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立聯

有觀點認為,“用人腐敗是所有腐敗中危害最大、最烈的腐敗,是一切腐敗的源頭”。級別管制是中國黨政機構及國有企事業(yè)單位成立與干部隊伍管理的基本方式,與形勢的發(fā)展和要求越來越不適應,并成為中國諸多問題的根源。
所謂級別管制,就是按照行政層級確定最高級別,而行政層級本身就是一種級別,如央企原則上是廳局或副部級,省企則是廳級,市企則是縣處級、縣企則是科級,教育、科學、文化、衛(wèi)生及其他機構原則上也是如此。與此一致的是,如一直在鄉(xiāng)鎮(zhèn)機關工作可達到的最高級為科級、在縣(市、區(qū)、旗)機關可達到的最高級為正處級,在市(州)機關可達到的最高為廳級,在省(自治區(qū)、直轄市)機關可達到的最高為部級。
級別管制形成當更大的官,求更高級別的目標導向
職務、級別與薪酬、福利及其他相關待遇掛鉤,獲得更高的職務才能獲得更高的級別、更好的薪酬、更滿意的福利、更愜意的相關待遇。因此,當更大的官,獲得更高的級別,成為公務員的唯一目標,也是衡量公務員成敗的唯一標準。這種評價標準的形成,無疑導致職務越低、級別越矮,公務員成就意識越差。千方百計獲得更大的官、更高的級別,即便不是個人內心的主動追求,也是目前制度下公務員工作氛圍及社會評價系統裹挾下的無奈之舉。
不僅如此,一方面,只有獲得更高的職務,擁有更高的級別,才有為人民服務的更大平臺。須知,在目前體制下,政策、資源都由上級分配、安排,越往下為人民服務的平臺越低,操作政策的空間越小,擁有的資源越少。另一方面,由于薪酬、福利與職務、級別掛鉤,獲得更高的職務、擁有更高的級別也是公務員及其家庭獲得相對體面生活的需要。福利待遇也是與職務、級別掛鉤的,不管是車輛安排、獎金發(fā)放以及其他可能獲得的福利,職務、級別越高,越能占有更大的份額。
事實上,公務員的薪酬待遇是比較差的。《中國經濟前景分析(2014年春季報告)》顯示,2012年公務員平均工資為46207元,已略低于城鎮(zhèn)單位的平均工資水平。與公務員人力資本水平類似的教育、衛(wèi)生、文化、社會組織等行業(yè)中,公務員工資屬于偏下水平。公務員平均接受教育年數為13.4年,其工資水平遠低于教育水平相近的其他行業(yè)如電力、熱力、燃氣及水的生產和供應業(yè)(12.06年),信息傳輸、計算機服務和軟件業(yè)(13.37年),金融業(yè)(13.86年),科學研究、技術服務和地質勘查業(yè)(14.18年),教育(14.32年),衛(wèi)生、社會保障和社會福利業(yè)(13.37年),文化、體育和娛樂業(yè)(12.11年)。在國有單位中,也遠遠低于國有及國有控股企業(yè),電力、熱力、煤氣及水的生產和供應業(yè)。
所以,在普遍的超職數配備干部、高配干部的同時,爭取機構升級,爭取成立各種名目的開發(fā)區(qū)、高新區(qū)、新區(qū)、綜合改革試驗區(qū)、自由貿易區(qū),競相成為各地的施政目標。開發(fā)區(qū)、高新區(qū)、新區(qū)、試驗區(qū)一旦成立,又可以專門組織一套班子,既可以安排領導職務,也可以安排享受某種待遇的非領導干部。如在面積僅為1.17萬平方公里、人口為1400余萬的天津市還擁有一個濱海新區(qū),使之在一個正省級框架之外還擁有一個副省級的組織架構。
催生基層治理“空心化”
2012年底,全國公務員總數為708.9萬人,基層公務員約占公務員總數的60%。需要指出的是,這是從職務、級別的角度得出的結論。如果從公務員在中央、省、市、縣、鄉(xiāng)等五個層級的分布來看,可以看到一個相反的結果。由于沒有全國公務員分布的統計數據,這里以市及以下的公務員分布進行說明。山西省大同市公務員14110人。其中,市級6013人,占全市公務員總數的42.6%;10個縣(區(qū)、市)級公務員5836人,占41.4%,平均每個縣(市、區(qū))584人;104個鄉(xiāng)(鎮(zhèn)、街道)公務員2261人,占16%,平均每個鄉(xiāng)(鎮(zhèn)、街道)不到22人。無論從總數來看,還是從行政層級的單位來看,大同市公務員分布都呈倒金字塔結構,市最多,縣其次,鄉(xiāng)最少。
