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球企業家眼中的中國營商環境

吳思

中國營商環境呈現出哪些新特征？在前不久舉行的第八屆夏季達沃斯論壇上，論壇主席克勞斯·施瓦布（Klaus Schwab）就直接向國務院總理李克強拋出了這一問題。這顯然也是與會的1600多位各國政、商、學界領軍者最近都頗為關注的新問題。而去年同期李克強會見企業家時，還在討論中國經濟放緩和經濟改革的問題。

李克強則給出了簡潔有力的回答：中國在不斷加大開放的力度，通過反壟斷、簡政放權等措施營造寬松和公平競爭的環境，實行的開放措施將更有利于外資和外國產品進入中國。

與此同時，世界經濟論壇發布的《2014-2015年度全球競爭力報告》顯示，得益于良好的創業與創新環境，中國內地競爭力排名上升至第28位，在金磚國家中保持領先。在《彭博市場（Bloomberg Markets）》雜志評比的全球22個新興市場國家中，中國也以營商自由度等指標連續三年榮登榜首。

中國國家領導人的表態能否讓外企吃下“定心丸”？企業家希望看到怎樣的中國市場？企業市場策略是否發生變化？如何做好準備迎接更為公平開放的經營環境？《中國經濟報告》記者在達沃斯論壇上邀請多位企業高管就這些問題發表看法。

反壟斷內外無別

此次達沃斯論壇上，有1000多名來自海外市場的企業領袖參加，其中不少人是帶著疑問而來，希望借此機會探知中國政府對外資的政策方向。引發上述疑問的，無疑是近一年內中國對高通、微軟等多家外資企業發起的反壟斷調查。不過鑒于話題的敏感和尖銳，一些與會外企高管在與《中國經濟報告》記者交流時并不愿意就反壟斷一事發表評論，甚至反問記者中國的外資政策是否在發生變化。

在“網絡經濟的未來”分論壇上，美國高通公司執行董事長保羅·雅各布（Paul E. Jacobs）依舊沒有躲過關于反壟斷的提問。處于風口浪尖的他一聽到“antitrust（反壟斷）”，幾乎就要脫口而出說“sorry（抱歉）”。而隨后國家互聯網信息辦公室主任魯煒拿起話筒表示“可以說上兩句”時，雅各布更是一臉尷尬。

盡管中國官方一再強調反壟斷是為了凈化市場環境，但李克強還是表達了自己的擔憂，“我擔心的是為什么大家會擔心這件事情”。對此，思略特全球合伙人徐滬初對記者表示，過去中國政府為了發展經濟而給予外資企業很多超國民待遇，很多企業打著外資牌號可以隨便進來，這實際上對中國企業來說是不公平的，這樣的情況以后會越來越少見。

安永中國區主席、大中華首席合伙人吳港平接受《中國經濟報告》記者采訪時表示，不認為中國在打擊外企。在改革開放初期，中國經濟增長依靠外商投資和出口拉動，為了吸引外資，給出了很多優惠條件。現在的環境跟上世紀80年代已經很不一樣了，所以政策肯定在跟著變化。

貝恩公司大中華區總裁唐麥（Michael Thorneman）則認為，目前的商業環境確實變得有些艱難，主要體現在投資收益和過去相比減少。當然中國經濟增速放緩和地緣政治等因素也會影響到外企在中國一些領域的投資。

不過對于大多數外企和潛在投資者來說，中國仍是非常重要的市場。通用電氣公司副董事長莊睿思（John Rice）對《中國經濟報告》記者表示，李克強總理反復強調的市場導向改革、反腐、經濟轉型，正是他們希望聽到的，這些政策措施與其他大部分國家并沒有什么不同。通用電氣在中國有著幾十年的投資經歷，并未曾感覺受到不公正待遇。很多人對中國投資環境的判斷并不是基于事實，有的國家政策不斷變化，對待外資也很強硬，企業在這些國家才是真正感受到不公平。所以不需要對中國采取的反壟斷措施感到疑慮，隨著中國改革不斷深化，未來會有更多商業機會。

專注于跨國并購的馬凱集團董事長李震對《中國經濟報告》記者稱，在華外企要調整好心態，尤其不要奢望能一直賺取壟斷利潤。常態化的反壟斷對企業而言降低了不確定和不透明隱私，也降低了運營成本，長期來看受益更多。不過一些企業在明知違反了《反壟斷法》的情況下仍然逆勢漲價，可見違法成本太低。要實現反壟斷的目的，還需要提高透明度和增加違法成本。

吳港平也指出，反壟斷調查要堅持兩條，一是增加透明度，給企業、媒體多一些資料和信息，二是保持一視同仁。不管是外企、國企還是民企，只要做到這兩條，反壟斷就沒有問題。

俄羅斯鋁業公司行政總裁奧列格·杰里帕斯卡（Oleg Vladimirovich Deripaska）同樣不認可中國營商環境惡化的看法，同時他也對《中國經濟報告》記者指出，關于進一步公開、透明的建議，中國政府也應該聽取。

