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淑芳
內容摘要:瑪麗在《米德爾馬契》中并不占據重要篇幅,卻是三位女性人物中唯一一位在婚姻家庭和人生方面取得成功的女性。她在智性認知和道德原則方面的知識使她脫穎而出,成為獨具特色的成功女性。
關鍵詞:瑪麗 《米德爾馬契》 智性認知 道德原則
《米德爾馬契》的讀者都不會否認瑪麗是一位頗有見識的聰慧女性,她成功改造紈绔子弟弗萊德并成為小說中唯一一位女作者,說明這塊“不起眼的小黑炭”有她過人之處,雖然她所接受的教育遜色于羅莎蒙德昂貴的淑女教育和多蘿西婭龐雜的教育。亞歷山大·威爾士在《〈米德爾馬契〉中的知識》一文中對小說中諸多人物的知識進行分析,指出“對《米德爾馬契》中人物的知識所列的清單說明對外省生活的研究首先創造出許多追求知識的事例,其次,使每一位知識追求者處于不確定的狀態。更重要的是,這一史詩主題通過反對抽象知識的男女主人公卡萊布·高思和他的女兒瑪麗得到了確認……”[1]因此,瑪麗所具備的知識是卡蘇朋和利德蓋特所追求的抽象知識的對立面,是人生的重要知識。
說到知識,這里筆者首先要說明該詞不同于平常意義上的自然科學知識,而是指人對自己和這個世界的闡釋,通俗一點說,也就是人的認知。在《意愿和命運》一書中,弗莉西婭·波拿巴特把關系人生的知識分為兩類:智性知識和道德知識,并認為這兩種知識決定了人的成敗。她是這樣論述的:
正如有一種知識教給人們如何客觀化看待這個世界,以便使人能夠認識到自我與獨立于自我之外的世界之間的區別,有一種與前者對立的知識,通過這種知識人們主觀化非自我的世界,并學會從自己的身份中心出發真實地認識它。前者是智性的,后者沒有與之相當的英文單詞。愛略特在關于詩人楊格的散文中曾說,在“道德[后一種知識]在理論性和感受性方面可與科學相比”,然而道德還有情感的一面(《散文》)。雖然二者最終必須統一起來,它們在人的心理是非常不同的存在,并且必須加以培養,如果不是獨立培養,至少要明白其一不會自然而然地喚來另一種。[2]
這里波拿巴特所說的“二者”指的是智性知識和道德知識,前者指的是對世界做出客觀判斷的知識,體現在人的判斷力上;后者指的是按照自己的原則生活的知識,體現在人的道德和精神境界。這兩種知識雖然是兩種完全不同的知識,卻相輔相成完成了人對世界的認知進而按照自己的道德原則生活的過程,對于人生都是必不可少的。
瑪麗的知識中首先是她對這個世界和自我的認知。依照波拿巴特的觀點,這是一種智性認知。瑪麗能夠冷靜、客觀地看待這個世界和自己,表現出一種與其年齡不相稱的成熟認知。麥克斯維尼認為瑪麗的形象頗類中年婦女,缺乏少女的特點[3],對此筆者不敢茍同。瑪麗的成熟認知是由于生活經歷迥異于經濟條件優越的多蘿西婭和羅莎蒙德,拮據的生活環境使她能夠以客觀的態度審視周圍的一切,從不對生活提出過分的要求。她明白現實不會偏愛任何一個人,從未對生活有非分之想。在人人都巴結吝嗇鬼費瑟斯通老頭,希望獲得對方的遺產饋贈,并對處于近水樓臺地位的她滿懷嫉恨之時,她能夠以淡定的態度看待一切,洞悉其中的可笑:
今夜她坐在那里,象往常一樣,反反復復回憶著白天的一幕幕情景。那些無聊的怪事在她的想象中變得越發滑稽可笑,她想起它們,往往把嘴一撇,露出一抹輕蔑的微笑,她覺得,人是那么荒謬,總是想入非非,當了小丑還不知道,總以為自己的謊話是不透明的,只有別人的謊話才是透明的,讓自己凌駕于一切之上,似乎全世界都給一盞燈照得黃黃的,唯獨他們保持著玫瑰色。[4]
這種冷靜、淡然的態度使她能夠識透費瑟斯通的內心,做出明智的判斷。根據她對費瑟斯通的了解,早已知道老吝嗇鬼只不過在玩掌控別人的游戲,因此她對弗萊德的滿懷希冀憂心忡忡:費瑟斯通老頭喜歡見到一表人材的弗萊德,并曾透出口風要把斯通大院的地產留給他。一貫過著優裕生活的弗萊德樂觀地相信自己會受到上天的眷顧,成為費瑟斯通的繼承人,不費吹灰之力就能過上紳士的生活。瑪麗一方面知道遺產的饋贈充滿變數,不能對此抱有希望,另一方面她對費瑟斯通的行為習慣的觀察使她能夠窺透后者的內心,知道后者在玩貓和耗子的游戲。瑪麗的戲不多,然而在斯通大院費瑟斯通垂危之際眾人暴露出貪婪、愚蠢而被作弄的鬧劇中,瑪麗·高思雖然沒有物質上的收獲,卻是唯一的贏家:她的精神境界使她凌駕于所有人之上,無怪乎以遺產為誘餌,可玩弄眾人于股掌的費瑟斯通老頭,唯獨對她又氣又恨,無計可施。
