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罪過

2014-10-14 19:34:35齊翠翠侯明祥
陽光 2014年10期

齊翠翠 侯明祥

麻臉婆受閆三強媳婦塵子的委托,來到位于太平鎮的興隆寺,找妹妹仁德法師算卦。聽說了來意,仁德法師放下經書,一本正經地說:“算卦原本是游戲,怎能斷得了生男生女?姐姐,吃過齋飯就回去吧。”

麻臉婆無奈,只好自己去大雄寶殿抽簽,結果是下下簽,她連齋飯也無心吃,坐上馬車回家。麻臉婆沒家,就住在閆三強家東屋的佛堂里。 麻臉婆早年喪夫,守寡幾十年,孤身一人。塵子拿她當親娘一樣。閆三強家窮得叮當響,眼下住的三間土坯房還是房東梅枝漪的。

麻臉婆進屋頭一句話就讓閆三強憋屈,“塵子,你懷的又是姑娘。”

“啊,姑娘就姑娘吧,俺認命了。”塵子說。

麻臉婆小時候出過天花,臉上大米粒般的麻坑不少,少時被叫麻臉女,嫁人后叫麻臉嫂,老了村民叫她麻臉婆。這會兒,麻臉婆跪在坐墊上,干癟的雙手支撐著膝蓋一起一伏地磕頭,她請求菩薩保佑即將面世的孩子。

幾天后,塵子生了個女兒。閆三強讓念過幾天私塾的麻臉婆起名,麻臉婆說孩子降生在佛堂的隔壁,也算是和佛祖有緣,就叫“祖兒”吧。

半年后的一天,房東梅枝漪突然出現,她離開胡家嶺時是和新婚丈夫一塊兒走的,這次回來就自己。幾年前,一把無名火燒毀了閆三強家的房子,梅枝漪臨走把老房子租給無房戶閆三強,每年秋收后閆三強進城送點兒雞蛋、大米頂房租。那還是梅枝漪在胡家嶺讀中學的時候,麻臉婆最早把梅枝漪的名字倒過來叫,就成了“一枝梅”。叫起來順口,梅枝漪也不糾正。

“過一陣子,我想把舊房子翻新,可能得回來住,你們早點兒搬出去。”一枝梅鄭重其事地說。

“房子拆了,不還是土壘的嗎?”閆三強壓低聲音說。

“那可不一定。”一枝梅聞到陣陣香火味,她推開了隔壁屋門,看見紅柜子上面有幾尊佛像,香爐鼎里插著香,那煙分明就是一條剪不斷的白絲帶。她咳了咳,一轉身,看見閆三強把腿邊的閆祖兒一腳踹開,孩子仰面倒地。

“三強,小孩子可不是這樣對待的,她也是女人,女人都不易。我也有個女兒,也這么大,從來沒挨過打。”一枝梅這個時尚而又俊俏,有著城里人高傲顴骨、紅潤嘴巴、白皙脖子、紫紅頭發的中年婦女,同情地看了看閆祖兒。

胡家嶺村民的心里不是味兒,閆三強家自從幾年前在這破舊的土坯房里設立了佛堂,信佛的就近就便,常來常往,很少去太平鎮的興隆寺了。可現在一枝梅要翻新房子就得挪窩,俗話說,請神容易送神難。

佛堂怎么辦?麻臉婆叉著腰說:“我就等著一枝梅來拆房子再走。”

閆三強和塵子人窮志不短,說搬就走,在胡家嶺最低洼處的兩間廢棄土房里暫時安家。這個土房冬天冒風夏天漏雨,是一個孤寡老人去世后廢棄的。

“爹,我喜歡太陽!”六七歲的大女兒閆柯兒很乖,她瞇縫著眼睛看太陽,被媽媽制止了。

“閆祖兒呢?你咋不看著小妹。”塵子揮著鍬往低矮的房子上扔泥土,閆三強正在房子上抹房蓋,雨季到了防止漏雨。

“塵子,閆祖兒在水桶里呢!”閆三強在房上看到了水桶里的閆祖兒。

呆住的塵子還沒反應過來,閆三強就稀里糊涂地從房上跳下,撲到水桶旁,一把將閆祖兒拽出來。閆祖兒是被姐姐閆柯兒塞在水桶里的,她在里面睡著了,水已經沒到她那薄薄的下唇,突然一拽,驚醒了安睡的閆祖兒,“哇”地哭了出來。

“沒死!”塵子心里樂開了花。

“胡鬧,我打死你!”說著,閆三強的巴掌已經落在大女兒閆柯兒的臉上。閆柯兒嚎啕大哭。

俗話說,人挪活樹挪死。閆三強一家人在兩間廢棄的土房安家落戶,過著安靜的日子……

初冬,莊稼院的活兒少了,村民閑遛的多了。晌午,閆三強喝了幾盅劣質的燒酒,出門去找個玩牌的地方,卻被一陣豬的嚎叫聲吸引。

在胡家嶺,不管誰家殺豬,都可以過去湊熱鬧吃肉喝酒。于是,閆三強朝著嚎叫傳來的方向走去。原來是胡家嶺有名的二癩兒子胡大寶正在幫別人宰豬,一連捅了幾刀那豬就是不死,顯然是沒捅到要害。而且,那頭肥壯的豬竟然掙脫了,脖子流著血滿院子撒歡地跑。

閆三強見狀諷刺了胡大寶幾句,胡家嶺無人敢惹的胡大寶勃然大怒,踢翻了閆三強。

閆三強毫不示弱,順手牽羊,抓過殺豬現場的一把菜刀掄起來。胡大寶身材高大,根本不把瘦小的閆三強放在眼里,急于奪刀。

閆三強在村民的吆喝聲中,突然覺得窩囊了一輩子,今天必須把胡大寶制服。他勇不可當,直奔胡大寶面門砍去。胡大寶躲閃不及,抬手一擋,手筋斷了。

胡大寶倒地的瞬間,閆三強手里的菜刀也落地,眼睛直勾勾地看著鮮血直流的胡大寶。

胡大寶臨被送醫院還罵呢,“你等著,我非把你老婆……一朵花插在了牛糞上。”胡大寶早就對閆三強媳婦塵子樸素的美虎視眈眈了。

胡家嶺姓胡的是最大的族群,幾乎所有在場的人都作證閆三強砍人,而胡大寶一腳踢翻閆三強的細節無人提起。有人證物證、有醫院的診斷、法醫的鑒定,閆三強順理成章地進了看守所。閆三強持兇器傷人,致人重傷,進入法律程序。

閆三強撞到槍口上了。胡大寶財大氣粗,嶺下國道旁唯一的加油站是他那個鎮長姐夫幫他批下來的,國道南北幾十里路只有這個加油站,肥得胡大寶似乎天天能從身上刮下四五斤油來。

閆三強被刑拘,猶如天塌下來。塵子整天以淚洗面。麻臉婆勸慰道:“塵子,你還有兩個孩子,別哭壞了身子,要活下去,這都是命啊!”

一枝梅收回塵子一家原來住的三間舊房之后,原本要翻新一下住進去,不再設佛堂,但胡家嶺人把這里當成了“圣地”,都看著她的舉動,所以,一枝梅投鼠忌器。

麻臉婆還信誓旦旦地說,寧拆一座橋,不拆一座廟。下地獄呀!村民早把佛堂當作胡家嶺的廟了。一枝梅雖然不迷信,心里還是不安,況且,人心所向啊。想在這里安營扎寨,還得有人緣吧。于是,一枝梅索性把塵子住過的房子翻新擴建,佛堂面積增加了,繼續請最有威望的麻臉婆住進了佛堂。

胡家嶺人燒香拜佛更加方便了,這個善舉讓一枝梅瞬間成了家喻戶曉的名人。原先給人“為富不仁”形象的一枝梅讓人刮目相看。人們再看一枝梅怎么看都漂亮。她帶回來的女兒狄蘭,也不受鄉下孩子欺負了。

胡家嶺的夏天香味與顏色融為一體。一個模樣怪異的老頭守著山坡旁的葡萄園,那是他的命根兒。他是個心地善良,一輩子沒動過女人的男人。他干巴得就像一根火柴也能將他燎著一樣,眼睛黃黃的,脖子像烏龜一樣縮著,常年叼著個會冒煙的金屬桿,咳嗽伴他一輩子。他被人們稱作閆老頭,是閆祖兒爺爺的哥哥,排行老二;閆祖兒的爺爺早亡,他就成了閆祖兒的爺爺。他喜歡幫寡婦挑水、買東西、抱柴火,也喜歡幫男人暫不在家的村婦干活,也不忘幫姑娘們栽花、種草、挑水、撿糞。

葡萄園是一枝梅老爹在世時承包的,一直雇他看管,一枝梅到城里讀書、工作后仍由他看管,他把葡萄園當成了自己的事業。一枝梅的葡萄園周圍還有幾百棵楊樹,沿著葡萄園形成一堵墻。如今,這個女人回來了,胡家嶺沒有見識的人也許會在心里盤算,這個離開鄉下多年的女子回來干啥,難道城里不好,她的丈夫怎么沒回來?

讓人刮目相看的還有剛剛建成的一幢瓦房,相比胡家嶺那些土坯房和磚混房,這無疑是個奇跡。這幢如同女主人一樣莊嚴、神圣的瓦房坐落在葡萄園旁邊。

六月十九的“廟會”十分轟動,那是一枝梅的老房子翻新之后的第一次盛會。一枝梅和女兒狄蘭親眼目睹了佛堂里眾人祈禱的莊嚴場面。盡管有的人念佛只是習慣成自然,有的人口是心非,有的人裝點門面,確實也有人誠心拜佛,以求富貴平安。

一枝梅是個在城里住了許多年的女人,大學畢業,有文化有修養,自然知道佛教和佛文化,只是懷著一顆崇敬的心罷了,但對鄉下人的虔誠,她十分理解。在這剛剛通電有燈但還沒有富裕起來的偏遠山鄉,人們的精神寄托恐怕信佛是首選了。

有一天,麻臉婆在一枝梅新建的瓦房前說:“蓋了這么大的房子,里面得有個佛,請一個吧。”

“我不懂怎么請佛。”一枝梅想入鄉隨俗吧,請一個拜拜也好。

“七月三十興隆寺廟會,我請個簽。害怕的小媳婦半夜不用把耳朵貼在門栓上,家里有受人敬仰的佛,盡管放心吧!佛保佑!”麻臉婆說。

在焦慮的等待中,那個栩栩如生的觀世音菩薩銅像請進了家里,一枝梅特地讓木匠做了佛龕。一枝梅幸福得急忙跪下去磕頭,狄蘭也效仿媽媽給觀世音菩薩磕頭。一枝梅心里暗暗叨念,“一輩子愛你,狄蘭。媽媽為你活著,狄蘭,你是我和你爸愛情的結晶。”

