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鉤

我覺得“專制”與“人治”這兩頂帽子,是不應該戴到宋王朝頭上的。倒是宋人自己的總結——“本朝治天下,尚法令、議論”,非常精準地概括了宋代的治理特點。對于今日正在構建的國家治理體系來說,“尚法令”與“尚議論”的治理傳統也不無啟迪意義
今天人們評價中國古代政治,有兩個詞大概是用得最多的,一個是“專制”,一個是“人治”。不過我覺得,如果宋朝人聽了今人的評價,肯定第一個表示不同意。因為宋人早已說了:“本朝治天下,尚法令、議論。”他們認為宋代是一個崇尚“議論”與“法令”的時代,既不專制,也非人治。
尚議論
我們先來說“尚議論”。“尚議論”與“專制”正好是一對反義詞,因為專制無非就是搞“一言堂”的意思。而宋人追求的國家治理構架,恰恰是有意識地要避免“一言堂”的。宋朝以“異論相攪”為施政原則,主張各種意見展開交鋒,“大事則廷辯,小事則奏彈”,而君主居中裁決,擇善而從。
因此,在宋代的朝堂中,針鋒相對的辯論很常見。宋代有一個慣例:“國朝以來,凡政事有大更革,必集百官議之,不然猶使各條具利害,所以盡人謀而通下情也。”朝廷政令的出臺,要經過充分的議論,并遵從多數意見。這多數意見,宋人稱之為“公議”。真宗朝時,皇帝在與宰相李沆的一次談話中提到:“朝廷命令尤宜謹重,每出一令,輿人不免謗議,或稍抑之,又塞言路。”李沆說:“人之多言,固可畏也。”提醒皇帝要敬畏人言、公議。
當然,在古代君主制時代,皇帝居于權力金字塔的頂端,掌握著最高權力。宋人承認君主擁有最高權威,但不認為君主可以乾綱獨斷。《尚書》中有一句話,說:“惟辟作福,惟辟作威。”意思是說,君主應專行賞罰、獨攬威權。聽起來有些君主獨裁之意。但蘇軾對這句話作出了新的解釋:“此言威福不可移于臣下也。欲威福不移于臣下,則莫若舍己而從眾,眾之所是,我則與之,眾之所非,我則去之。夫眾未有不公,而人君者,天下公議之主也,如此,則威福將安歸乎?”這么一解釋,便有幾分“民主政治”的意味了。宋人認為,君主最大的美德是“若舍己而從眾”,服從于公議、公論。也所以,當宋寧宗出現威福自擅的時候,朱熹便毫不客氣地上書質問皇帝:陛下所作所為能“盡允于公議乎”?
在宋朝,宰相作為政府的首腦,地位與權力可謂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宋人主張應當給予宰相“專任獨決”的治理權,君主垂拱而治即可。用蘇轍的話來說,“宰相之任,所以鎮撫中外,安靖朝廷,使百官皆得任職,賞罰各當其實,人主垂拱無為,以享承平之福,此真宰相職也。”但同時,宋人又認為,宰相也必須服從公議,若一項政策“中外人情交謂不可”,那么政府就要停止執行,而不是“沮廢公議”,一意孤行。
北宋理學家程顥甚至設想過將“公議”建制化,成立一個以議政為職能的機構:“乞朝廷設延英院以待四方之賢……凡公論推薦及巖穴之賢,必招致優禮……凡有政治,則委之詳定;凡有典禮,則委之討論。經劃得以奏陳,而治亂得以講究也。”這個“延英院”,已經相當接近于近代議院了。
“延英院”似乎最終沒有成立。不過宋代已經有建制化的代表公議的機構,那就是強大的臺諫系統。在宋代士大夫眼里,“公議”與“臺諫”幾乎是一對同義詞。北宋諫官劉安世即以“天下公議”的代言人自任:“臺諫之論,每以天下公議為主、公議之所是,臺諫必是之。公議之所非,臺諫必非之。”劉氏以直諫聞名,有“殿上虎”之稱。蘇軾也說:“臣聞長老之談,皆謂臺諫之言,常隨天下之公議。公議所與,臺諫亦與之;公議所擊,臺諫亦擊之。”宋代的臺諫,實在是已經有了幾分議員色彩。
