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國盛


科學很重要,在社會生活中發揮著非常重要的作用,可是我們對科學的理解卻未必很深入、很恰當。我們常聽到說科學是第一生產力,這話當然是對的,但如果把科學只是理解成生產力就不對了。科學不僅僅有用處,能夠為我們帶來物質財富,帶來高效率的生活,而且首先是一種精神。但究竟什么是科學精神,我認為這個問題學術界也好,大眾傳媒也好,都沒有講清楚。現代社會,高科技手段的運用和依賴導致的一些負面影響逐漸顯現,比如說環境污染和生態破壞等問題。有些是工業革命之后才出現的,比如化學污染;有些是工業革命之后加劇的,比如生態破壞、物種的滅絕、生物多樣性的喪失等。今天的人類越來越束縛在一個由科技所主宰的龐大體系之中,因其龐大、復雜,而帶來很多不可預測的大面積的風險。比如各地都有可能會面臨的停電事故,再比如電腦面對的沖擊波病毒等等,我們對技術越依賴,這些風險就越不可避免。這樣一些后果,讓我們思考科學最初的動機究竟是什么?目前的這個科學是否達成了我們原初的動機?如果沒有,那么我們還需要什么樣的科學?
究竟什么是科學
所謂的科學,從最廣泛意義上講,是指導人與外部事物之間打交道的理論知識,通常首先是指導人與自然界之間打交道的理論知識。這種知識的最原始的形態是博物學。從人類的遠古開始,從農耕文化開始,人類就開始辨認周圍的動物、植物。哪些是有害的,哪些是有益的,哪些是有毒的,哪些有藥用,哪些是可以吃的,哪些動物可以用來馴化,哪些動物是馴化不了的,這就是基本的博物學知識。
博物學知識有兩個功能,功利性和精神性。它幫助我們建立人與自然之間的溝通渠道,建立一種交流的方式,使人和自然有一種親近的關系。從某種意義上講,博物學知識首先不是功利的,而是要領悟自然,溝通自然,這是人類對待外部世界最原始的動機。這樣的知識哪種文明都有,不論西方文明、中國文明、非洲文明,還是美洲文明。但由于博物學知識在今天這個大講功利的時代并不能提供最功利化的知識,因而成了末流,人們有意無意覺得它不怎么科學,至少也是過時了的科學。總的來說,博物學被極大的邊緣化了,較少進入現代人的視野,有意無意被遺忘了,人們一提起“科學”,通常不太會想到它。
今天占支配地位的是另外一種科學,就是所謂的近代科學,更準確說是近代西方科學。這是在近代歐洲誕生的一種科學類型,它重視數學的運用,重視實驗,也稱為實驗科學、實證科學。由于近代西方科學在今天影響最大,人們往往把“科學”等同于它,往往用它的標準作為科學的標準。
近代科學認為一門真正的科學應該具有兩個要素,第一個是數學,它必須是可以數學化、量化的,可以進行計算和預測,因而可以控制。第二個是實驗,它必須能夠訴諸實驗。這種說法描述的就是近代西方科學的特征。近代科學現在是主流科學,我們理解人也好,理解萬事萬物,都會認為一種科學的方式就是通過實驗來進行研究。如果沒有經過實驗的處理,就會被認為是不可靠的,是不“科學”的。現在所謂的實驗科學,牽扯到實驗設計、實驗預測以及實驗數據的可重復性等等。在現代的實驗科學背后,隱含著一套數理結構。所以,近代西方的科學應該叫數理實驗科學,如果考慮到博物學在近代西方也有傳承,那么上述科學或可稱為數理實驗傳統,以區別于博物學傳統。數理實驗傳統是近代科學的主流,也是當今我們能夠接受為真正科學的一個標準。
以這個“科學”標準來看,應該說中國古代是沒有科學的,嚴格說來西方的古代也沒有科學,只在近代才誕生出這么一個數學加實驗的數理實驗科學。但是需要注意到,西方近代科學確實有它自己的來源和先驅者,這里面特別需要提到的就是希臘人所開創的“理性科學”,近代科學中的“數理”成分,就是直接得自希臘人的這個“理性科學”傳統。
什么是理性科學?理性科學就是那種單純通過頭腦中的思維和思辨,構造出一套邏輯嚴密的推理體系,它認為“理”是這個世界的本質,“講理”、“推理”是與這個世界打交道的恰當方式。這樣一套理性科學對中國人來講是很陌生、沒有見過的,照我的理解,它是獨屬于希臘人的,所以稱之為希臘理性科學。
迄今為止提出了三類科學:博物學、數理實驗科學和理性科學。近代的數理實驗科學實際上來源于希臘的理性科學。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希臘的理性科學是近代科學之父之源,這是沒有問題的。但是我們也看到,現代的數理實驗科學,在很大意義上忘卻了希臘意義上的理性科學的精神,而這個精神又恰恰是使得現代科學有效的根據,是使得現代科學永保生命活力的一個根據。中國古人說“問渠哪得清如許,唯有源頭活水來”,近代科學的這個源頭活水就在希臘理性科學那里,而且我自己相信,現代科學出現的許多問題都是因為忘記了這樣一個源頭活水。對中國這樣一個后進的國家來說,這里面的問題是,我們可能學到了近代科學的“木”,這個“本”卻沒有學到,我們學到了它功利的方面,它的高效率、好方法的方面,卻忘記了這個精神的方面。
