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卡夫卡曾向出版商提議將《判決》《司爐》和《變形記》這三篇創作于同一時期的作品歸入一本名為《兒子們》的書中,以此來表達三者在他心中的統一性。這種統一性有兩個層面。首先,三篇文章在題材和主題上是統一的,都是通過“兒子”在生活環境中的不尋常的經歷來探尋個人生存方式的可能性;其次,卡夫卡在創作三篇文章時希望完成的寫作“任務”是統一的,即憑借寫作在精神世界中創造出能夠指導生活的信條,從而擺脫現實生活中所陷入的困境。前一種統一性是后一種統一性得以建立的基礎,但后者才是卡夫卡的藝術具有震懾人心的感染力的深層原因。
關鍵詞:卡夫卡 《判決》 《司爐》 《變形記》 統一性
在1913年4月4日的一封信件中,卡夫卡曾向他的出版商建議將《判決》《司爐》《變形記》合成一本以“兒子們”為名的書,并且在當月11日的另一封信中進一步解釋了這個要求的必要性:“《判決》和《司爐》和《變形記》(篇幅相當于《司爐》的一倍半)無論外表還是內涵都是相通的,在它們之間存在著一種顯而易見的、其實更應該說是秘密的聯系。希望能夠將它們收在一本比方叫作《兒子們》的書中,以表達這種聯系。我不會放棄這個希望……這三個故事的統一性在我心中的分量與它們中間某一個的自身的統一性是一樣的。”①
卡夫卡在出版細節上的苛刻源自他對作品的負責到底,他想要設計出一個和自己作品更匹配的閱讀方式的愿望雖然最終并沒有實現,但這三篇小說的統一性卻始終“秘密”地存在著。卡夫卡已經給這種統一性下了一個定義,那就是“兒子們”;他還為這個定義劃分了層次——“顯而易見的、其實更應該說是秘密的聯系”——在顯而易見的聯系深處還有更精微的聯系。本文即試圖以“兒子們”這個未能面世的書名為突破口,來把握《判決》《司爐》和《變形記》這三篇卡夫卡重要作品的內在統一性,從而更全面地理解這些作品本身以及卡夫卡的藝術創作所追求的目標。
一
“兒子們”這個書名一語雙關,潛含著兩個不同但聯系緊密的層次。首先,“兒子們”指的是小說中的主人公,這些“兒子們”的父親也同樣是文學人物。顯而易見的,三篇小說中的核心人物都是“兒子”——《判決》中的格奧爾格·本德曼、《司爐》中的卡爾和《變形記》中的經典形象格里高爾。
簡單地分析文本,作為“兒子”,格奧爾格·本德曼因為一封告知遠在俄國的朋友自己已經訂婚的信而被父親判決了死刑;卡爾則被親生父親驅逐到“美國”,他在船上為司爐而抗爭的時候并未得到其“新父親”也就是他在美國的舅舅的支持,最后茫然地踏入了未知中;格里高爾在變形后則帶著自我犧牲的愿望,死于其父親投擲于他背上的蘋果。兒子的失敗和父親一方的勝利,就是這三個故事的基本情節。但并不能僅僅將這三篇作品的主題機械地歸結為有關“俄狄浦斯情節”的父子沖突,即使卡夫卡承認在寫作時他或多或少地想到了精神分析理論。每個兒子面對的都不僅僅是他們的父親,而且還面對著與他們的父親站在一邊的外界因素。而“兒子們”的初衷也并非要與父親、世界對抗,他們只是想在世間找到適合自己的位置。然而即使是這樣,卡夫卡筆下的人物也難以逃脫極端失敗的命運。《判決》中的格奧爾格事業有成(帶著明顯的幻想味道),看起來已經從父親手中接過了整個家庭的權力,但當他真的想通過結婚來獲取獨立的位置時,他的父親很輕易地借助那個遠在俄國的朋友的“支持”摧毀并嘲弄了他的愿望。類似的,卡爾被動地通過出走來尋找自己的位置,但還未下船就丟失了行李。在船上面對舅舅的權威,他不僅難以為司爐求得公正,而且在被舅舅帶走時無法感知自己未來的命運;格里高爾的個人空間則面臨著讓他難以忍受的工作、上司、父親、母親、妹妹甚至傭人、房客的擠壓,整個生活的秩序在他的對立面,莫名其妙的變形并沒有給他帶來新的生活方式,反而讓他很快就被拋棄了。