瑪麗·高思的智性知識不僅表現在她對費瑟斯通老頭的了解上,她對進入她視野的每一個人都有著準確的把握。在這一方面她的見識幾可與費厄布拉澤牧師相媲美。一個典型的例子是當她在斯通大院當管家時,她對費瑟斯通老頭的諸多親戚的認識。她清醒地意識到自己在斯通大院的位置和周圍人的關系,坦然說出自己的工作是“當管家婆,倒咳嗽藥水,假裝溫柔,對一切表示心滿意足,然后讓大家講我的壞話。”[5]她的話里不無自嘲的意味,卻透出誠實和犀利的見解:她并不諱言自己對費瑟斯通老頭沒有感情,坦承自己是假裝溫柔,也并不真正滿意自己的處境。“讓大家講我的壞話”一句言簡意賅,點明了她在對老人的遺產懷有企圖的眾多親戚眼里是頗遭嫉恨的角色,隱現出她對前來探視老人的眾人和她之間關系的清晰認識,暗示自己干的是費力不討好的活兒。這里瑪麗對自身處境的判斷表明她對周圍人有清醒的認識。
對文西一家,瑪麗也有相當的了解。弗萊德對自己的一往情深她心知肚明,更明白文西一家對弗萊德可能向自己求婚的恐懼。面對羅莎蒙德在這件事上的欲言又止,故布疑云,她聲言,“如果你那位媽媽怕弗萊德向我求婚,你不妨告訴她,哪怕他向我求婚,我也不會答應。何況他目前還不會這樣做,我明白這點。以前他當然也沒這么做過。”[6]瑪麗的回答看似簡單,卻包含著對數件事的判斷和應對。首先她判斷出弗萊德的媽媽文西太太害怕弗萊德向自己求婚;其次,她判斷弗萊德目前還不會這樣做,因為弗萊德尚無法自立,他不會在這種條件下向自己求婚(這是基于對弗萊德的了解);她坦然說出弗萊德尚未向自己求婚這一事實,更說明她在做人方面的誠實與毫無虛榮心,與羅莎蒙德把利德蓋特的調笑當作對自己的追求并在她姑媽面前拒絕說出利德蓋特并未向自己求婚迥異其趣。同樣體現了瑪麗出眾的判斷力的還有她對羅莎蒙德來意的判斷。面對羅莎蒙德轉彎抹角打聽利德蓋特的情況,她點明“你無非是想打聽他的消息罷了”,“你知道,這已快到他來看病的時間了”,[7]表明她不僅看透了對方的來意,還察覺到了對方在這個時間來到斯通大院就是為了與利德蓋特邂逅,讓一向文雅、得體的羅莎蒙德臉紅。她應對羅莎蒙德的言辭犀利、直接,從不轉彎抹角,也表明她對羅莎蒙德的虛偽有相當的了解。雖然給費瑟斯通老人看病的利德蓋特大夫“連正眼也不瞧她一下”,瑪麗卻準確把握住了這位大夫的兩大特征:傲慢和對生活要求很高,這兩個特點是從大夫對別人的態度和那塊精致的麻紗手帕得出的結論。無怪乎費厄布拉澤牧師對大夫著力推薦這位相貌平平的女孩,并斷言她對任何人都有自己的判斷。endprint
瑪麗·高思不僅具備足夠的智性知識以形成對這個世界的客觀判斷,還有相當的道德知識支撐她應對這個世界的種種問題。她的道德知識承自她的家庭。雖然高思一家在米德爾馬契并不處于顯耀的地位,且其住處在米德爾馬契市之外,其道德影響并不像某些評論家所言,處于無足輕重的地位。[8]高思家庭的田園式風格對于《米德爾馬契》來說,并不僅僅提供了一種對比和點綴,而是代表一種價值體系。在這個意義上說,戴維·戴希斯關于高思一家代表一個道德中心[9]的說法確實有道理。
瑪麗從她父親身上繼承了對勞動價值的肯定。一方面瑪麗具備勞動婦女的許多技能,比如管理家務、刺繡、鑲嵌、照顧病人等,而她母親高思太太同時進行教學、家務的形象更是瑪麗形象的一種補充,這一點與養尊處優的羅莎蒙德大相徑庭,后者認為管理家務就是使用最好的家具,就是把家務活交給仆人去干。另一方面她對弗萊德具有鞭策作用,她的道德觀使她在面對弗萊德時處于道德上的有利地位。她用勞動來衡量這位風度翩翩的公子哥,映照出后者的紈绔子弟原型。接受牛津大學高等教育的弗萊德不但經常處于被她用言辭敲打的地位,連向她求婚都擔心資格不夠。這種情況如果和羅莎蒙德做一對比,則二者的高下立判:羅莎蒙德的擇偶標準是提高自己的社會地位和滿足自己對風度的偏好。如果依照這種標準,弗萊德理應穩居上風:弗萊德出身中產階級,又受過高等教育,將來有望進入教會,無疑能提升瑪麗的地位。然而,具有諷刺意味的是瑪麗聲言,如果弗萊德進入教會,則自己堅決不會嫁給他。因為這會使一向喜歡玩樂的弗萊德成為偽君子;她希望的是弗萊德找到適合自己的職業,通過勞動養活自己,而不是僅僅出于面子原因進入教會。同樣,風度對瑪麗也毫無吸引力。她看到的弗萊德是揮霍成性、生活奢侈的紈绔子弟,而不是他風度翩翩的表象。在凱萊布為女兒對弗萊德的感情擔心,開導女兒時,瑪麗的回答鮮明地體現了她的價值觀:
“不必為我擔心,爸爸,”瑪麗說,嚴肅地望著父親的眼睛,“弗萊德一向對我很好,他心地善良,待人誠懇,盡管隨心所欲,但據我看,并不虛偽。不過我永遠不會愛上一個沒有男子漢氣概,不能自立的人,一個游手好閑,蹉跎歲月,指望僥幸得到別人恩賜的人。你和母親對我一向的開導,我不會忘記,我知道怎樣維護我的尊嚴。”[10]
這里瑪麗說明了弗萊德性格中的兩個不同方面:在做人方面弗萊德是誠懇、善良的,且重感情;不利的方面是他游手好閑的個性,這種個性在瑪麗牢固的道德底線面前無機可乘。瑪麗對弗萊德的評判表明了道德是她的行為原則。
瑪麗的智性和道德知識在小說中不是像她父親凱萊布一樣被敘述者濃墨重彩進行刻意描述,而是通過一件件具體的事例展現出來。正是因為瑪麗擁有這兩方面的知識,她才得以俯視弗萊德,盡管后者受過當地最好的教育。也正是由于她裝備了這兩種利器,使本不起眼的她在《米德爾馬契》眾多的女性人物中獨樹一幟,成為頗具吸引力的人物。
參考文獻:
[1]Welsh, Alexander. Knowledge in Middlemarch [A]. George Eliots Middlemarch [C]. Ed. Harold Bloom. New York: Chelsea House Publisher, 1987. 113-140.
[2]Bonaparte, Felicia. Will and Destiny: Morality and Tragedy in George Eliots Novels [M]. New York: New York UP, 1975.
[3]McSweeney, Kerry. Middlemarch [M]. London: George Allan & Unwin, 1984.
[4]喬治·愛略特著,項星耀譯,米德爾馬契[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7。
[5]Shelston,Alan.What Rosy Knew: Language, Learning and Lore in Middlemarch [A]. George Eliot: Middlemarch [C]. Ed. Bert G. Hornback. New York and London: W. W. Norton, 1999. 656-663.
[6]Daiches, David. George Eliot: Middlemarch [M]. New York: Barrons educational series, 1963.
注 釋:
[1]Alexander Welsh, “Knowledge in Middlemarch,”p.116.
[2]Felicia Bonaparte, Will and Destiny:Morality and Tragedy in George Eliots Novels (New York: New York UP),p.116.
[3]Kerry McSweeney, Middlemarch (London:GeorgeAllan & Unwin, 1984),p.78.
[4]《米德爾馬契》,第三十三章,374-75頁。
[5]《米德爾馬契》,第十二章,第137頁。
[6]《米德爾馬契》,第十二章,第140頁。
[7]《米德爾馬契》,第十二章,137,138頁。
[8]有評論家根據高思家的地理位置斷言他們的影響微弱,并不代表主流價值觀。見Alan Shelston, “What Rosy Knew: Language, Learning and Lore in Middlemarch,”p.661.
[9]David Daiches, George Eliot: Middlemarch (New York: Barrons educational series, 1963), p. 47.
[10]《米德爾馬契》,第二十五章,第307頁。
(作者介紹:北京大學外國語學院博士,對外經濟貿易大學英語學院副教授,研究方向英美文學)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