一枝梅雖然并不那么虔誠,但自從供了佛,常常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想起往事。過去的日子如同做夢,昔日相愛的丈夫已經離心離德,但他那溫熱的嘴唇、魁梧的身材、幽默的談吐、浪漫的情感、處世的風格,依然難以在自己心中泯滅。如果不是那個女人出現,也許自己還躺在他的懷抱里。即便這樣,自己還是無法恨他,都因為愛過。曾經是多么迷戀他,那個大男生,高高個頭兒的男人。白天,看到農夫和女人一起忙碌在田地里,一枝梅會情不自禁地凝視那美好的情景。

仲夏的胡家嶺依然悶熱,衣著破舊的農婦帶著孩子去趕集。一枝梅衣著整潔,十分出眾。她的身后跟著狄蘭,女兒那條油亮的辮子高傲地梳到了腦門兒上,看起來活潑爛漫,惹得鄉下孩子的注目。

胡家嶺原本民風淳樸,雞鳴狗盜之事幾乎絕跡,多少年來沒有犯罪的。近幾年,城里好吃好玩兒的東西和不良習氣逐漸進入胡家嶺。胡大寶橫行霸道,也在村民可以容忍的范圍之內。閆三強砍人入獄那是偶然事件。值得關注的是有些村民常常因為一點兒好處就勾心斗角、爾虞我詐,自私到一根針也不能落到別人家。個別不守婦道的女人比誰活的都心安理得,她們的著裝是城里以前流行過的,頭發弄得十分虛偽,衣服的顏色也比較鮮艷,農閑時高跟鞋在鄉間小路上扭傷了她們的腳。一些小姑娘們照貓畫虎,愚蠢地涂上厚厚的五顏六色的脂粉,掩蓋了少女單純、天真、爛漫的本性。誤入歧途的個別女人在村里村外勾引男人,那種感覺叫她們興奮得不能自重。

胡家嶺東北角低洼處,簡陋冷清的低矮土房是塵子的家,閆三強判刑入獄至今已經兩年,刑期總共三年。閆三強坐牢的當年塵子生下兒子閆鑫。生產之前塵子挺著幾個月的肚子去探監,閆三強居然問她懷了誰的孩子,這讓塵子痛心疾首,要不是麻臉婆極力勸阻,塵子就把兒子做掉了。而且,村里的婦聯主任也不止一次來家告知超生的后果,要罰款收地。麻臉婆說不管她,沒飯吃就住婦聯主任家去。塵子家里家外忙活,種地時帶著五歲的閆祖兒和兩歲的兒子閆鑫,往地頭一放。晚上,電燈很少用,時不時地點油燈。油燈忽明忽暗鬼火一般。土房東西各一間,閆老頭不去葡萄園時就住東屋,塵子和閆鑫、閆祖兒住西屋。大女兒閆柯兒已寄養在十幾里外的舅舅家。

閆祖兒是個怪孩子,愛吃墻上的黃土,舔自己的指甲,那時候沒人知道是缺鈣。可她偏偏不吃魚。“吃啊,快吃啊!再不吃,就喂狗了。”閆老頭費了老大勁兒才從嶺下女兒河里撈到幾條小魚,想給孫女解饞。

“魚吃肚子里活了呢?”她直瞪眼睛。

“說瞎話。”閆老頭覺得好笑。

閆祖兒被迫吃了一口,魚肉在嘴里咀嚼著,她覺得腥,偷偷地吐了。

“爺爺,窗臺上是啥?”

“空酒瓶子。”他連動也不動地回答。那個瓶子里曾經裝的是叫他神魂顛倒的液體,是他出賣體力換來的。昨天大清早被一個缺了德的村民雇去趕毛驢車,頂著大雪去太平鎮拉煤塊,凍得手僵硬,胡茬子掛滿了雪花。那可憐的驢跑不起來,渾身是汗水結成的冰碴。原以為雇主會給一頓飯吃,喝點兒燒酒,可僅得到一瓶葡萄酒。酸溜溜的沒到家就喝光了,瓶子沒舍得扔,隨手放在窗臺上。

“不是瓶子,是布包。”閆祖兒看得仔細。

“盡扯王八犢子。”閆老頭生氣地扔了燒火棍,推開門,風雪嗷嗷叫著。他縮了縮脖子。屋外窗臺上真有一塊紅布包裹著什么,他賊一樣抱它進屋,攤開紅布,嚇了一大跳。那是一尊黃得發亮的菩薩像,他認定是金子,囑咐閆祖兒別瞎說,有人來找就說沒看見。于是,左三層右三層包裹好放在柜底藏了起來。“金子!”閆老頭樂壞了。前幾天,塵子抱著兒子去娘家還沒回來。外面白雪茫茫,蒼天與大地渾然一體。

這天,麻臉婆帶了一兜供品,有村里難得一見的蘋果,還有幾個干裂的饅頭,去塵子家送給閆祖兒吃。“吃吧,上供的東西是不壞的,吃了長得快。跟婆婆回佛堂過年吧,我給你講佛的故事。”麻臉婆伸出干癟的手,撫摸著閆祖兒的頭。

“爺爺怎么不去?”

“你爺爺得看家呢?”

“那不行,我得給爺爺燒火做飯。”

“懂事,成小大人了。”

這時候,閆老頭從外面推門進來,拎著一串麻雀。它們的腿被倒著捆綁在一起,還在拍打著翅膀,鼻孔流出血來。“阿彌陀佛!可憐的麻雀,你成了陽間一道菜。罪過。”麻臉婆面對生靈即將消逝,罪惡感陡然升起,她伸手試圖解開它們,被閆老頭制止了。

“你干啥?我容易嗎?誰比得上你,佛堂供品就夠你吃了。”閆老頭火了。

“阿彌陀佛!你這不知懺悔的惡鬼。”麻臉婆一心想教化別人。

“懺悔就有的吃?不勞動不得吃。”閆老頭不再理會她的話,隨手將麻雀朝地上一摔,頓時,麻雀沒氣了。他蹲在地上拔麻雀毛。是啊!人家費心勞神地弄點兒葷腥容易嗎?麻臉婆自知感化不了這無緣之徒,失望地離開,消失在銀白色的雪野……

“在哪兒?在哪兒?我什么也不知道。”塵子半夜驚叫著坐了起來。

“咋了,塵子?”她的老母親也被驚醒了。

“我的媽呀!有人在跟我說話。”塵子四處張望,六神無主。

“都說啥了?”

“有人跟我說,他在我家柜子里,壓得喘不上氣來,也不知是人是鬼。”塵子相信,家里有什么事兒了,不能在娘家再待下去,得趕緊回去。于是,塵子的弟弟套上毛驢車,送姐姐和外甥閆鑫回胡家嶺。

塵子進屋沒等站穩腳,閆老頭就興沖沖地把黃澄澄的菩薩像從柜子里掏了出來。閆祖兒說是她發現的,還問媽媽,“是誰送給咱家的嗎?會不會是麻臉婆呢。”塵子說這是天意,天意不可違呀,咱們就供奉吧。

閆老頭興沖沖地尋找可以做香爐的東西,他在倉房里找來一個鐵匣子,四四方方的,放進幾把小米,就可以燒香了。

“爹,咱們搬家時有幾盒香帶過來了,你找找。”

閆老頭半天沒有找到,閆祖兒從炕琴的抽屜了拿出了香盒。原來,她愛聞香味,偷著將幾盒香藏在抽屜里,她就睡在炕琴旁邊,每天睡醒了就拉開抽屜聞一聞。塵子在西屋墻角的矮柜上面供奉了那尊佛像,點燃三炷香,跪拜磕頭,然后將香插入鐵匣子內的小米上,看上去這個簡陋的香爐真挺好。麻臉婆給閆祖兒帶來的饅頭也做了供品。

過年吃素會讓人覺得寒酸。沒錢買魚和肉,攢幾個錢還得給在監獄里服刑的閆三強用,閆老頭覺得沒臉面。清晨,他在屋后掃出一片雪地,用籮筐罩住幾只因貪吃而被困住的麻雀,做賊一樣鉆進了屋。

“爹,我都不愿說你,不吃麻雀又能咋的。”塵子很生氣。

“不就幾個麻雀嗎!”閆老頭小聲地說。

閆祖兒爬上炕,抓住在窗戶上拼命撞的三只麻雀,開窗放飛了。

閆老頭兜里還揣著幾只已經被他摔死的麻雀,為了不讓塵子看見,蹲在房后冒著寒風拔毛。回屋后塵子還在嘮叨:“害命啊?走道都不該踩螻蟻。”

晚上,閆老頭守著炕桌,細嚼慢咽地品味著麻雀肉,喝著劣質燒酒,怎么讓閆祖兒吃她都不理會。她吃媽媽烙的黏米餅、土豆絲,吃得很香。

撤換供品時,塵子哭笑不得,饅頭的邊角被小心翼翼地啃過。幾個饅頭沒有一個完好的。不知道是兒子閆鑫還是女兒閆祖兒吃的。塵子心酸地哭了。

陰歷三月十五,一些村民大清早來到佛堂誦經念佛,祈禱風調雨順。塵子牽著兒子閆鑫的手,身后跟著閆祖兒。麻臉婆拉著閆祖兒去拜佛,閆祖兒朦朧地感覺那幾個很好看的佛像是大人崇拜的東西,給它們磕頭就像給爺爺磕頭一樣。在麻臉婆的眼里,閆祖兒與眾不同,尤其是那次別人說到胡大寶,她竟然給他起了個外號——鴨嘴獸,罵他是“吃豬渣的鴨嘴獸”。她罵得莫明其妙,其實,她心中有數,爸爸是因為他坐牢。

胡大寶是無賴惡鬼,去年夏天,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女上了他的當,以為能安排工作,跟著他到鎮里一家飯店的包房里。結果,強迫她以幾張五十元票子壞了處女之身。胡大寶興奮之余竟殘忍地咬壞了女孩的乳頭。事后,胡大寶以一千元錢和女孩的父母達成不報案的協議。