國內企業呼吁市場化改革

國企改革是十八屆三中全會確定的重點改革領域，尤其是發展混合所有制企業，而這項改革的目的是打造一個對國企和民企“不問出身、一視同仁”的市場。中國企業家俱樂部執行理事長馬蔚華在論壇上就表示，長期以來國企壟斷了很多行業，在許多領域開放不足，還沒有完全讓市場在資源配置中起決定性作用，這也導致中國民營企業中難以出現世界級企業。領英（LinkedIn）全球副總裁、中國區總裁沈博陽擁有豐富的創業經歷，他也表示，站在創業企業的角度，希望能有一個由市場經濟主導優勝劣汰的經營環境。

保利集團投資有限公司董事長趙波對記者表示，雖然央企正在推行混合所有制改革試點，但事實上很多封閉性行業還是對民營企業設置了諸多門檻，要想完成改革的目標還需好幾年。民營企業應該改變觀念，不能走原來的老路，如果不創新，必然會被淘汰，民營企業家必須要有這種危機感。

與中國打了多年交道的美國鋁業公司董事長兼首席執行官克勞斯·柯菲德（Klaus Kleinfeld）認為，對中國來說，現在的問題并不是如何對國企進行改革，而是尚未達到機會平等，要讓私企有進入市場的平等競爭機會，“對國企的改革是很好的，但更重要的是創造平等的環境”。

而另一方面，來自中國國企的經營者也在呼吁市場化改革。中石油董事長傅成玉在議題為“變局下的中國商業環境”的論壇上指出，當下國有企業改革的新任務是市場化和去行政化。格力電器董事長董明珠也認為，中國企業要真正走向世界，實現可持續發展，必須用市場化的方式來管理。她認為，國有企業改革的關鍵，應該是強化市場競爭，所有企業應該“到大海里去游泳”，在競爭的環境中用產品品質和技術來贏得市場。

董明珠在接受《中國經濟報告》記者采訪時表示，即使政府是國有企業的大股東，也不能違反企業的規章制度。尤其是在競爭性行業，如果政府的手伸得太長，企業被政府所左右，很容易在市場競爭中被擊垮。

對此，沙特基礎工業公司副董事長兼首席執行官穆罕默德·阿爾馬迪（Mohamed H. Al-Mady）給出的建議是，必須有獨立的董事會。一旦遇到壓力，不是找政府，而是有一個非常好的公司治理機制來解決。

7月14日，董明珠在李克強主持召開的經濟形勢座談會上發言時也曾建議，不需要國家的產業政策扶持，只要有公平競爭的環境，企業自己就可以做好。董明珠曾多次公開發表反對家電補貼的觀點。就這一問題，董明珠告訴記者，有了財政補貼，有的企業可能就不將重心放在創新上，而是寄希望于獲取最大的補貼，這也容易形成交易空間。推動市場化，是讓企業有一個公平競爭的環境，通過競爭讓企業發展得更好。

中國市場優化而非惡化

從全球范圍來看，中國仍是一個最具吸引力的經濟體，擁有廣闊的市場和消費群體。達沃斯論壇期間，英國電信發布了一項關于中國市場吸引力的調查研究，調查對象是來自英國、美國、比荷盧經濟聯盟、法國、德國、南非、西班牙、阿聯酋、巴西、中國、中國香港、印度、新加坡13個市場1150名跨國公司決策者。結果顯示，中國是全球跨國公司最喜歡擴張的三大市場之一，39%的德國公司決策者、38%的美國公司決策者和35%的印度公司決策者認為中國市場具有很大的擴張吸引力。

“中國是世界第二大經濟體，盡管現在看來經濟增長有所減弱了，但還是保持在全世界少見的7%以上，這是個其他國家都非常羨慕的數字。”來自丹麥的達沃斯全球青年領袖Johansen Lars Jannick說。“雖然中國勞動力成本在上升，但勞動力素質也有所提高，綜合算下來中國成本優勢仍大于其他地區，仍有不少企業愿意留在中國。”從事教育工作的達沃斯全球青年領袖Yana Buhrer Tavanier表示。

過去20多年，中國一直是吸引外資最多的發展中國家。吳港平表示，中國營商環境并沒有變差，FDI是最有力的數據。商務部數據顯示，2014年上半年，外商投資新設立企業10973家，增長3.2%；實際使用外資金額633.3億美元，增長2.2%。主要國家和地區對華投資總體保持增長態勢。“投資者的鼻子都很靈敏，他們愿意繼續來中國投資，說明在中國有錢可賺，FDI是騙不了人的。”

