復活的度母》中,通過瓊芨及茜瑪兩代女性情感的悲歡,寫出了女性不能承受的精神之痛。
著名藏族文學評論家李佳俊認為白瑪娜珍的作品較好地揭示了西藏人特別是藏族女性的情愛和人生。作為一名接受過現代文明洗禮的藏族知識女性,白瑪娜珍在深刻體察和反思的基礎上,以知識女性的敏感,在滾滾紅塵的頂端,探看蕓蕓女性的生存現狀,在作品中對女性的生存困境進行了細致的描繪和探討。她的作品圍繞女性生活去展開,對其筆下的人物寄予了深深的理解與同情,展露了對現代高原女性精神的痛徹洞見。在《拉薩紅塵》中,雅瑪遍尋不到理想中的男性,只能退回自我,并以此來保護自己敏感的心靈。《復活的度母》中瓊芨及茜瑪在男人的泥淖中打轉,得到的只是傷痕累累。現實是如此的冰冷和瑣碎,欲望卻時時充斥內心,難以熄滅,讓人戰栗與瘋狂。白瑪娜珍寫出了女性強烈的欲望,以及對自我、對男人、對外在世界的無望。然而,白瑪娜珍筆下的女性并沒有因為生活和情感的壓抑而扁伏在地,而是站立起來,內心充滿張力,是有力量的,她們的力量在于追尋,在于對生活中并不存在的美好的追求,在于對這個充滿塵俗氣息的絕望世界的不妥協。在《拉薩紅塵》中,雅瑪柔弱而韌性的生命力化為對情感世界的執著,對生命原欲的追尋。在《復活的度母》中,瓊芨強烈的情欲轉化為變態的心理,對兒媳百般嫉妒。正是在這樣一種非常態的生命歷程中,我們看到了作品中人物身上熾烈的生命力。雖然她們的追尋有時是以一種不正常乃至變態的方式發泄出來,甚至帶有某種破壞性,但這種潛藏在內心深處的對美好的向往與追求在這個現世中是那樣難得。她們往往在尋找的過程中迷失了自己,陷入痛苦的絕地,因此白瑪娜珍的作品總是充滿著一種透徹心骨的絕望之感,有種銳利的刺痛。
如何使女性不再在紅塵之中苦惱,如何使女性走出生命的困境、找回迷失的精神家園,白瑪娜珍嘗試在宗教中尋求靈魂救贖的道路。曲桑姆,希薇莊園美麗的大小姐,在家庭遭受劫難之際,將自己交付給了牧人平措,在貧窮的生活中,變成一個蓬頭垢面的酗酒老婦,在病痛中遭受折磨,但在將逝之際,丹竹仁波切的法音使得她回復了生命的尊嚴。宗教的力量最終解除了一生磨難造成的心靈的粗糙,讓將死的靈魂有了尊嚴,重新再回到恬靜與美好之中。而瓊芨,她對丹竹活佛永遠如孩子般的信賴,這種信賴與宗教情懷是聯系在一起的。然而在物質泛濫的今天,宗教能否繼續給我們提供精神的救贖,白瑪娜珍是猶疑的。作品中的新一代活佛甘珠有著時尚的外表,開著女施主提供的跑車,和女朋友在拉薩街頭兜風,穿著上萬元一件的毛衣,聽著流行的歌碟。這與一心施予的丹珠仁波切有著太大的不同。作品通過茜瑪之口寫道:“我是這樣一個女人,渴望奇跡。甘珠,年輕的轉世,我原以為,但我得到的仍然如此平庸,我的內心仍然如此寂寥。”瓊芨愛著活佛丹竹,但卻不能與他永遠相依,內心充滿悲苦,茜瑪得到了活佛,卻也無法獲得心靈的充盈。作品彌漫著濃厚的宗教氛圍,然而在這個物欲橫流的時代,宗教又能給我們提供多少精神的力量,永恒的救贖和希望又在哪里?