在這偏遠的山鄉,人們愚昧無知,弱難勝強,胡大寶就更加囂張,每當想到被閆三強砍斷的手筋,干活都使不上勁兒,就惱羞成怒。即便是閆三強坐牢也難解心頭之恨。再想起閆三強老婆塵子那嬌小的身材,黑溜溜葡萄般的眼睛,就欲火難耐。這天,胡大寶在加油站附近的小吃部和幾個哥們兒喝酒,喝得醉醺醺的。傍晚,搖搖晃晃地從嶺下回到胡家嶺。鄉下人睡得早,屯子里一片沉寂。胡大寶鬼使神差地走到閆三強家門前,透過窗口,看到暗淡的燈光下塵子還在縫縫補補。頓時,一個罪惡的念頭變成了罪惡行動。他悄悄地別開了院落門,房門是插著的,但東屋的窗戶虛掩,他知道閆老頭不在家,開春就被一枝梅找去平整葡萄園土地,住在葡萄園的窩棚里,他便穿窗入室。這會兒,胡大寶的酒勁兒下去了,但睡意上來了,索性睡一會兒。于是,他倒在閆老頭的炕上睡了。一會兒,窗戶吹來的涼風把他弄醒了。胡大寶腳尖著地往西屋挪動,聽不到一點兒動靜,屋里黑黑的。他摸索到炕沿,上了炕,掀起被子鉆進被窩,觸摸到了塵子的乳房,欲望之火燒得他獸性大發,沉重的身軀壓在塵子身上。

“誰!禽獸。”塵子本能地反抗,不知哪里來的力氣,一骨碌將胡大寶掀翻,順勢在他的臉上撓了一把。胡大寶臉上火辣辣的疼痛,躲閃時的力量和被掀翻時的沖擊力扭合在一起,竟然從炕上掉到地下。他覺得腰眼一陣刺痛,沒等爬起,電燈被驚醒的閆祖兒打開。“胡大寶,你!”塵子喝道。胡大寶連滾帶爬,逃了出去。

塵子的臉色紫紅,羞辱和憤怒使她渾身顫抖。昏暗的燈光下,驚醒的閆祖兒還是看清了胡大寶的真面目,那個“吃豬渣的鴨嘴獸”。

“閉燈,睡吧!”塵子不想讓還不懂事的閆祖兒受到傷害,可是,黑暗中塵子怎么都無法再合眼。

第二天上午,塵子惟恐胡大寶再來糾纏,特意找到一枝梅給想個辦法。一枝梅沉默一會兒,決定給太平鎮的朋友掛電話求援。晚上,一枝梅帶領從太平鎮趕來的三個五大三粗的年輕人,敲開了胡大寶家房門。

“胡大寶,怎么成了五花臉?腰直起來呀。”一枝梅坐在胡大寶家的沙發上,左右是三個身材魁梧的大漢。胡大寶貓著腰站在那兒腿肚子直轉筋,一枝梅有錢有人,惹不起得服軟。他點頭謙卑地承認自己錯了,都是燒酒惹的禍。邊說還抽了自己幾個耳光。

胡大寶的老婆嚇得尿濕了褲子,腳下一汪水。一枝梅苦笑道:“大妹子,這事你也不對,你得管緊他的褲腰帶,才能把他的根留住。胡大寶,以后塵子要是被你糟蹋了或者出什么事兒,我就要你那個東西喂狗!”

一枝梅身邊的那個壯漢補充一句:“你的加油站不想出事的話,給我裝孫子。”說罷,幾個壯漢簇擁著一枝梅揚長而去。

從此,塵子一家平平安安,一枝梅成為塵子一家的保護神,兩家原本因為房子產生了隔閡,現在兩家的孩子都成了好伙伴,閆祖兒時常跑一里路來找狄蘭玩耍。上小學后閆祖兒和狄蘭又在嶺下村中心校同一個班,更是形影不離了。

有時大人帶她們到麻臉婆看守的佛堂來,兩個人坐在一起聽大人祈禱。她們沒法體味大人們緊閉雙眼嘴巴張張合合的趣味,但閆祖兒能欣賞誦經曲。她那細長眉毛下的丹鳳眼閃爍著比同齡孩子更多的睿智光芒。吃齋念經過后,一枝梅目送著塵子和閆祖兒遠去的背影,心中有些慚愧,還夾雜著莫名的心緒。想當年,如果不是自己讓閆三強一家搬走,如果不是住在偏遠的土房,如果閆三強沒有坐牢……唉!罪過呀!

清晨,一陣敲門聲將夢中的一枝梅驚醒,原來是農婦青子,說她的老叔公去世了,就在嶺下西北的趙家屯,求一枝梅陪她去吊孝。青子也是個六神無主的女人,不然,這種事怎么可以輕易找別人陪呢。一枝梅是爽快人,帶著狄蘭,坐上青子丈夫的馬車,還有青子的兒子歡子哥,一行人奔喪去了。

青子的老叔公家在趙家屯是有名的大戶人家,六七個女兒兩個兒子,其中有一個小兒子就住在胡家嶺。老叔公冬天趕馬車拉粉條來胡家嶺賣,到小兒子那里兒媳婦連頓飯也不招待,所以看不上小兒媳婦,老叔公常常在青子這個善良的侄媳婦那里吃頓熱乎飯菜再走。

青子一行人風風火火趕到趙家屯。老叔公家院里老親少友人山人海。青子扯著衣角蓋了頭臉,“哇哇”地哭著跑了過去。

“起來吧!嫂子!”見青子哭的差不多了,老叔公的兒女們滿意地過來扶她。青子咬著自己的手發出呻吟聲,但沒有落淚,按佛家說人死就是往生西方極樂世界!人死了,神識并沒有死去,一哭死人心會動,貪戀塵世,勾起了貪戀之心,誤了時辰魂就不歸西了,往生不了西方極樂世界。超度亡魂的道理青子自認為明白得很,其實。青子懂的那點兒所謂的道理,還不是從麻臉婆嘴里學的?

就連閆祖兒課后在學校里帶頭唱的那個一成不變的頌佛曲,也是從麻臉婆那臺錄放機里學的,頌佛曲讓老師們聽著鬧心,又不好制止。閆祖兒已是三年級的學生,她的書本是借的,學費都是校長免的。

塵子說過,“你能念就自己想辦法吧,要不回家跟我種地。” 校長了解閆祖兒家的難處,一直關照她。校長有個要求,以后別在學校唱頌佛曲了。閆祖兒果然不再唱。

閆三強三年刑滿釋放,兩手空空,無臉回家。湊巧一同釋放的獄友也是同樣心思,一拍即合,夜里行搶一家食雜店,打傷更夫,剛剛到手幾千元錢、幾條高檔煙,沒等逃出胡同,就被巡警逮住。再次回到牢房,這回判了五年。

塵子苦苦祈禱等待的結果卻是這樣殘酷,她的心里每時每刻都在念“大慈大悲觀世音菩薩”。她認命了,厄運這東西不是她一個人說了算。她心疼的是女兒閆祖兒被自己在葷腥上控制了整整三年,那意味著她已經凈口素三年了。

習慣成自然,閆祖兒也不愛吃肉,還說“人吃完了豬吃,豬吃完了人吃”。甚至聞到一點兒葷腥菜味,她就寧愿挨餓。

“不能吃葷,吃了就吐,可怎么辦?”塵子恐懼了,閆祖兒面黃肌瘦讓她心疼了。她跪在那個天降于閆家的黃銅菩薩像前,祈求菩薩保佑女兒平安。

閆老頭在自家窗臺上撿到的銅佛像,不可能是從天上掉下來的,正是這尊黃銅佛像,惹來了一場口角。青子的老嬸婆說,你老叔公臨死時告訴她佛像不是被偷,是他從家里拿走,特意來胡家嶺放在了塵子家窗臺上。他說二十年前自己撈魚差點兒淹死在女兒河,是小伙子閆三強救了他,一直沒有回報,如今可憐孤兒寡母,希望佛祖保佑她們。這也是他臨死做的最后一件好事。于是,他的兒女們便找上門來要佛像。

“空口無憑,不給就是不給。”閆祖兒說。

“不給就搶。”一個閨女在亂叫喚。臉皮厚的姐兒幾個看樣兒是非把“菩薩”請回去不可。

“好啦,回去問你媽要證據,空口無憑怎么就斷定是你家的。”胡大寶不知什么時候也來了,不知是改邪歸正了還是另有所圖,居然幫著塵子說話。

“我媽都下不了地了,快死的人了,想這尊佛,就給我們吧!”老嬸婆的一個兒子以乞求的眼光看著塵子說。

“啊,其實佛像不是我家的,也無法確定就是你家的。人死了不能對證。”塵子說。

“佛像先請回去,等老太太病故了再送回來行不行?我胡大寶一言九鼎,這點兒事我做保。”

“行啊,俺媽就是解心疑,一定還。”一個女兒說。

塵子可不是因為胡大寶擔保才松動了。她想如果暫時沒有了佛像活生生供在那兒,閆祖兒或許能開齋。她懷著一種可以挽救孩子的心態答應了。因為她越是看閆祖兒因這事憤怒生氣流眼淚越是心里毛毛的。她選擇放棄銅菩薩,盡管閆祖兒為此一天都不吃不喝。俗話說,好人有好報。塵子一家的遭遇不斷地撞擊著一枝梅的心。開春,她要親自把塵子一家接回來,無償地讓塵子住翻新的房子。原來的舊房翻新后加蓋了兩間。五間房形成兩個單元,佛堂占兩間半的面積沒有隔斷,像是一個大廳,佛龕坐北面南,可以同時容納幾十個人朝拜。另外兩間半有半間是廚房,兩間住宅兩鋪北炕,塵子一家住十分寬綽。

得知一枝梅的來意,塵子神情詫異,半天沒有反應過來,這不是天上掉餡餅嗎?一枝梅看出她的猶豫,那年攆人家是自己,如今請回新房子住也是自己。在一枝梅苦口婆心的解釋下,塵子終于明白了一枝梅的好心。

一枝梅讀懂了塵子的心情,她說:“你的希望在閆三強和孩子們身上,可我只有狄蘭,她和你女兒閆祖兒好得像一個人。”一枝梅攥著狄蘭的手,拉著閆祖兒的手。

“你的大恩大德我家不會忘,等孩子他爸坐完牢再報答吧。”塵子摁著兒子閆鑫和閆祖兒,給一枝梅跪頭。一枝梅趕緊把兩個孩子扶起。

狄蘭和閆祖兒最愛和麻臉婆來往。她們學了點兒繪畫的基礎,就讓麻臉婆坐在佛像旁邊給她畫像。閆祖兒輕松地完成了,狄蘭還在涂抹,她把臉上的麻坑都添上。閆祖兒的畫像把麻臉婆畫得很美、很慈祥。狄蘭畫得很夸張。麻臉婆悄悄收了起來。麻臉婆還說,閆祖兒這孩子以后可以學佛,悟性高心眼好。

“不就是天天念經玩兒嗎?多沒意思。”狄蘭沒有興趣學佛。

跟著麻臉婆念經文是閆祖兒最快樂的時光,廟會、佛會,坐在麻臉婆身邊更是叫她有種“美麗能飛天上”的感覺。閆祖兒是胡家嶺村民信徒孩子中不必大人連罵帶推就會安靜地待上幾個小時的唯一孩子。她成為眾居士佛歌領唱人,唱得字正腔圓,高傲地站在最前邊。