隨著制度和環境的完善，中國將更多依靠“內功”而非優惠政策來維持對外資的吸引。從李克強的致辭中，柯菲德讀到了一個信號，即中國推進的各項改革將為跨國企業提供更為優化的商業環境。貝萊德資產管理北亞有限公司董事總經理朱悅告訴《中國經濟報告》記者，中國經濟的宏觀穩定性、結構改革，將提升國內外對中國市場的中期估值和增長空間。

阿卜杜拉國王經濟城常務董事兼首席執行官Fahd A. AI-Rasheed接受《中國經濟報告》記者采訪時指出，經濟改革有利于提供一個更具競爭性的良好商業環境。最重要的是給初創企業和中小企業以市場準入權、和顧客接洽的機會、便捷的行政服務，使開始創業和結束經營都變得容易，這是對任何想促進就業和招商引資的政府的最低要求。

根據世界銀行去年發布的《2014年全球營商環境報告》（Doing Business 2014），中國在設立企業、獲得建設許可兩項指標上的排名顯著落后于其綜合排名。

法治和行政領域的改革對于營商環境至關重要，這意味著更加透明、簡化和穩定。德勤中國主席洪嘉禧告訴《中國經濟報告》記者，美國一直以來沒有推出過多的產業扶持政策，但采取了很多措施來優化營商環境，比如信息透明、完善法律制度等等，這些公共政策環境使得在美國創業非常簡便，在營造外部環境方面值得中國學習。

朱悅則指出，判斷市場改革成功與否的標準是穩定向前、繼續開放，而上述困難是必須要經歷的，希望中國市場能保持比較迅速但同時也比較穩定的步驟。

外企在華市場策略或將調整

在施瓦布看來，中國投資環境還是一如既往的好，但也應該正視這樣一個事實，那就是中國經濟的迅速發展，使得中國在全球價值鏈上的地位迅速提升。

標準普爾評級服務全球首席經濟學家保羅·希爾德（Paul Sheard）也認為，之前那些“唾手可得”的經濟增長因素會越來越少，中國需要更多地站在技術和創新前沿。

隨著中國經濟轉型升級，以及在全球價值鏈上從低端向高端上移，這對在華外企和海外投資者提出了更高的要求。中國需要外資企業提供學習借鑒的機會，而絕非嚇跑企業。魯煒在論壇上就曾表示，“對于國外企業在中國的發展，中國的底線是不允許一些外企占著中國的市場、掙著中國的錢，卻又來傷害中國的消費者和市場。共贏是最終的目標。中國的開放政策不會變，所有來中國投資的企業必須遵守中國的法律。”

在徐滬初看來，中國政府在處理發展經濟事情上變得更加成熟了，包括對引進外資企業的質量要求更高，對外資監管更為嚴格。核心目的是要讓這些企業在一個非常嚴格的環境下為國內消費者提供高質量的產品，讓外資企業和當地企業站在同一起跑線上進行公平競爭。

從這個角度看，那些能夠并樂于支持中國改革并服務當地市場的企業，將更受中國歡迎和接納。

比如，荷蘭皇家帝斯曼集團首席執行官兼董事會主席謝白曼（Feike Sijbesma）接受記者采訪時說，從中國制造到推動創新，中國未來發展令人期待。帝斯曼將繼續對中國市場保持投資熱情，也致力于在中國城鎮化、能源、食品安全等方面引入創新成果。

談及中國新型城鎮化發展，全球電力與自動化企業ABB集團北亞區負責人、ABB中國有限公司董事長兼總裁顧純元表示，中國的城鎮化將來要走綠色可持續發展道路，對自動化、節能和智能電網的需求也會增加，這對于以電力和自動化為主業的ABB來說意味著更多的市場可能性。

莊睿思則告訴記者，在這場改革中通用電氣會做出改變與適應，向更具市場基礎的業務活動調整，事實上通用電氣也一直有回饋中國。

與當地企業合作有助于在華市場策略落地。殼牌集團首席財務官西蒙·亨利（Simon Henry）告訴《中國經濟報告》記者，殼牌在中國的發展前景取決于很多方面，比如經濟政策、商業模式、競爭者。對于殼牌而言，希望通過投資技術獲得優勢，中國公司可能更熟悉政策，殼牌和中國戰略合作伙伴保持良好關系十分重要。

“通用電氣也正在思考新型的合作伙伴關系，無論是業務型合作、所有權、還是共同進行市場開發，都有可能嘗試”，莊睿思說。

“外資企業應該認識到，在中國做生意和在其他國家沒有任何區別，必須做到透明、守法。無論是反壟斷還是反腐敗，只要這些政策措施是以公平、透明的方式進行的，企業就應該尊重并遵守。”施瓦布表示。

李克強說：“我感到擔憂的，是你們為什么要為此（反壟斷）而擔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