提出三類科學的概念,目的就是要指出今天最盛行的數理實驗科學的限度,指出它的根源,如果忽視科學理性,忽視科學精神,就會使科學發展走偏。最原始的博物學在今天需要重新得到重視,因為通過博物學這個環節,可以緩和人與自然的沖突,科學與人文的沖突,東方與西方的沖突。這些沖突,是當代世界的主要矛盾,而這一切的背后都有“科學”的觀念在起作用。我想依次對理性科學、數理實驗科學和博物學分別做一個討論,以回答究竟什么是科學這一問題。
希臘理性科學
目前國內外學術界都認同,從希臘理性科學到近代歐洲的數理實驗科學的發展,構成了“科學”的正宗來源。即使沒有把中國看成是科學的發源地,我們似乎也可以暫時承認這一點。因為對現代中國人而言,“科學”這個詞確實是一個外來詞,古漢語里沒有科學這個詞,它是英文science的一個翻譯,由日本翻譯引進。大概在19世紀末、20世紀初傳到中國。早期中國曾經把science翻譯成“格知”,是中國的一個老詞,格物致知的意思。日本人覺得西方人的這個學問——science,跟中國儒家的學問不太一樣:儒學是綜合性的學問,文史哲不分,而這個science是一個分科性的學問,數、理、化、天、地、生,所以把它翻譯成“科學”,取分科之學的意思。所以從某種意義上說,今天我們就“科學”進行追根究底,首先要承認它是一個洋學問,來自于西方。此外,我們今天沉浸于其中的所謂科學的時代,實際上也是以數理實驗科學為主體的科學時代,所以現在談科學從希臘開始談起是有根據的。
希臘人的理性科學與希臘的人文理念有關。不同的人文理念伴隨著不同的人文形式,“理性科學”在希臘時代,作為一種人文形式,是與希臘人對于“自由”的追求,與他們把“自由”為作基本的人文理念密切相關的。比較起來,中國古代有著完全不同的人文理念,因而也伴隨著不同的人文形式。以儒家文化為主體的中國古代文化把“仁”作為基本的理想人性,而把“禮”作為達成這種理想人性的基本形式。
一個民族,一個人,總得追求點什么,他最基本的追求,取決于他認為什么是理想的人,什么是最值得人類追求的東西。那個東西便決定了一個人群的生活方式,決定了一個人畢生從事的事業。過去許多人總是疑惑,說我們中國人也不笨,都很聰明,為什么古代就沒有出現西方歷史上那么多偉大的科學家呢?我想我們不應該從一種歐洲中心主義的角度來看問題,只能說不同的人文追求,決定了一個民族會把他們的主要精力和智力運用到不同的領域。中國的人文形式,并沒有體現在科學方面,而是體現在我們的文學、藝術、禮儀、道德等方面。希臘人不同,他的最高人文理念是自由。一個人如果不懂得自由的話,那他就只能是奴隸,就不可能成為一個高貴的人。怎樣才能使他懂得自由呢?希臘人認為只有學習一門叫做“科學”的知識,才能進入自由的境界。而科學,在他們看來也就是所謂自由的學問。所以大家可以注意到,希臘科學的第一個要求就是純粹的非功利的。希臘科學的第一個形態是數學,數學也是希臘時期最發達的一門學問。數學按我們今天的看法,應該屬于理科學問,可在希臘時期,它卻既不是文科也不是理科。如果你非要給它指定一個歸屬的話,那它應該算德育課程。因為在希臘人看來,唯有通過數學的方式,我們才可以領悟到最高的人文理念——自由。比如說,數學、幾何學的研究對象根本不在現實生活中,現實中的圓沒有一個是真正圓的,只有幾何學中的圓是真正的圓,是一個最完美的圓。因此,希臘人認為,唯有通過學數學才能知道有一個理念世界存在,它超越于我們的此岸世界,這個世界中的所有成員都是最完善最真實的。希臘人由于發現了這樣一個超越的理念世界,而創造了一門理性科學。
蘇格拉底有句名言說,一個沒有省察的生活是不值得過的。這句話反映了希臘人的人文追求。在他們看來,一種生活的理想是通過批判方式而獲得的,它不是通過祖宗傳下來的,不是通過某種宗教信條灌輸下來的,而是通過理性的考察,理性的論證才獲得的。內在性、純粹性和批判性是希臘理性科學的基本特征。這樣一種為學術而學術,為科學而科學,自由的追求,這樣一種精神,并不是每個民族每個文明都有的。現代思想家普遍意識到,近代歐洲的科學之所以能夠出現,與中世紀的經院哲學吸收和綜合了希臘的科學精神有關系。
希臘理性科學,這個理性科學我把它稱為沉思型的科學。一說沉思,肯定想到羅丹的雕像“思想者”,實際上,許多流傳下來的希臘雕像都是沉思的形象,流傳下來的一尊亞里斯多德的雕像就是沉思的形象。為什么把理性科學稱為“沉思型的科學”呢?因為希臘人相信真正的世界、真正的意義世界、真正的價值世界,是理性的世界,而通達這個理性世界的方式就是沉思。
科學能夠為我們帶來物質財富,帶來高效率的生活,而且科學首先是一種精神
現代的數理實驗科學,在很大意義上忘卻了希臘意義上的理性科學的精神,而這個精神又恰恰是使得現代科學有效的根據,是使得現代科學永保生命活力的一個根據
2014年9月9日,德國慕尼黑,慕尼黑工業大學,測試人員戴著一種布滿腦電描記器線路的帽子。慕尼黑工業大學的工程師們正在研究可以將腦電波轉化為飛行操作命令,再結合神經控制技術和專門的飛機控制系統的技術,一旦成功,可以讓飛行變得更簡單、更安全。CFP供圖
如果忽視科學理性,忽視科學精神,就會使科學發展走偏。最原始的博物學在今天需要重新得到重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