進一步分析還會發(fā)現,鄉(xiāng)鎮(zhèn)公務員中不僅數量少,而且年齡趨于老化,也不穩(wěn)定。鄉(xiāng)鎮(zhèn)公務員中年齡30歲以下的較少,主要為黨校生和選調生,而除了少數進班子的選調生外,多半參加工作不滿兩年。近些年來,各鄉(xiāng)鎮(zhèn)幾乎每年都有不同數量的年輕干部補充進來,但是由于相當一部分年輕干部在工作滿兩年之后就被一些市直單位“挑中”,使得鄉(xiāng)鎮(zhèn)這些年似乎成了為市直單位培養(yǎng)年輕干部的搖籃。如,湖南省雙峰縣50歲以上干部占22.9%,40歲以上占38.7%,30歲以上占32.1%,30歲以下僅占6.3%,其中25歲以下的干部更是屈指可數。安徽省涇縣昌橋鄉(xiāng)2008年以來通過招考錄用10名大學生,至2012年已有4人調入縣及以上單位。希望回城工作的鄉(xiāng)鎮(zhèn)干部占75%以上,部分干部把心思放在找門路、跑調動上,工作上得過且過,敷衍應付。涇縣11個鄉(xiāng)鎮(zhèn)缺編現象十分突出,昌橋鄉(xiāng)行政編制56人,現有公務員32名,包括9個提前離崗、3個借調,實際在崗20人,缺員24人。陜西富平縣24個鄉(xiāng)鎮(zhèn)核定編制1153名,目前空編198名,比較嚴重的白廟、底店等鄉(xiāng)鎮(zhèn)空編率達40%,多數鄉(xiāng)鎮(zhèn)反映人員緊張。
正因如此,鄉(xiāng)鎮(zhèn)干部隊伍構成十分復雜,既有行政編制的公務員,也有事業(yè)編制的干部,還有各種名目的合同工、臨時工、聘用人員等。公務員有端“鐵飯碗”的優(yōu)越感,合同工、臨時工有端“泥飯碗”的后顧之憂;事業(yè)編制人員可以評職稱,工資待遇較高,非事業(yè)編制人員則不能評職稱,待遇低;干公務員的活,拿事業(yè)編制或臨時工、合同工、聘用人員的工資。編制性質的不同,形成待遇上的千差萬別,產生不必要的內耗。同時,鄉(xiāng)鎮(zhèn)公務員熟悉鄉(xiāng)鎮(zhèn)工作的并不多,不少公務員連一些常見的農產品優(yōu)良品種和普通的農事常識都不懂,對農民提出的種植、養(yǎng)殖問題常常吱吱唔唔,讓農民失望,使自己尷尬,長此以往就失去了農民的信任。
現在有一種觀點或者說法,即將進行的工資制度改革要考慮向基層傾斜。然而,傾斜是在同等條件和機會下進行的。由于級別管制下的縣、鄉(xiāng)公務員級別晉升被壓制,即使面向基層公務員的所謂傾斜政策,也只不過是對不公平制度的有限補償,且這種有限補償還是在“傾斜”的名義下進行的,基層公務員并不一定認同。
用人腐敗高發(fā)的重要原因
腐敗高發(fā),既有個人理想、信念喪失的主觀原因,也有制度、體制、機制方面的客觀環(huán)境。以用人而論,現行黨政領導選拔任用制度的不完善、不科學難辭其咎。首先看領導干部任用選拔的第一個提名環(huán)節(jié),如未進入主管領導視野、沒有進入組織人事部門的視野,被提名是基本不可能的,即使在民主推薦的背景下也是如此。另一方面,即使進入了視野,但如果同一職位有多個競爭者的話,就看競爭者自身的水平和競爭者的社會背景。如果競爭者的水平差不多,社會背景則是決定因素。四川大學“深化干部人事制度改革”課題組調查顯示,縣委書記和縣長們在選拔任用領導干部時,“照顧各種關系”、“當權者喜好”、“任人唯親和利益交換”現象突出。所以,“一些領導干部成了下屬的‘老板、‘老大,把黨和人民的事業(yè)按家族生意來經營打理”。
不僅如此,四川大學“深化干部人事制度改革”課題組的調查還顯示,“大多數縣委書記和縣長未干滿一屆任期”。其實,干不滿一個任期的豈止是縣長、縣委書記,市、縣黨政機構主要負責人和鄉(xiāng)(鎮(zhèn)、街道)長、黨委書記干不滿一個任期也不在少數。干兩年就轉一圈,為非領導干部進入領導干部序列提供了更多的機會,為其從非重要部門到重要部門提供了更廣的空間,為領導干部副職轉正職提供了更大的可能。正因如此,“領導干部選拔任用工作中存在的問題”成為中央巡視組巡視工作中發(fā)現的共性問題。