那天,一枝梅去市里辦事回不來,狄蘭就住在塵子家和閆祖兒一個被窩兒睡。半夜,兩個孩子被尖厲的叫聲驚醒,那聲音是從佛堂那邊傳來的。塵子下地去看,狄蘭和閆祖兒緊跟在后邊。房門敞開著,一個黑影已經跑出院門。

“不行了,我要死了!”麻臉婆躺在佛堂的地上,哼哼呀呀的。塵子趕緊上去拽她,閆祖兒驚叫一聲“出血了!”原來,麻臉婆額頭上有個口子正在流血。

“狄蘭,抓一把香灰。”塵子托著麻臉婆的頭,把香灰摁在傷口上。麻臉婆以為自己就要死了,口中念念有詞,她說是一個黑衣人偷銅佛,碰倒了一尊佛像把她驚醒了,她上去搶那人手里的銅佛,被那人用銅佛敲了她額頭一下。罪過呀!胡家嶺從來沒有發生過偷佛像的事兒,而且,這個賊膽子蠻大,竟然打傷了胡家嶺唯一的“老佛爺”。偷佛像的賊是胡家嶺還是趙家屯的人不重要,重要的是偷佛像會不得好死,塵子禱告著,詛咒著。佛堂發生了偷盜事兒,麻臉婆氣迷糊了半個多月。一枝梅找村治保主任和鎮公安派出所,他們查來查去沒有下文,也許是個流竄犯吧。塵子忽然想起一件事兒,嶺下趙家屯的李老頭有個瘋兒子,他聽說逛廟會拜菩薩可以治病,就帶著瘋兒子來到胡家嶺佛堂。香火旺盛,人來人往,熱鬧的場面吸引了李老頭這個瘋兒子的眼球,進了佛堂看到一尊尊銅身菩薩,他怎么也不拜,非要把一尊佛像搬回家,被塵子阻止了。會不會是他干的呢?一枝梅越聽越有道理,決定把這個線索提供給村治保主任,她抬腳出門。

大約一袋煙工夫,趙家屯的李老頭急三火四地來到胡家嶺佛堂,手里拎著一個紅布包,不顧滿臉大汗,進門就給麻臉婆跪下了。“我向您老佛爺請罪,我那瘋兒子偷了佛像,不為別的,就想在家供著。聽說公安局都來調查,我就趕緊給送來了。”

“你得給菩薩請罪,一直跪著吧!”麻臉婆都不正眼瞅他。瘋兒子闖禍爹賠罪,可李老頭到底是七八十歲的人,怎能經得起長時間的下跪?塵子好說歹說,麻臉婆才饒了李老頭。恰好這時前院的青子過來,手里捧著紅布包,“塵子,我老嬸婆前幾天死了,她女兒把那尊佛像送來了,還給你家。”既然送來了,正好李老頭的瘋兒子喜歡佛像,就把這尊佛像請回去吧。塵子掂量著佛像,沉甸甸的朝下墜,“拿著!回家好好供奉著,早上燒一炷香。”

李老頭熱淚盈眶,連聲道謝,接過佛像,小心翼翼地捧走了。在場的人都為塵子的舉動高興。麻臉婆說塵子好心做好事必有現報。

麻臉婆這次的話在巧合中應驗了。坐牢的閆三強從三年徒刑出獄到搶劫傷人再次判刑,總共應該服刑八年。因為在一次勞改危險現場他為了其他人不受傷自己頂了上去,結果腿折了,被記功一次。再結合他平時表現,給他減刑一年。于是,七年后的一天,一瘸一拐的閆三強出現在胡家嶺。閆三強瞪著充血的眼睛,瘦小的身軀向前挪動,破舊的黃膠鞋泥點斑斑。鄉下的秋天沒有陰霾的天氣,透氣而迷人。空氣中彌漫著稻谷的清香。閆三強從嘴里噴出一句“農村空氣真他媽的好!”閆三強光著頭,藍色布褂子,草綠色褲子,小眼睛小腦袋小個子,又一瘸一拐的樣子,格外惹人注目。早有人跑到塵子家報信去了。

“三強,三強!”塵子沒有想到丈夫提前一年回來了,她一溜小跑迎了出去。她的身后跟著女兒閆祖兒、兒子閆鑫。一家人立刻把閆三強圍起來,老婆哭孩子叫。

閆三強七八年沒有看到孩子們了,那次塵子探監就挺著大肚子,后來再來探監告訴他生的是兒子,轉眼就是七年,兒子閆鑫七歲了。

“爸爸,爸爸!”閆祖兒和閆鑫盼著爸爸出獄,如今,爸爸就在眼前,突然覺得陌生起來。

人們簇擁著塵子一家回到新家,閆三強左顧右盼,大玻璃窗、松木門、磚鋪地面,連北炕都是地板革做面兒。他驚訝得半天沒有說話。“哪來的錢翻蓋房子?”閆三強小眼睛滴溜溜轉。

“都是人家一枝梅翻蓋的,咱家一分錢都沒花。活菩薩在世呀!”閆三強的二伯父閆老頭也趕來看侄子。

“她一個寡婦哪來的錢,咋就這么好心?”閆三強懷疑一枝梅別有用心。

“我說三強啊!人家哪來的錢能告訴你呀,操心不嫌老。人家是行善啊,你看佛堂修的多好,人要知恩圖報。抽煙不?”閆老頭遞給閆三強煙袋鍋子。

“不了,那煙是臭味。”

“酒也不喝了?”

“齁辣的。”閆三強咳嗽得厲害,每一縷煙都刺激著他的喉嚨,也許戒煙的時間太長,他受不了這味兒。閆三強起身去佛堂,果然今非昔比。過去塵子供佛像放在墻角木頭架子上,現在有六尊佛像,寬敞的大廳,佛龕下的地面擺著七八個坐墊,還有一臺錄放機。

閆三強情不自禁地跪在坐墊上,雙手合十,默默地禱告起來。在塵子看來,閆三強也許是在懺悔呢。她多么盼望閆三強能夠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啊。夜晚,孩子們都在外屋炕上睡了,閆老頭又去看管葡萄園,在這收獲的季節,不怕誰摘幾串吃,就怕故意禍害呀。塵子累了,倒在炕頭歇一歇。閆三強抽巴著臉,躺在炕上仰面朝天,抱怨道:“你為啥不樂意跟我干那事兒,你是我女人。”

“趕巧我今天來事兒了不方便,你也累了,過幾天吧。”

“老子憋了幾年了,真他媽差勁兒。”也不知他是埋怨塵子還是抱怨自己的運氣不好。

“小點兒聲,咱兒子怕動靜。”

“咱兒子?我怎么看著閆鑫不像我兒子,我哪有那么大眼睛。”閆三強小聲嘀咕著。

“你被抓走八個月我就生他了,不是你的是誰的。再說,孩子他舅大眼睛,外甥像舅舅誰都知道。”

“是不是胡大寶的種,你可別騙我。”

“扯哪兒去了,人家胡大寶學好了。聽說要競選村長呢。”塵子還真不敢把胡大寶半夜跳窗欲行不軌的事說出來。

“他要是當村長,那胡家嶺的大姑娘小媳婦還不全完了。”胡大寶在閆三強眼里是個惡魔,惡魔會變成菩薩,他死都不信。

塵子不想和他爭論,扭頭想睡覺,可閆三強掀開被子,鉆進塵子的被窩,非讓她做勉強的事兒……

“老佛爺,我總感覺全身漲得慌,幫我解解吧!”塵子是個最能煎熬的女人,若不是到了無法忍受的地步是不會問病的。

麻臉婆正兒巴經地說:“我跟你說過,每月初一、初八、十五、十八、廿四,廿九是禁日不能同房,閆三強是不是破戒了?太頻繁了會鬧病的。”麻臉婆仔細端詳著塵子。“唉,是婦女病啊!”她告訴塵子去抓幾味消腫退水的草藥。

夏天過去,又開學了。塵子的大女兒閆柯兒在舅舅家寄宿讀書,沒能考上高中,去市里打工了,這讓塵子松了一口氣。閆三強十分自卑,“就我這破腦袋瓜子,你們一個也好不了哪兒去。你姐都賺錢去了,閆祖兒也別念了。”

“我不樂意念書,俺老師說你爸啥樣兒你就啥樣兒。讓二姐上吧!”幼小的閆鑫懂事得很。

“兒子得上,閨女是外姓人,早晚嫁人,省點兒錢吧。”

“爸爸,我要讀書。沒有文化進不了佛學院。”閆祖兒清楚家里窮得很,好在麻臉婆說過,就是靠佛友、信徒施舍也要讓閆祖兒讀書。于是,閆祖兒沒有輟學,麻臉婆給她交了學雜費。閆老頭給孫子閆鑫交學雜費。

塵子的病不見好。一枝梅進城時特意買了幾盒治療婦女病的藥給塵子。“女人要懂得愛惜自己,勞累、有病、來事兒、酒后都不要同房;平時別著涼,月子里做了病,日后就找你了。”

塵子的臉色更加難看,她知道自己的病既有坐月子時留下的病根,也有過度的勞累和不正常的性生活造成的,這多半是閆三強的責任。他把塵子當成牛馬,家里的地頭的,孩子大人統統由她料理,一點兒都不知心疼媳婦。再加上這七八年閆三強坐牢,塵子勞心勞肺,精神恍惚,沒有倒下已經是菩薩慈悲為懷了。閆三強坐在炕頭,低著腦袋一副窩囊樣兒。他心知肚明自己有愧于塵子,但嘴硬沒有懺悔之意。在他眼里老婆就和自家的毛驢沒有什么區別,任我打來任我騎。略有感恩之心的是塵子為他傳宗接代,生了一個兒子。可兒子到底是不是自己的種他至今還心有疑慮。

對于一枝梅的風度他佩服,對于她的美麗高貴他不敢小瞧,但對她平白無故的屢屢施舍,多少有些不安。“你一個孤身女人拉扯個半大孩子,也不容易,別總往我們身上搭錢了。”閆三強總算說了幾句人話,這讓塵子十分感動。

“馬糞蛋還有發燒的時候。”狄蘭突然冒出這么一句,這是閆祖兒最喜歡說的一句話,狄蘭用在這時候很恰當,她把大伙兒逗樂了。閆三強臉紅了,他覺得那“馬糞蛋”恐怕是說自己呢。

“三強的經歷也夠超乎尋常了,以后可以讓閆祖兒寫成一本書,留給后人看看。”一枝梅話里有話,有提醒有鼓勵也有挖苦,她看透了他的品行,他不配做人父、人夫。

一枝梅和狄蘭剛走,閆三強就把幾盒藥全都摔在地上。“裝牛×,我他媽再窮也用不著你這個娘們兒挖苦。”

塵子哭了,彎著腰用浮腫的手撿起滿地的丸藥。

“三強,你攪什么災,塵子哪兒對不起你了,沒出息。”從葡萄園回來的閆老頭看到了閆三強的舉動,氣得發了瘋。他心疼自己的侄子媳婦塵子,這個苦命女人,吃不好、穿不好,還得忍氣吞聲!