當世俗的風浪卷入雪域大地,當物質的文明在拉薩遍地開花,當紅紅綠綠的欲望充斥著人們內心的時候,我們到底迷失了什么,我們如何去拯救自己的內心,永恒的理想世界又在哪里?白瑪娜珍看到了女性生存的困境,她要為虛浮的精神尋求安妥之地。她作品中的女性,陷于痛苦的泥潭之中,在情感的漩渦中打滾,理想中的彼岸世界永遠不會到達,而現實總是顯露出它猙獰的一面。女性,如何能夠尋找到自己的精神家園?白瑪娜珍與她筆下的女性有著感同身受的情懷,顯現在作品中的人物的追問,更是白瑪娜珍自我的追問。
在散文和詩歌領域,白瑪娜珍同樣注重在精神領域跋涉和拓進。她對生活有著尖銳的發現,她的創作一方面顯現了對女性生存及精神困境的關懷,另一方面又超出了女性個體的情懷,呈現出民族精英知識分子強烈的憂患意識和鮮明的承擔精神。尋找精神的原鄉,是白瑪娜珍散文的一個重要的精神走向。在白瑪娜珍的筆下,拉薩,始終是她靈魂的棲居地,白瑪娜珍深愛著自己的精神原鄉,但在現代商品經濟大潮的涌動下,拉薩也和內地一樣有著太多的喧囂和浮華,作者對拉薩現代化途中的變異給予了深切的關注:“山下的拉薩,那些燈火已不僅是供奉在佛前的長明燈,簇動的人流也不僅只是朝圣的人群……”,“難道今天的成都或者北京上海,就是拉薩想要的未來。”作為一位民族精英知識分子,白瑪娜珍感受到了現代化進程中藏民族不得不面臨的前行過程中的痛苦的磨礪,面對傳統文化的逐漸消逝,她不無憂慮:“如果掙錢付出的代價是告別一種自然而人性的生活方式,錢,對這個美麗的村莊而言就是魔鬼啊!”在現代化之途中,傳統文化觀念必然會受到沖擊,白瑪娜珍對此滿懷憂慮和感傷:“也許央拉、央金和我,我們今生只能在城市和牧場之間,在傳統生活和現代文明之間徘徊。假如有一天,我們內心的信仰,我們世世代代對生命的理解,人民的習俗;能夠被發展的社會所維護,和諧和幸福一定會如同瑞雪和甘露。”白瑪娜珍沒有喪失對生活的信仰,她希望腳下的這片土地潔凈如昔,正是這種潛存在心的憂患與對未來的思考,使白瑪娜珍的文字顯現了精英知識分子的獨特氣質,她的表述使得一種民族憂患意識浮出地表。白瑪娜珍是感性的,然而在感性之中又有理性,從這理性中升騰起的是一種對生命的熱愛和對現世的思考,因之理性光輝的照耀,使得白瑪娜珍越出了女性一己的哀戚,她的散文和詩歌,不僅在心靈層次有著很深的拓進,而且對人間生活有著尖銳的發現,對腳下的土地有著承擔精神,在塵囂日上的浮世堅守著對彼岸世界的向往和追尋。在這個越來越重視現世的享受,忽略內心澄凈的時代,她的文字所呈現的精神探求,無疑為我們虛浮的靈魂提供了別樣的依托。
白瑪娜珍的創作在藏族文學史上具有獨特的意義,她以其細膩的筆觸在精神領域內開拓,在高原之隅為我們提供了對現代女性命運的思考,對塵俗世界的追問,對人生困境的探尋,對靈魂皈依的質詢,對民族精神的守護。她的寫作真誠、細膩、幽深,她的語言直逼心靈,有著尖銳的痛感與激情。她在荒蕪的世界徘徊,內心卻不斷地走向澄明,在紛擾的繁世尋求精神的至純之地,她的創作既是女性之書,又是命運之書,靈魂之書。在這個多變而喧囂的時代,她始終保持著對文學的虔誠之心,關注著精神的困境和受難的靈魂,不僅寫了欲望,還寫了精神,寫了有追求的靈魂。如何在這紛紛擾擾的塵世,讓一顆心靈不再有塵埃,不再有磨難,也許是白瑪娜珍作品探索的意義所在。而正是因為有了這些探求,使得白瑪娜珍的創作超出了女性的閨房式囈語和個人化的局限,具有向精神疑難處探詢的質地。
責任編輯:吉米平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