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洛
戰爭觀光團
時間:2014年7月的某一天
地點:戈蘭高地(Golan Heights)以色列占領區,庫內特拉觀景臺(Quneitra Viewpoint)
人物:科比·馬龍(Kobi Marom)
“就是那里。”
迎著清晨的陽光,科比·馬龍站在觀景臺邊,一邊瞇起眼,一邊將手指向遠處綿延起伏的群山,山腳靜靜橫臥著破敗的敘利亞城市庫內特拉。在山丘和居民區的襯托下,一道分隔敘利亞和以色列的邊境圍欄顯得分外扎眼。幾年來,敘利亞內戰最激烈的幾次交火就發生在庫內特拉。而每次發生交戰,觀景臺就會迎來一大撥游客。
“其實每天都會有一批人特意趕過來,像看演出一樣。”馬龍說。這名前以色列國防軍上校今年54歲,退役后轉行當起了導游,經常帶團到這里觀看鄰國的武力沖突。“對游客來說,這種經歷非常有吸引力,能讓他們覺得自己見證了戰爭,是戰爭的一部分。這樣他們回家后就可以跟親朋好友說‘我到過敘以邊境,我見過打仗。”
因為觀景臺位于山谷上方,游客們在這里就可以將戈蘭高地的以色列占領區盡收眼底。這里既是著名的戰略要塞,也是風景秀美的自然保護區,還是通往敘利亞首都大馬士革的咽喉要道。周邊的葡萄酒莊、櫻桃市場和手工巧克力商店都是當地旅游熱點。每天,觀光歸來的旅行團大多會選擇在庫內特拉觀景臺停留一會兒。游客們身背望遠鏡和照相機,熱切盼望著能夠親眼目睹戰火、硝煙甚至屠殺。
據馬龍說,今年6月初,觀景臺一度人滿為患,因為游客得到消息說,敘利亞叛軍強行占領了以色列境內、靠近敘以邊境的聯合國檢查站。在叛軍與政府軍交火的幾小時中,坦克從檢查站碾壓而過,空中回蕩著迫擊炮的巨響,濃烈的硝煙一度遮天蔽日。與此同時,就在不遠處的緩沖區外,幾百名游客正擠在觀景臺上,一邊汗流浹背一邊興奮地圍觀前方戰事。
“不過,這樣近在眼前的交火畢竟幾個月才會碰上一次。”馬龍說,“平時,我就帶著游客在離邊境線1英里的地方野餐,然后跟他們說,基地組織正在監控他們的一舉一動,他們就會變得極為興奮,好像邊境線那邊是火星一樣。”
幾周前,另一處以色列邊境線陷入戰火,以色列和巴勒斯坦伊斯蘭抵抗運動哈馬斯在加沙地帶發生交火。“戰爭觀光團”也隨之轉移陣地,來到一個名為斯黛洛特(Sderot)的以色列邊境城市。人們坐在臨時擺放的塑料椅子上,每次以色列的導彈防御系統“鐵穹”(Iron Dome)成功攔截對方導彈,人們就報以熱烈歡呼。
黑暗旅游商業化
以戰爭為主題的旅游并不是什么新鮮事。從滑鐵盧到葛底斯堡,人類去戰地圍觀軍隊集結的愛好可以追溯到很久很久以前。
“這種現象確實早有先例。托馬斯·庫克(Thomas Cook)就曾經帶領旅行團去康沃爾郡觀看絞刑。”英國中央蘭開夏大學(University of Central Lancashire)“黑暗旅游”研究所主任菲利浦·斯通(Philip Stone)說。他所說的托馬斯·庫克被稱為近代旅游業之父,于19世紀中期在英國創辦了世界上第一家旅行社。