閆三強不敢頂撞自己的二伯父,從小沒有了爹,全靠二伯父操持這個家,直到塵子進了閆家,二伯父才松口氣。二伯父比親爹都親。如今,閆老頭給一枝梅看管葡萄園每年都掙一千多元錢,如數交給塵子支配。他基本上吃住在葡萄園,很少花錢。

“爹,你別生氣,我不是沒打她嘛!”

“沒打她就有理啦?你總得干點兒啥,多租塊地種也賺錢呀。不能就這么閑著。”

“靠天吃飯能賺多少?再說吧!”

閆老頭和閆三強話不投機,覺得沒意思,轉身回葡萄園了。

有人說胡大寶洗新革面了,給屯子鄉親辦了不少好事,他為啥會變好沒人說得清。好人變壞容易被人理解,壞人變好總讓人多心。塵子認為他是壞人做好事,盡管目的不純,但總比做壞事好。

“麻臉婆,我給佛堂進貢來了。”胡大寶站在門外喊,他不能直接進院,因為塵子一家人住在這里。麻臉婆聽到喊聲顛顛地走出房門,看到胡大寶拿了那么多東西,立刻眉開眼笑,雙手合十禱告祝福。然后,喊塵子、閆三強來幫她拿東西。

“這是我的一點兒心意,我那個加油站托大家的福賺錢了,我就想以前自己對不住鄉親,到佛堂禱告禱告,原諒我糊涂。”胡大寶邊說邊從毛驢車上卸東西。

幾箱水果、幾袋糕點、幾桶豆油、幾袋面粉。胡大寶出手如此大方,讓閆三強心里突突跳,他并不情愿地扛起一袋面粉。

“三強哥回來了?回來了好!”胡大寶不想多說,恐怕言多語失,但總要打個招呼。他不等閆三強說什么,就進了佛堂,撲通一聲跪在佛像前,許愿道:“菩薩保佑我胡大寶發財,我會把胡家嶺通國道的路修得能走汽車,我要讓大伙兒吃得飽,住的好。”聽那口氣就像在競選村長呢。麻臉婆在一邊給他敲木魚,也是口中念念有詞。末了胡大寶咣咣地磕頭,然后起身趕著毛驢車回加油站。

男人之間往往暗自較勁,看誰的日子或者前途更好;而有了過節的男人較量起來往往是公開的,甚至是歇斯底里的。

閆三強在無能無奈中選擇了另一條道路,那就是拿老婆出氣,偏執地把自己的偏見強加在別人頭上。“胡大寶怎么會學好?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他原來糟蹋胡家嶺的婦女就像撒泡尿那么簡單,我不信他會成善人。”

“他憑什么年年白給佛堂送東西,有病啊!就算不是善人,也是慈善的行為。他是不是真的要競選村長啊!”塵子說。

“嗨,要是讓這樣的家伙當上村長,我這個老白丁就可以當教授了。哈哈哈!我問你,我不在這七八年,胡大寶找你麻煩了吧。”

塵子的心咯噔一下,想起那個暗夜,胡大寶欲行不軌。可那次他并沒得逞,后來也相安無事,不能再提起這事兒。“沒有!”她是個不會撒謊的女人,回答得不夠堅定。

閆三強一眼就看出塵子的表情變化,“我一提胡大寶你就心驚,你躲閃什么,你的眼神都不對。我看閆鑫是胡大寶的野種,是不是?”閆三強始終把兒子閆鑫視為心病。

“哎!我看你是蹲監獄蹲出病了,像瘋狗亂咬人。”

“你還嘴硬,狗娘養的,不揍你不行!”閆三強發瘋般地掐她的乳房,用膝蓋頂塵子的腰。塵子慘叫起來。

“三強,你這不是人的東西,放開你媳婦,你這沒人性的惡鬼。”麻臉婆聽到喊叫聲,從佛堂跑過來,眼看塵子歪歪斜斜地倒下,麻臉婆拼命沖過去,橫在兩個人中間,抬手擋住了閆三強揮來的拳頭,還順勢用屁股一拱,把閆三強拱了個跟頭。幾乎就在同時,麻臉婆一把拽起塵子,進了相鄰的佛堂。“啪”的一聲,關上了房門。

自這次夫妻反目成仇,塵子變得軟弱而消瘦,時常出虛汗,九月里腦袋扣著個帽子,她又有身孕了。計生員來過但被閆三強臭罵一頓,再沒敢露面。

狄蘭一天看不到閆祖兒都難受,到閆三強家就到了佛堂。這會兒,麻臉婆正在往門框上貼新的對聯,“幫點兒忙,寫幾個字。”麻臉婆說著,從香柜里拿出好多五顏六色的紙條。紅色的紙條被耗子啃過了,但寫字沒有問題。

“有什么心愿就隨便寫吧!”麻臉婆笑著對狄蘭說。

狄蘭在紙條上寫了自己的愿望,還把名字也寫了進去。接著,麻臉婆把這些紙條放在那個最大的香爐里燒了,一邊燒還一邊禱告著。

望著縷縷香煙扶搖直上棚頂,撞擊過后慢慢地消散,閆祖兒說這是把心愿帶走了。麻臉婆問狄蘭都寫了啥,狄蘭說寫的是“早點兒見到爸爸”,還寫了“早點兒找到爸爸。”

閆祖兒是聽媽媽說的,狄蘭從小就沒見過爸爸,她的爸爸一定在世界的哪個角落等著她和一枝梅呢。

閆祖兒寫的是“早點兒上佛學院”,那紙條點燃后被閆祖兒吹了一口氣便飄起來,徐徐地降落到香爐里。麻臉婆喜出望外,“孩子,你這個愿望會實現。”

隨后,麻臉婆給閆祖兒和狄蘭做齋飯。苞米面窩窩頭和白菜湯,閆祖兒吃得肚子滾瓜溜圓,狄蘭卻覺得難以下咽。在胡家嶺可能只有一枝梅家大米白面頓頓吃,鄉下人吃不起。閆祖兒最樂意撿剩了,她把落在桌子上的窩窩頭渣也撿起放到嘴里。

晚上,狄蘭留宿在佛堂的南炕,閆祖兒也過來湊熱鬧。麻臉婆不許兩個孩子仰面朝天睡覺,說這種姿勢不雅觀,教她們“吉祥臥”,就是右側臥睡覺,向小貓一樣,還不壓迫心臟。如果是出家人,常要坐著睡。

閆祖兒睡不著,纏著麻臉婆講神佛的故事。麻臉婆講了惡人下地獄的痛苦,十八層地獄都是給那些惡人預備的。聽得狄蘭汗毛都立起來了,她把被子蒙在頭上,不讓麻臉婆再講。于是,麻臉婆給閆祖兒講她過去的故事:

“我十三歲就因為家里窮給人家當童養媳,十五歲生個兒子不到一歲就得病死了,我男人比我大十多歲,知道疼我。可日子不長,松花江一帶鬧胡子,就是土匪。土匪都騎馬,來無影去無蹤,到處燒殺搶掠,把我男人抓去當土匪,不干就殺全家。沒辦法就跟著搶吧。后來八路軍打土匪,我男人被打死了。那時我男人是頭兒了,都知道我是他老婆,村里對我不好,我就跑到胡家嶺,在這兒一住就是幾十年。別人給我介紹一個老光棍,比我大二十多歲,你還沒出生,我這個老頭子又死了。我這個老太婆一直借你媽媽的光,讓我住在佛堂,我的地也就給你家種了,每年給我口糧吃。”麻臉婆聽不到閆祖兒再問什么,就知道她睡著了。黑暗中,她嘆口氣,想起過去的事情,止不住眼淚順著腮幫子流。

冬天的胡家嶺白茫茫一片,只有通往嶺下國道的鄉間小路像一條黑白相間的褲腰帶,蜿蜒曲折地伸展著。

正在睡夢中的麻臉婆被隔壁閆三強的呼喚吵醒,她仔細聽聽,好像出了啥事。推開門一看,閆三強家的門敞開著,身懷六甲的塵子倒在地上,閆三強正在扶她起來。“怎么了,三強。”

“塵子說肚子疼,剛下地就不行了。還差三個多月生呢。”

塵子滿臉是汗,臉色蠟黃,眉頭緊皺,雙手下意識地摟著肚子。麻臉婆趕緊喊醒閆祖兒,“快去找一枝梅,套車送太平鎮醫院。”

青子家的馬車被一枝梅叫來了,十八歲的歡子哥撂下馬鞭,緊跟著一枝梅進了院兒。“快抬上車,帶兩床棉被。”一枝梅指揮著。

歡子哥抱起塵子,閆三強扶著頭,小心翼翼地將塵子放到馬車上,麻臉婆和一枝梅抱著棉被,蓋到塵子身上。閆祖兒哭喊著要去,被麻臉婆制止了。

銀白色的田野在清淡的日光下顯得慘白,寒冷的西北風發出冬末的哀鳴。塵子頭枕在閆三強的腿上,一枝梅雙手壓著棉被,塵子極度虛弱,嘴角哆嗦著,渾身顫抖,不知是寒冷還是疼痛。她的眼睛一會兒閉合一會兒睜開,目光黯淡,臉色蠟黃。遠遠地看到了太平鎮,那是方圓幾十里唯一的城鎮,醫療條件比不上縣醫院,但緊急搶救只能來這里。白馬已經筋疲力盡,由于嚴重缺氧,不停地噴著響鼻。歡子哥依然在抽打著白馬,那心情如同百米的最后沖刺。

太平鎮醫院設立了緊急救治通道,一枝梅指揮歡子哥將馬車停在門口,醫院里的人已經看到馬車,立刻有人抬著擔架出來。大伙兒七手八腳把塵子放到擔架上,迅速抬進急救室。

幾個人守候在外邊,提心吊膽。護士沖著他們說:“誰去交住院費?”閆三強靠著墻根一言不發,他沒有帶錢。一枝梅按照護士的指引,趕緊去交住院費。一個時辰過后,大夫從急救室出來。一枝梅和閆三強緊隨其后來到住院部醫務室,看著大夫不停地在診斷書上書寫著。接著,大夫抬起頭,“你們誰是家屬?”