在常態政治下,公議的機制可以避免產生嚴重的施政錯誤。不過在特殊狀態下,比如改革時刻,公議機制則容易導致行政效率的低下。宋代的政治確實產生了效率低下的問題,很多時候,一個決策,宰相說可行,臺諫說不可行,雙方各執一端,爭執不下,爭論多日,還是無法付之實施。因此,王安石要雷厲風行推行他的變法,就不得不壓制公議:“若朝廷人人異論相攪,即治道何由成?”他宣揚“人言不足恤”,也是想鼓動宋神宗不要受制于公議的約束。但王安石變法,恰恰因為無視反對派的異論,導致惡法橫行,使宋朝政治受到重創。
尚法令
再來說“尚法令”。宋人肯定不會贊同“人治”的評價,因為他們分明感受到他們生活的時代,最大的一個特點便是“尚法令”。南宋的思想家陳亮與葉適都總結說:“漢,任人者也;唐,人法并行者也;本朝,任法者也”;“吾祖宗之治天下也,事無大小,一聽于法。”所謂“任法”、“一聽于法”,套用現代的術語,就是“以法治國”的意思。
宋代的統治者有著自覺的法治意識,認為“法制立,然后萬事有經,而治道可必”。所以太祖立國,“革五代之弊,創立法度”,之后列朝修訂法律,到仁宗朝時,已是“法嚴令具,無所不有”。這套法制體系,上至君主,下至臣民,都需要遵守。宋人說,“法者,天子所與天下共也。如使同族犯之而不刑殺,是為君者私其親也。有爵者犯之而不刑殺,是為臣者私其身也……故王者不辨親疏,不異貴賤,一致于法。”說個故事——宋太宗時候,曾有一名寵臣犯下重罪,本應處死刑,但太宗庇護他:“豈有萬乘之主不能庇一人乎?”趙普抗議說:“此巨蠹犯死罪十數。陛下不誅,則亂天下法。法可惜,此一豎子,何足惜哉。”太宗最后不得不同意判此寵臣死刑。也就是說,君權也不能成為違法的擋箭牌。
宋朝法制體系之繁密,可能要超出許多人的想象。葉適這么描述道:“今內外上下,一事之小,一罪之微,皆先有法以待之。極一世之人志慮之所周浹,忽得一智,自以為甚奇,而法固已備之矣,是法之密也。”一個生活在宋代的聰明人,窮盡一生的智慧,想出一項立法,自以為新奇,但查一下法律匯編,卻發現類似的法條早已制訂出來了。如此周密的立法,甚至產生了副作用,“人之才不獲盡,有之志不獲伸,昏然俯首,一聽于法度”。
盡管“任法”帶來了這樣那樣的問題,但宋人還是清醒地認識到,“法治”畢竟要比“人治”更優良。用陳亮的話來說,“舉天下一聽于法,而賢者(雖然)不足以展布四體,奸宄亦不得以自肆其所欲為”;“人心之多私,而以法為公,此天下之大勢所以日趨于法而不可御也”。今日許多人不也認為,西方社會正是以“人性自私”為預設,從“防惡”的初衷出發,才發展出一套法治制度的嗎?
陳亮相信,法治已是大勢所趨,而人治不可恢復:“天下之大勢一趨于法,而欲一切反之于任人,此雖天地鬼神不能易,而人固亦不能易矣”。因為,“法令之密,而天下既已久行而習安之,一旦患賢者之不得以展布四體,而思不恃法以為治,吾恐奸宄得以肆其所欲為,而其憂反甚于今日也。”
如果僅僅是崇尚法制,還不能說是“法治”,因為法家也講究任法。陳亮顯然不是法家。法家認為君主是絕對的立法者,如漢代酷吏杜周便宣稱:“前主所是著為律,后主所是疏為令。”什么法律由皇帝說了算。陳亮顯然不可能有這樣的思想。在陳亮看來,人間法之上,還有自然法(天)。立法即是則天,執法則是奉天:“禮者,天則也。……夫賞、天命,罰、天討也。天子,奉天而行者也。賞罰而一毫,不得其當,是慢天也;慢而至于顛倒錯亂,則天道滅矣。滅天道則為自絕于天。”顯然,天高于皇權,天子應當服從于天,換言之,即服從于則天的禮法。——這便是宋代儒家的法治觀。
這么說來,我覺得“專制”與“人治”這兩頂帽子,是不應該戴到宋王朝頭上的。倒是宋人自己的總結——“本朝治天下,尚法令、議論”,非常精準地概括了宋代的治理特點。對于今日正在構建的國家治理體系來說,“尚法令”與“尚議論”的治理傳統也不無啟迪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