黑暗旅游,在學術界特指人們到死亡、災難、痛苦、恐怖或悲劇事件發生地觀光、旅游的一種現象。戰地旅游是其中一個分支。1947年,波蘭政府將奧斯維辛集中營改建成對外開放的博物館,成為黑暗旅游早期成功先例之一。之后,歐美各國一直延續著黑暗旅游的傳統。2005年致命颶風襲擊美國新奧爾良后,一家當地旅行社推出了“卡特里娜災難之旅”。作為對遇難者的悼念,每位游客支付的35美元團費中,有3美元被直接用于災區救助。
近年來在歐美國家,特別是北美地區旅游學術界中,黑暗旅游已經成為新興的研究熱點。菲利浦·斯通的黑暗旅游研究所成立于2012年,本意是研究和記錄人們對于死亡場景的窺探欲。他的團隊不久前剛剛推出一個項目,專門研究戰地旅游對全球文化遺址造成的影響。
與以往不同的是,近幾年來,黑暗旅游開始加速商業化,性質也從之前的緬懷、教化,逐漸轉變為以盈利為目的,成為旅游產業的重要分支。戰爭主題旅游的商業化趨勢更是前所未有。
斯通的研究顯示,在一些熱門旅行紀錄片的推波助瀾下,最近4年來,邊境探險旅游觀光產業每年平均增長65%,目前產值達到2630億美元。過去10年,全世界誕生了大量專門帶領游客尋求刺激的旅行社。
“狂野邊境”(Untamed Borders)就是其中的典型代表。這家英國旅行社成立于2006年。幾年來,他們帶領游客走遍巴基斯坦的山地、阿富汗的游牧區和印度的偏遠部落,甚至還有隨時子彈亂飛的高加索。
“我們希望能避開那些老套線路,向游客提供盡可能多的選擇,帶他們領略不同國家的文化。”狂野邊境創始人威爾考克斯(James Wilcox)說,“比如說巴基斯坦的喀喇昆侖山脈,大多數西方人只知道,本·拉登生前藏身的兔子洞就在這里。”據威爾考克斯介紹,旅行社制定的探險行程從5天到2周不等,費用在2500-6000美元之間。在這家旅行社的大力推廣下,阿富汗已經成為特定游客群體眼中的最新滑雪勝地。
旅游附加值
聯合國世界旅游組織今年6月發布的報告稱,受世界經濟形勢和消費者信心減弱的影響,近年來國際旅游業增速持續放緩。很多旅行社和大型旅游公司客源大幅縮水。相比之下,黑暗旅游業的發展顯得更加強勁和健康。
斯通認為,這種差異完全符合邏輯。除了獵奇心和窺視欲作祟,很多人選擇黑暗旅游,只是在追隨這個世界的腳步。全球變暖成為熱門話題后,人們開始爭先恐后去極地去看融化的冰川,看生存艱難的北極熊。貧富差距越大,越多人想去巴西貧民窟一探當地人的生存現狀。塔利班執政后,無數人前往阿富汗,只為了看一眼被當局執意摧毀的千年巴米揚佛像(Buddhas of Bamiyan)。
也有人認為,黑暗旅游如此繁榮,不是因為消費者一味追求黑色刺激,反而是因為他們變得更加理性、更有想法了。“現在自助游這么容易,如果你想進入旅游市場,就必須確保能給顧客帶來附加值,”黑暗旅游從業者尼古拉斯·伍德(Nicolas Wood)說。伍德曾是《紐約時報》海外記者,駐扎巴爾干半島多年。2009年,他離開新聞界,推出了自己的“政治觀光”旅游線,專門帶小型旅行團去到世界各地的政治焦點區域。
伍德認為,想要帶給顧客附加值,就必須賦予他們更多自由空間和更多個性化選擇。這意味著,不要再想著用一條大眾化線路把所有游客一網打盡,而是要為消費者提供更多非傳統的、相互之間存在細微差別的休閑方式。他說:“我們仔細挑選生僻線路,像編輯一樣對待每個旅游計劃,光是策劃就要花上一年時間。在這期間,我們首先得了解什么地點、什么事件最刺激游客興奮點,然后設法把這些元素捏合起來——就像寫稿子一樣。”