閆三強站到大夫面前,“我是她丈夫。”

“你怎么搞的,才送來。初步檢查病人體征明顯,肚子膨脹,B超可見胎兒活動,但伴有肝腹水,腎臟也有問題,還得等化驗結果最后確診。病人說再過九十天胎兒才到日子,如果保孩子只能采取保守療法,不能正常用藥,恐怕危及大人。”大夫鄭重其事地告知。

“病人有危險嗎?能不能孩子和大人都平安?”一枝梅問。

“這個沒把握,必要時只能保住大人,你們考慮好。”有護士喊大夫,他急匆匆走了。一枝梅和閆三強跟在大夫身后,向急救室跑去。

塵子躺在病床上,身上插著不少管子,吊瓶高懸,正在輸液。她的心七上八下,從未見過這種陣勢。她把閆三強拉到一邊,以探詢的口氣問道:“要是必須保一個,你怎么辦?”

閆三強一臉的無奈,昔日在塵子面前的威風不見了,哭喪著臉,結結巴巴地說:“還得你給拿個主意。”

“我怎么能代表你呢,這是頭等大事,你有個意見,我們商量可以。”一枝梅心知不能包辦,人命關天的大事,還得他定。閆三強愁眉苦臉,一籌莫展。

傍晚,閆祖兒和狄蘭來了,身后還跟著一男一女。女的二十來歲,像是城里女人,衣著得體,描眉畫臉,有幾分媚氣。男的四十多歲,光頭矮個,肚子滾圓,但風度翩翩。閆三強一眼就認出那個女人是自己的大女兒閆柯兒,雖然她幾年沒有回胡家嶺,但時不時寄點兒錢給家里零花。一枝梅拉著閆柯兒的手,上下打量,整個的都市人呢,要不是說話還有胡家嶺的鄉音,誰都不會知道她是鄉下妹。“爸爸,這位是李經理,他開車送我來的。這是三萬塊錢,給媽治病。”閆三強點點頭,接過錢。可如何治療,是保證孩子的安全還是保住塵子的性命,必須由閆家人做出決定。

“保住媽媽的命,早點兒把孩子做掉。”閆柯兒的想法和一枝梅不謀而合,但一枝梅希望閆三強也這樣想。閆三強憋了半天,支支吾吾。閆三強態度不明,無法達成一致意見,閆柯兒只好跟隨李經理回城了。在一枝梅看來,閆柯兒和李經理決非上下級關系,現在城里的老板不少都包了“二奶”,而且,一般都喜歡鄉下女孩的淳樸和幼稚,并以她們的天真、純潔彌補自己的空虛。一枝梅多少有些替閆柯兒擔心。

閆祖兒不像狄蘭,一枝梅曾經帶著女兒狄蘭去江城市辦事,讓狄蘭見識了都市的繁華和富有。而閆祖兒連李經理開的奧迪車都沒見過。這會兒,看著姐姐乘坐黑色轎車一溜煙就消失在小鎮的盡頭,心里有種說不出的滋味。回頭再看木訥的歡子哥,還有他的白馬和木頭鐵軸車,簡直是天上地下。十幾歲的閆祖兒也會嘆氣,但那是短暫的思緒,骨子里她還是覺得鄉下的馬車更實在,如果不是歡子哥和他的白馬,媽媽怎么能很快送到醫院呢。她頭一次大膽地開口謝謝歡子哥,即便是小時候那次在河里玩兒水,遇到了危險,差不多就淹死了,歡子哥救她上岸,她并沒有謝謝人家。

深夜,閆三強躺在旅店的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眼前晃動著老婆塵子那張蠟黃的臉。多年前,那是一張白里透粉的臉,全村都沒有一張這樣白皙的臉,再配上一雙黑亮的杏仁兒眼睛,十分俊俏。自從生下閆祖兒,她的臉色就變得慘白,慢慢變得蠟黃。是她變老了,還是自己坐牢這七八年太操勞了。雖然打罵過她也不至于病成這樣,況且從來沒有下死手打她,鄉下人有幾個不打罵老婆的。閆三強百思不得其解,老婆為什么病得這么重。說良心話他不希望老婆死,肚子里的孩子也是他的希望,指望是個兒子傳宗接代,女兒難養老。明天還不知老婆啥樣,如果……他被矛盾的想法糾纏著。

睡在一張床上的狄蘭和閆祖兒沒有了吵鬧的心情,當狄蘭進入夢鄉時,閆祖兒還在注視著玻璃窗上的窗花。室外昏暗的路燈映照著旅店寬大的玻璃窗,將窗花輝映得格外美麗,大自然鬼斧神工,在玻璃上涂抹出各種各樣的圖案。有的像松林高山,有的似百鳥朝鳳,有的如瀑布清泉。其中一幅窗花竟然是人形,仔細觀望,猶如觀世音菩薩頭頂白云,坐在白色的蓮花上,正慈眉善目地瞅著閆祖兒微笑。閆祖兒笑了,漸漸睡著了……

清晨,凜冽的寒風呼嘯著,雪花漫天飛舞,馬蹄聲在空曠的街道上回蕩。還是那匹白馬,還是歡子哥趕車來到太平鎮,接來了麻臉婆。醫院里,閆三強和女兒閆祖兒以及狄蘭圍著大夫,大夫做出了最后的“通牒”。麻臉婆說:“我昨天抽簽給算了,孩子不能要,大人才能保住。”

“那就簽字引產吧。縣里的婦產科大夫就要到了。”大夫說。

“三強,就這樣吧。保住塵子要緊。”一枝梅斬釘截鐵地說。

“嗚嗚嗚……”閆三強竟然哭起來。

“我要媽媽,梅阿姨,你要做主啊!”閆祖兒呼喊著。

閆三強幾乎是被一枝梅推著走進醫務室,坐在大夫對面,聽大夫一條條讀引產手術的風險條款。然后,他在那上面簽字。“我的孩子,你好命苦啊!”他嚎啕大哭起來。

下午,引產手術在緊張地進行著,手術室外一群人在焦急地等待。也許是自知造孽深重,閆三強兩腿癱軟,坐在門旁,腦袋幾乎鉆進褲襠里。麻臉婆扶著窗臺靠著墻,大口大口喘氣。閆祖兒的丹鳳眼哭腫了,小眼睛成了一條縫。

手術室的門終于開了,塵子被推出來。沒有血色的臉干枯得很,手腕上是兩條輸液管,一條正在點滴消炎藥,一條正在輸血。護士告訴一枝梅,已經死亡的胎兒是個男孩。

大夫把閆三強和一枝梅叫到醫務室,對他們說:“塵子止血功能紊亂,引產時出血過多,十分虛弱。最關鍵的是,塵子的病情比預想的還要嚴重,剛剛各項檢驗指標出來了,可以確定的是兩種難治之癥。一個是肝硬化,一個是腎衰竭。”聽到這個結果,一枝梅的腦袋一片空白。閆三強似乎已經麻木了,緊皺著眉頭,哭喪著臉,一瘸一拐地走出醫務室。塵子的病情不要和閆祖兒說了,死馬當活馬醫吧。一枝梅原想轉院治療,去江城市醫院。但縣里來會診的主任醫師都說沒用了,等度過幾天危險期,還是回家保守治療,該用什么藥拿回去在村衛生所輸液就行,可以節省費用,也能休息好,平時,想吃什么就多吃點兒,也許,可以活下來。

塵子是那種非常堅強的農婦,身體的抗爭能力極強,即便是肝臟和腎臟都出了毛病,依然呈現出頑強的生命力。第三天就要東西吃,讓閆祖兒扶她下地走動。她記得生下閆祖兒的第八天就做飯喂豬,洗洗刷刷,干活兒使勁兒大了血就濕透了褲襠。這會兒,她聽說住院一天就幾百元錢,心疼得手直哆嗦。也放心不下家里,兒子閆鑫很淘氣,怕他闖禍。去年夏天跟幾個孩子去河里抓蛤蟆,差點兒淹死。現在天寒地凍的,沒人管著在風雪里跑,鼻涕老長,臉上還不得生凍瘡。最讓她寒心的是至今閆三強也不喜歡閆鑫,心中的死結就是解不開,不是他的兒子會是石頭里蹦出來的?女人最了解自己的肚子,塵子老實巴交,從不招惹男人,只和閆三強同房,難道會生野種。唉,錯就錯在自己在閆三強坐牢期間生下了孩子,又因為搞不清的原因,兒子比預產期推遲了半個月才落地。惹得閆三強和有些人懷疑是個野種。這會兒,看著坐在身邊的女兒閆祖兒,塵子就想起女兒幾歲時閆三強被判刑,自己帶著閆祖兒懷著閆鑫,哥哥把大女兒領走,苦日子開始了。自己的病是那個時候就有了,悲哀過,痛苦過,驚恐過,憂愁過。閆三強回來了,自己沒有等到好日子,吵鬧打罵成了家常便飯,陷入水深火熱之中。病根落下了,病情發展了。一個沒有文化的農婦,沒有見過世面,難以坦蕩地對待生活,內向的塵子更是將一切苦楚埋藏在心底。于是,疾病便趁虛而入。這些,一枝梅是看得最清楚的人,也最有體會。

一枝梅的丈夫原來住在太平鎮,和一枝梅是大學同學,在班里是學習最好的。但一枝梅的初戀卻是自己的高中同學,因為多種原因,一枝梅大學畢業時和高中同學分手,和丈夫相戀結婚。后來一枝梅的單位不景氣,職工放長假,一枝梅就回老家胡家嶺住,沒多久,唯一的親人老爸去世,留下一個葡萄園和三間土坯房。一枝梅的初戀同學老家也在太平鎮,他曾經來胡家嶺看望一枝梅,并幫助她辦理了葡萄園三十年承包合同。一枝梅主動把此事告訴了遠在江城市的丈夫,誰知,就此埋下了夫妻不和的伏筆。后來,一枝梅離開胡家嶺時把房子租給了閆三強,葡萄園依然由閆老頭打理。

一枝梅最終和丈夫分手,是因為丈夫包工程賺了大錢,包養了一個年輕女人。而且,丈夫從不承認狄蘭是他的女兒,說她是野種。法院判決離婚時,依照法律條文,認定了狄蘭的身份和被撫養權,還有一枝梅的生活費,所以,一枝梅得到一筆在鄉下人看來幾輩子都賺不來的錢。所以,一枝梅蓋了瓦房,翻新了舊房,葡萄園打理得紅紅火火。只是狄蘭的女兒身份沒有在他爸爸的心中得到承認,讓一枝梅耿耿于懷。聽說北京可以進行親子鑒定,她真想讓狄蘭找她爸爸去鑒定,但想到至今狄蘭都沒有見過她爸爸,不要再傷害孩子,也就打消了這個念頭。面對塵子這個純樸的農婦,她心知肚明那個閆鑫是閆三強的種兒,但閆三強是王八吃秤砣——鐵了心。