綜合中央巡視組今年以來巡視反饋情況,七個被巡視點均暴露出領導干部選拔任用方面的共性問題。安徽省發(fā)現“少數領導干部在選人用人等方面以權謀私”,山西省“用人上的不正之風仍然存在”,新華社“選人用人不盡合理,人事檔案管理不嚴”,三峽集團“選人用人工作問題比較突出,工作程序缺失,個別領導人員帶病上崗,一些關鍵崗位長期不交流”;湖南省干部選拔任用問題更為突出,“對一些干部使用把關不嚴,干部任用工作領導打招呼、拉票跑要之風較為突出,機構改革滯后,干部超編超配問題嚴重”。在第二輪巡視中,河南“買官賣官問題突出,跑官要官、拉票賄選問題一度也比較嚴重;干部帶病提拔問題時有發(fā)生”;山東“有的地方買官賣官問題比較嚴重,‘帶病提拔、跑官要官問題仍然存在,一些干部為了獲得升遷,熱衷于找‘關系,‘拉票現象嚴重”;寧夏也被查出“帶病提拔”問題。
催生拉幫結伙
“票選”是黨政領導干部選拔任用的重要方式,或者說是黨政領導干部選拔任用的第一道關口,跨越了這一關才可能得到考察、任用。由于民主推薦或測評時在圈內進行,這種所謂的民主推薦或測評事實上就是在轄區(qū)或部門內“領導干部選領導干部”、“干部選干部”、“官選官”。
1995年中共中央組織部發(fā)布的《黨政領導干部選拔任用工作暫行條例》里首次規(guī)定了黨委、人大、政府、政協領導任用時參加民主推薦或民主測評的人員范圍,即“黨委成員,人大常委會、政府、政協的黨組成員或者全體領導成員,紀委領導成員,人民法院、人民檢察院、黨委工作部門、政府工作部門、人民團體的主要領導成員,下一級黨委和政府的主要領導成員及其他需要參加的人員。”此后,該條例結果兩次修改,參加民主推薦和測評的人員資格和范圍都沒有發(fā)生變化。黨政工作部門內設機構領導干部也就是中央國家機關司局長、省級機關處長、市(州)科長、縣級股長民主推薦或測評的人員范圍或資格,按照《暫行條例》或2003年修改后的《黨政領導干部選拔任用工作條例》規(guī)定,“由本部門的領導成員、內設機構領導成員、直屬單位主要領導成員和其他需要參加的人員參加;本部門人數較少的,可以由全體人員參加。”2014年修改了的《黨政領導干部選拔任用條例》增加了“動議”這一環(huán)節(jié),提出了二次推薦。為了防止以票取人,修改后的黨政領導干部選拔任用條例雖然規(guī)定了“推薦結果作為選拔任用的重要參考”,廢除了民主測評過半的剛性要求,但按照“群眾公認度不高”不得列為考察對象的規(guī)定,一些地區(qū)還是提出了底線標準,如某城市市委組織部內部規(guī)定擬提拔對象須在民主測評中獲得三分之一的贊成票。
由此可見,民主推薦或測評這種“票選”由于是在圈內進行的,是典型的機關內循環(huán),即使有體外循環(huán)比如從學校、工廠、企業(yè)調任黨政機關及其內設機構任職的,但由于數量較少,比例不高,也改變不了這一基本格局。
必然導致官多兵少
級別管制下的公務員制度,越往基層職務、級別越低,越到上層職務、級別越高。如果說縣官這個“七品芝麻官”是中央國家機關最低的官,中國縣及以下累計了中國公務員制度安排中的絕對多數“兵”,隨著行政層級的升高,“兵”越來越少。以國務院某直屬局為例。根據國發(fā)〔2008〕12號文件,該局設9個司,編制112人,設局長1名、副局長4名,正副司長職數30名(含總工程師1名、機關黨委專職副書記1名)。按此規(guī)定,司局長以上共35名,約占編制總數的31.25%,也就是說差不多每三人就有1個實職副司級以上的領導干部。此外,按照非領導職務不得超過領導職務1/3的比例,該局可以設置10個巡視員、副巡視員。副巡視員以上的非領導職務是作為班子成員對待的,依此該局班子成員達到45人,約占編制總數的40.18%。此外,司局內還設有處(室),假定每個司局設立2個處,3個副處以上領導職務,副處以上領導干部達到54人,加上副局以上干部45人,該局副處以上領導干部、班子成員總數在99人,約占編制總數的88.39%,如果再加上處級非領導職務,該局幾乎沒有純粹的“兵”了。并且,上面干部動一動,下面干部跟著動,“一朝天子一朝臣”,但“天子”、“臣”并沒有退出機制,除非退休,何況“干部能上不能下、能進不能出”,即使有所謂的政企旋轉門存在。正是如此,領導干部越來越多,兵越來越少就不令人意外了。
綜合上述分析,放開級別管制,重塑中國公務員制度,既是中國公務員制度尤其是人事制度、干部制度的需要,也是建設風清氣正的政治文明、建設社會主義法治國家和服務型政府、夯實經濟社會發(fā)展底部基礎的客觀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