現在,伍德的“政治觀光”業務已經擴展到15個目的地,包括以色列、阿富汗甚至金融危機后的倫敦,在旅游業不景氣的大背景下保持著穩定增長。他推出的“利比亞:革命之后”旅游線尤其受歡迎,消費者只要花上7000美元,就可以參觀曾經的卡扎菲軍事基地和臭名昭著的阿布薩利姆監獄(Abu Salim prison),還可以與敘利亞前民間武裝力量成員面對面交流。
無視道德爭議
對有些冒險者而言,在編輯引導下閱讀別人的故事還不足夠,他們需要更加切身的體驗。今年2月,來自美國加州的銷售助理本·哈達爾(Ben Hadar)就親身來到烏克蘭首都基輔,見證了那場影響深遠的反政府示威游行。“我想親眼看看這里到底發生了什么事。”他說。
哈達爾和他的朋友在基輔的獨立廣場與當地人交談,在附近的酒吧觀看了美國橄欖球大聯盟總決賽,甚至還將一面丹佛野馬橄欖球隊的旗幟送給了示威者。“真是一場驚心動魄的旅行。”他說。
哈達爾說,他的下一個目的地是朝鮮,“終極神秘之地”。像哈達爾這樣的游客越來越多。2013年,去朝鮮旅游的西方人約為6000-7000人,幾乎是2012年的兩倍,導致專事朝鮮旅游的旅行社數量猛增。一名業內人士說,5年前世界上這樣的旅行社一只手都數得過來,現在已經有30-40家。
這樣的快速增長迅速引起了爭議。“很多人覺得,一邊同意朝鮮存在嚴重人權問題,一邊又爭先恐后去圍觀,這顯然是不道德、于現狀無益的。”英國朝鮮旅游線路開發者查德·歐卡羅爾(Chad OCarroll)說,“同樣的,他們也認為,把關系烏克蘭人前途和命運的示威游行,當成橄欖球決賽一樣觀賞,甚至當成向別人炫耀的談資,實在令人無法接受。”
就像整個黑暗旅游業一樣,去局勢動蕩區域旅行的熱潮引發了大量與道德相關的討論。因為圍觀別人的災難和不幸,在很多人眼里依然是一種沒有下限、非常病態的行為。
但是歐卡羅爾認為,一味回避只會加重那些本已存在的問題。“比如說朝鮮。正是與世隔絕導致了它的與眾不同。旅游業給它帶來的正面影響,也許暫時看不見,但我認為是確實存在的。而且,這種治愈效果不僅僅是對旅游地,對游客也是一樣。”
在這一點上,研究戰地旅游影響的菲利普·斯通提供了一個例子。在耶路撒冷,有一位名叫艾伯拉姆森的電影制作人。2009年,以色列對控制加沙地帶的巴勒斯坦人展開為期22天、代號鑄鉛行動(Operation Cast Lead)的軍事打擊。當時,艾伯拉姆森的兩個孩子都在以色列國防軍服役。每天聽著戰斗機的轟鳴和火箭彈的爆破聲,她意識到自己沒辦法繼續呆在家里。于是,她和同事們一起奔赴前線,開始用攝像機記錄這場戰爭。
“一旦身處戰爭,你就會覺得自己從內到外都生病了。”艾伯拉姆森回憶說,“而親自走到前線,有種以病制病、以毒攻毒的效果。越是極端的戰爭環境,越是能讓你忘記那種生病的感覺。”
“黑暗旅游正是因為‘無下限,所以反而能打破人們的常規思維。”斯通總結說。他認為,這世上只有黑暗旅游業,沒有黑暗觀光客,旅游者只是對自己生活的世界感到好奇罷了。“否則,每個去過紐約世貿遺址的人都是黑暗觀光客了。”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