作為晚期肝硬化和腎衰竭患者,藥物治療是必須的,但休養至關重要。塵子有了好轉,又臨近春節,住院十天后回家休養,藥物帶了幾袋子,有中成藥、中草藥、西藥,閆祖兒把希望都寄托在這些藥物上。

每天,閆祖兒清晨即起,熬湯藥,攪拌飼料喂雞鴨吃食。然后,清理打掃院落,從園田地里的水井中拎七八桶水,把屋里的缸灌滿,順便給麻臉婆再拎幾桶。接著,燒火做飯。

塵子病臥在炕上,閆三強收斂了許多,但動不動就拿兒子閆鑫撒氣,不是踢一腳,就是揪臉蛋,弄得閆鑫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塵子渾身癱軟,肢體浮腫,肚子疼痛,腹脹得如同扣了一口鍋,大小便非常困難。雖然一枝梅說患的是慢性肝炎,她卻覺得有種百病纏身的感覺。

小年剛過,富裕的人家已經是鞭炮爆響不斷。清早,狄蘭給閆祖兒帶來一掛鞭炮,說可以沖沖晦氣。于是,閆祖兒將鞭炮掛在門前的樹杈上,返身回屋,從火盆里夾出一塊木炭,跑到門前,點燃了鞭炮。狄蘭雙手捂住耳朵,閆祖兒倒退著,噼里啪啦的爆響震耳欲聾,五彩繽紛的紙屑撒落一地。窩棚里的公雞撲騰著鳴叫著,前院歡子哥家的白馬也大叫起來,閆鑫蹲在地上,在紙屑里尋找未爆響的鞭炮。

閆祖兒還是頭一次親手點燃鞭炮,真是痛快。她摟過狄蘭連聲道謝。

好像有一支無形的手在撕扯著塵子的內臟,她心口發熱,有一股液體在沖撞著胃腸。終于無法抑制,她歪頭嘔吐,一股殷紅的血噴到墻上。

閆鑫嚇哭了,閆祖兒把媽媽扶起來,但沒有止住嘔血。鮮血噴濺到閆祖兒的身上,藕荷色的棉襖血跡斑斑。大夫曾經交代過,晚期肝硬化患者有可能出現內臟血管破裂,造成大量吐血或便血,除了補充血液并止血外也沒有什么好辦法。病情惡化到這種地步,只能去醫院了。

當閆三強要送她去醫院時,塵子堅決不肯。“我到這分兒了,治不好了,省省吧,閆鑫、祖兒要花錢上學呢。”

一枝梅鼻子一酸,眼淚就止不住。都到這個時候了還惦記著孩子,把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也只有鄉下的女人做得出。多么偉大的母性,多么沉重的母愛。“塵子,錢不成問題,我有。救命要緊。”

“梅妹子,病長在自己身上,我比大夫都明白,不要死馬還當活馬醫了,我想在家過年。哎,閆柯兒啥時候回來?”塵子臉色慘白,目光黯淡,眼神有點兒直愣愣的。

“快了,就這幾天。”麻臉婆趴在塵子的耳邊說。她雙手合十,念念有詞。為了滿足塵子的心愿,她覺得撒謊是必要的,并立刻向佛祖祈禱原諒。

明天就是大年初一,是否再等一兩天呢。一枝梅焦急地看著閆三強。“抬她走。”閆三強斬釘截鐵地說。

歡子哥彎下腰抱塵子,塵子卻死死地摳著炕沿兒不撒手。“求求你了,三強,讓我在家過年,我一時半會兒死不了。嗚嗚嗚……”塵子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無奈,一枝梅放棄了立刻送她去住院的打算。

事后,一枝梅為此后悔不已。那是大年初三的早上,閆祖兒號啕大哭,跑到一枝梅家報信。等一枝梅趕過去,塵子的眼睛還沒有閉上,但抬頭紋已經舒展開,臉色青白,雙手還軟軟的。

“快穿裝老衣服!”一枝梅和閆三強動手把嶄新的藏青色棉襖棉褲給塵子穿上,閆祖兒止住了哭聲,給媽媽穿襪子和棉鞋。十歲的閆鑫無法承受媽媽離開人世的打擊,麻木得坐在墻角傻呵呵地直眼看。

“抬到佛堂去吧,那是她最早供奉佛像的地方,塵子一輩子信佛,臨走就讓她接受佛的指引吧。”麻臉婆說。胡家嶺自塵子設立佛堂起,從沒有死人獲得過這樣的待遇。

歡子哥和閆三強輕手輕腳地將塵子的遺體抬到隔壁佛堂里,按照麻臉婆的要求,在地上鋪了一塊木板,蓋上床單,塵子腿在西,頭沖東,看著西方佛祖居住的地方。

一枝梅輕輕地合上了塵子圓睜的雙眼,附在她耳邊說:“你放心去吧,別抱怨閆柯兒,她是孝順的,一定給你上墳。”

麻臉婆站在塵子遺體旁邊,雙目微閉,兩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詞,一心為亡靈祈禱。塵子突然去世是所有人沒有想到的,孩子們戴孝的東西都沒有,一枝梅趕緊回家找來白布、黑布,歡子哥把媽媽青子也叫來。村里人聽說塵子死了,不少親朋好友趕來了。閆三強的兩間房和隔壁佛堂大廳里站滿了人。

狄蘭和閆祖兒、歡子哥、閆鑫頭上纏著白色孝布,跪在佛堂前塵子的遺體旁,為塵子守靈,向來客行禮。閆老頭看了塵子一眼,就被一枝梅勸走,讓他去照看一枝梅的家,家里還有豬狗要喂食。

塵子最知己的幾個鄉鄰和佛友盤腿坐在地上,面向佛龕齊聲為塵子禱告。麻臉婆隨即將那臺老式錄放機打開,播放旋律舒緩、音調凄涼的佛樂。

一枝梅默默地守在塵子遺體旁邊,看著她那因浮腫而變形,因失血而慘白的臉,心中悲憤。八九年前自己從城里回來時,塵子不過三十多歲,性格雖內向但不失大方,眼睛不大但炯炯有神,身邊是矮小但壯實的丈夫閆三強,還有兩個女兒花一樣鮮艷美麗。可如今,時過境遷,一個好端端的中年農婦,就這樣被病魔奪走了生命。而在這幾年里,她被病魔和閆三強折磨得死去活來,忍受著肉體和精神的雙重摧殘。剛剛給塵子穿裝老衣服時,一枝梅淚水就在眼眶里轉悠,如果不是麻臉婆告誡大家,要保佑塵子上天堂,就不能把眼淚掉在塵子身上,一枝梅早就忍不住號啕起來。

一枝梅看到塵子的前胸后背和雙腿青紫淤血,特別是雙腿水腫得仿佛一碰就會爆裂。多日來塵子大小便失禁,腎衰竭和肝硬化已經使她完全喪失了體內解毒能力,毒素積聚置人于死地。如果早發現一兩年,塵子也許還有救。落后的山鄉,貧窮的農民,自私的丈夫,殘酷的現實,這一切都注定了塵子走向死亡。按照麻臉婆的說法,那就是命里注定,閻王讓你初一死你拖不到十五。哎!愚昧的農婦們。

在大學時,一枝梅廣泛接觸了“儒、釋、道”三家的知識,并對古典文學卓有研究。經歷了城市生活的歷練和感情生活的挫折,一枝梅才決定離開喧鬧煩躁的環境,離開逐漸陌生的人們,尋找失去的田園風光。在這二十世紀九十年代的末期,即便在鄉下,農民的生活一天比一天好,但在一些地方,落后貧窮依然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改變的。信佛的本身也是落后山鄉里村民的一種精神寄托。

這會兒,閆三強狼狽得很,面對著來來往往的村民,沒有幾人搭理他,仿佛塵子的死和他有直接關系。

“三強,你過來咱們商量一下。”一枝梅的呼喚將愣怔在墻角的閆三強驚醒。他走過去,看著麻臉婆的臉,聽一枝梅的吩咐。“你是塵子的丈夫,你來決定哪天出殯。”

“初六吧。”閆三強耷拉著腦袋說。

“初六早晨送太平鎮火化場,午后回來就下葬。墳地在哪兒?”一枝梅問。

“你家葡萄園后面是山坡,村里的墓地就在那兒,隨大流兒吧,風水也行。”麻臉婆說。

“就這么定了,這是一千塊錢,先拿著去辦喪葬用品,給火化場掛電話定一下時間,最好早上七點火化場的車到嶺下國道等候。咱們提前一個小時送塵子去嶺下。”一枝梅把錢塞到閆三強手里。

閆三強感激涕零,眼里充滿了不曾有過的淚水。過去對一枝梅沒有什么好感,尤其是她剛剛回到胡家嶺時,就因為翻蓋舊房子,把自己一家趕走,恨她太沒有仁慈心了。后來,自己刑滿釋放回來,聽說一枝梅對塵子非常好,還將信將疑。就連把翻新的房子交給塵子住,他都懷疑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這次塵子生病住院,他真實地感受到了一枝梅的寬仁之心。

“三強,仁德法師來了,讓路!”麻臉婆推開擋路的閆三強,引導著仁德法師走進佛堂大廳。不少村民趴在窗前,看佛堂大廳里仁德法師與六個尼姑來為塵子祈禱。

原來,麻臉婆的妹妹,太平鎮興隆寺的住持仁德法師是麻臉婆請來的。塵子生前曾經在麻臉婆指引下,為了丈夫坐牢的事兒去過興隆寺禱告,麻臉婆還讓妹妹仁德法師時不時給閆三強禱告一下,以教化他回頭是岸。塵子在困苦時仍然給興隆寺捐助糧食,感動了仁德法師,發愿為塵子誦經超度。于是,麻臉婆捎話之后,初五就趕來了。

仁德法師十多歲出家,如今已近六十年了。“文革”時“破四舊”被迫還俗,在太平鎮理發為生。直到今天,還有一些人到廟里找她剃頭。

“塵子是人世間的一粒塵土,也是天堂里的金童子,命中注定要去西方極樂世界。阿彌陀佛!”仁德法師和六個尼姑盤腿打坐,微合雙目,面帶笑容,嘴唇輕啟,悠揚動聽的經文便如泉水在大廳里流淌。

明天塵子的遺體將被火化,靈魂和肉體兩分離。這是任何人都無法擺脫的命運,只是時間問題。一枝梅把世事看得通透,尤其是錢財和資產純粹身外之物,生不帶來死不帶去。所以,她在胡家嶺成了人們心目中的貴人,一個時不時就“散財”的“財主”。一枝梅也不知從什么時候喜歡上了佛樂,還有誦經的聲音。即便是麻臉婆那沙啞的聲音,聽起來也優美動人。

這會兒,仁德法師和六個尼姑誦經的聲音就像是小提琴協奏曲,舒緩中蘊含著高亢,緊湊中彌漫著一種多變的旋律。一枝梅陶醉了,村民們擠滿了五間屋,靜靜地傾聽著。塵子的臉色仿佛也由慘白變得紅潤起來。

閆祖兒和狄蘭初五去學校參加節日活動,剛剛回來就被集體誦經的聲音吸引了。長這么大,閆祖兒還是頭一次看到真正的尼姑。這會兒,閆祖兒沉浸在美妙的誦經聲音里。

傍晚,仁德法師和六個尼姑要過齋了。

“什么叫過齋?”閆鑫問麻臉婆。

“就是填飽肚子。吃全口素。”麻臉婆說。

過齋時仁德法師特意叫閆祖兒坐在自己身旁,她早就聽麻臉婆說這孩子有慧根。今天一見果然十分喜歡。尤其是那雙丹鳳眼,黑葡萄似的明亮深沉,還帶有一絲憂郁的神情。“孩子,你要讀佛學院?”

閆祖兒點點頭,很認真地看著仁德法師。“要讀完中學,再進寺廟修行,而后再考試,佛學院也不是那么容易去的。”仁德法師說。

“我明年初中畢業,去興隆寺修行可以嗎?”

仁德法師點點頭。這時,齋飯上桌了,仁德法師和弟子們雙手合十,默默祈禱。然后,一聲不響地吃飯。仁德法師夾著白菜幫子蘸醬,一口結實的牙齒將白菜幫子咬的脆響。眼見一個個玉米面窩窩頭被吃掉,散落在桌子上的渣子也被仁德法師撿起來送進嘴里。吃飽了,她挺胸抬頭,掃視了一眼站在地上的人,嘴里念叨著“阿彌陀佛!謝謝。”

這時,胡大寶來了。“我來晚了,加油站事情太多。這是一點兒小意思。”說著,胡大寶將一千元錢塞到閆三強手里。

閆三強尷尬地點頭致謝。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一直怨恨的人竟然也來了,而且,整個胡家嶺鄉鄰給塵子辦喪事,掏錢最多的居然是胡大寶,當然,一枝梅除外。他覺得有愧。

大年初六的清晨,日光昏暗,小雪飄灑。白茫茫的山野起起伏伏,胡家嶺腳下的鄉間小路像一條黑白相間的絲帶,蜿蜒曲折地飄向嶺下的國道。國道旁停著殯儀車,車內是一口紅木棺材。

按照此時的規矩,死人必須火化,然后可以安葬。于是,塵子的骨灰安葬在一枝梅的葡萄園后面山坡上。

塵子去世后,閆三強和兒子閆鑫全靠閆祖兒照料,家里家外一把手,還要按時去胡家嶺學校上課。

谷雨過后,閆三強一瘸一拐地奔波在自家的田地里,有時,歡子哥抽空幫一把。晚上,面對著沒有女人的墻壁,閆三強只能唉聲嘆氣。在鄉下沒有兒子的家庭就是斷了香火,沒有女人的家像是房屋倒塌,日子冷冷清清。

夏日的胡家嶺萬木蔥蘢,嶺上嶺下綠油油的莊稼惹人喜愛,那是豐收的前兆。閆祖兒和狄蘭暑假之前分頭報考高中,狄蘭報考的是省城藝術學院附中,學的是美術。閆祖兒報考的是太平鎮普通高中。

秋天,胡家嶺黃燦燦一片,稻谷豐收,林木茂盛,村民的臉上堆滿了笑。郵差來了,帶來幾封掛號信。一個是村里的男生考上了大學,一個是狄蘭考上了省城的附中,還有幾個也是招生辦來的信。閆祖兒盼望的高中錄取通知書始終沒有收到。狄蘭臨到省城報到那天才知道閆祖兒落榜了。

第一場小雪飄飛時,麻臉婆在村口接回了仁德法師和一個尼姑。

閆三強知道麻臉婆的意思,心里盤算過。既然家里沒有什么人了,姑娘大了早晚嫁人。出家不愁吃喝,比嫁人更好。只是女兒真的愿意進廟里嗎?

閆祖兒正在一枝梅家陪著狄蘭媽媽,聽說仁德法師來了,一溜煙跑回家。佛堂里,仁德法師和麻臉婆在誦經,閆祖兒悄悄跪在后面的坐墊上,面向佛龕,雙手合十,祈禱自己新的生活就要開始了。她早就等待這一天,自從沒有考上高中,心灰意冷,一心向佛。

“祖兒,你來了。到我這里。”仁德法師伸出手,在閆祖兒的頭頂撫摸著,心疼地說:“出家不能反悔,每天誦經,還要勞動,自食其力,你行否?”

“師父,我行。”

“那好,咱們這就走。”

閆三強目送著女兒離家,心頭不免升起一種從未有過的孤單感。麻臉婆喊著前院的歡子哥,讓他套車送仁德法師一程。

歡子哥原以為只是送客,沒有想到從小玩兒到大的閆祖兒出家了,出乎人們的意料。

馬車在小雪落地就融化的泥濘小路上奔跑,初冬的太陽有氣無力地向西歪斜,陣陣涼風刮來,閆祖兒不禁寒顫起來。

歡子哥始終沒有鞭打白馬,白馬均勻地踏著碎步,向嶺下顛顛地前進。此刻,歡子哥這個二十歲的壯漢,曾經對閆祖兒的姐姐單相思,前幾年,還沒等他表白心意,十八歲的閆柯兒就輟學進城打工去了。再回來時,已是油頭粉面,地地道道的城里人了。后來,他又對閆祖兒關懷備至,對閆家鞠躬盡瘁,原以為再過兩年,向閆祖兒表露心意。可如今,竹籃子打水——一場空。

馬車在國道與鄉間小路接壤的地方停下,仁德法師和弟子連聲道謝,閆祖兒看著歡子哥,手摸著白馬的脖子說:“白馬受累了。歡子哥謝謝你!”

“我能,抱你一下嗎?”

閆祖兒臉刷的一下紅了,歡子哥突然的要求讓她不知如何是好。從來沒有和男人擁抱過,這個請求令人難堪。猶豫中,歡子哥已經把她摟在懷里。瞬間,閆祖兒清醒了,掙脫了,急匆匆追趕仁德法師。

狄蘭在省城附中刻苦學習美術,為三年后考取藝術類大學做準備。和同學住在寢室,每晚復習功課到深夜,尤其是外語,把狄蘭弄得焦頭爛額。入睡后,時不時夢見閆祖兒,夢中的閆祖兒完全變了模樣,那條粗粗的長長的歡快的辮子不見了,光禿禿的頭下面是一張清秀的臉。狄蘭怎么喊閆祖兒她都不搭理,只聽她念念有詞:“我生命的一半給佛,另一半給天地。”閆祖兒的一雙丹鳳眼凝視著手拿楊柳枝、圣水瓶的觀世音菩薩,仿佛整個世界空無一物。

放寒假了,狄蘭急切地回到胡家嶺,真的聽到閆祖兒出家的消息,還是禁不住心頭一陣狂跳。第二天,狄蘭心急如火地讓歡子哥騎馬馱著她飛奔嶺下的國道,截住一輛過往的出租車,向太平鎮飛馳。

太平鎮興隆寺位于小鎮東北的太平山腳下,是個有著幾百年歷史的古寺。據說是滿族入主中原后,為了紀念死去的開國功臣,在松花江腹地修建的眾多廟宇之一。

太平山海拔不過幾百米,與相隔數十里的望兒山遙遙相對。興隆寺坐北面南,俯瞰古老的太平鎮。山不在高,有寺則名。幾百年前的第一任住持據記載是從九華山請來的太平法師,小鎮和山因此而得名。

興隆寺背靠青山,數十棵百年古樹環繞廟宇周邊,遠望山谷河套之中的太平鎮,遠峰近坡層次分明。

狄蘭望著高聳的廟門,心中頓生莊嚴肅穆之感。一陣香氣裊裊飄來,動聽的佛樂響徹云霄。走過廟門,來到大雄寶殿前,抬頭仰望,廟宇建筑上那精巧的結構,剔透的雕刻,華美的裝飾,令人贊嘆。對稱的兩棵百年古松在寒冷的冬天依然綠意盎然。

看著大雄寶殿內高大偉岸的佛祖塑像和八大天神,狄蘭心中瞬間升起敬畏之感。她雙手合十,跪在佛像前,磕頭過后,起身尋覓。在誦經的尼姑中狄蘭沒有找到閆祖兒。

穿過大殿,后院是藏經閣。一個尼姑朝著大殿走來。“你像電影明星一樣好看。”說話的尼姑正是閆祖兒,她贊美著狄蘭,但表情淡漠。

紅磚鋪地的藏經閣門前,長發飄飄,衣著艷麗的狄蘭終于看見了日思夜想的閆祖兒。可她完全變了樣,臉胖了圓了腦袋光了,個頭似乎也長了,衣服寬大得足以將兩個胳膊伸進袖子里玩,腳上的捏臉鞋像麻臉婆那種包法的餃子。

也許是寺廟有不能相違的規矩,也許是閆祖兒已經一心向佛,少問世事,所以,她對狄蘭的一切并不關心也不熱情,但從她的眼神中,狄蘭感覺到閆祖兒成熟了。“你什么時候可以進佛學院?”

“一切隨緣!”剎那間,閆祖兒的眼里閃爍著希望的光芒。

“你習慣這里嗎?”狄蘭原本想說這里的苦日子熬得住嗎,可話到嘴邊變了。

“平平淡淡才是真。”閆祖兒說。

“惠真,師父叫你!”一個尼姑沖閆祖兒招手。

“施主,告辭!”閆祖兒轉身離去。

惠真!多么美妙的法號啊!狄蘭望著閆祖兒的背影,直到消失在藏經閣的拐角處。哦,閆祖兒——惠真!一個女孩身份的轉變如此簡單。惠真說得對,平平淡淡才是真。不過,自己要加倍努力,用最美最真的畫筆,把胡家嶺的山山水水、善良的村民一一描繪出來,那將是一幅百米長卷,卷首以特寫手法刻畫的應該是農婦塵子、閆祖兒、麻臉婆、一枝梅……

齊翠翠:筆名沙蘭,吉林省農安縣人。 2008年開始文學創作,著有長篇小說《世紀葦場》,中篇小說《罪過》(合作)。曾入圍2013年河北省中篇小說大獎賽。

侯明祥:筆名宏明洋,吉林省農安縣人。《長春晚報》副刊部主任、高級記者。著有長篇小說四部,長篇小說《命運》獲長春市首屆文學獎三等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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