昆德拉認為題材是“主題或故事的一個元素”,而一個主題“就是對存在的一種探尋”。那么,在這三篇卡夫卡同時期的重要作品里,“兒子們”以及“兒子們”面對的世界是題材,“兒子們”對自己生存方式的尋求則是主題。題材作為外表,主題作為內涵,三篇作品都是相通的。《判決》否決了結婚,《司爐》否決了出走,《變形記》又否決了妥協,“兒子們”在世界中尋找存在的三次嘗試,目的是一致的,失敗的結果也是一致的。只要把三篇作品放在一起,作品里的角色設置、主人公形象、人物的行為和命運,乃至作品所發散的情緒都“顯而易見”地聯系著。它們是同題材同主題的不同處理,雖然包含著不同的細節,但都指向“對存在的一種探尋”這個目標。所以說,“兒子們”的第一層含義也就是三篇文章“顯而易見”的統一性,是它們的題材、主題的統一性。
二
另一方面,“兒子們”指的是小說作品本身,它們的父親則是寫作活動的執筆者卡夫卡,將作品當作其作者的“兒子”,就字面來看像是幼稚的擬人修辭。但對卡夫卡來說,作者和作品的親子關系暗示著真切的生命聯系。在1913年2月11日的日記中,卡夫卡寫道:“……這個故事(指《判決》)就像是合乎規律地從我身上生出來的滿身污濁的孩子,只有我能用手伸向這個軀體。”②而緊接著在2月12日的日記他透露出自我掩飾的味道——“妹妹說(在讀過《判決》或聽過朗誦后)‘那就是我的住房。我對此吃驚不小,她怎么誤解了這個地點,而且還說:‘如果這樣的話,父親只能住在廁所里了。”③前面一則日記表示作品的靈魂來自卡夫卡的內心,后面那不置可否的“辯解”則表示出作品的肉身來自卡夫卡的日常生活。這三篇作品雖然是卡夫卡的寫作風格得到自身確證的里程碑式作品,但也顯示出了青年時期的卡夫卡在創作上不成熟的一面。尤其是和之后的作品,如《城堡》《訴訟》甚至是《在流放地》比較起來,這三篇作品都顯得離卡夫卡個人的現實生活實在太近了,近到被他的妹妹將房子都對號入座。再舉兩例,
卡夫卡自己的舅舅就是生活在國外,并且卡夫卡曾希望得到這位舅舅的幫助而逃離布拉格的生活去國外發展,他的愿望沒有實現,而《司爐》中的卡爾則“獲得機會”被動地去往一個想象中的美國;一直支持卡夫卡的妹妹在家庭工廠這個問題上站在了他們的父親這一邊,讓卡夫卡極為受傷,就像《變形記》里的妹妹一開始悉心照顧哥哥,但最后卻要求父親徹底驅逐格里高爾一樣。這是不容忽視的:《判決》和《變形記》中的人物設定、場景設定甚至情節設定都和1912年左右的卡夫卡的生活高度重疊。而《司爐》則是對舊作的重寫,夾雜著卡夫卡更年輕時期對于未來生活的幻想。
但是,這樣的寫作不僅沒有對卡夫卡的文體風格產生不良的影響,而且對處在多重生活和精神重壓之下的青年卡夫卡大有裨益。在寫作這三篇作品的時候,卡夫卡不僅因必須從事自己不喜愛的職業而深受折磨,而且家庭工廠所帶來的壓力一度讓他想到了自殺;未來的未婚妻菲莉斯的出現讓卡夫卡對獨立生活生出了一些希望,更給他增加了額外的思想負擔。總之,卡夫卡當時的生活足以讓神經脆弱的他痛苦不堪,寫作這一行為在此時就擁有了更復雜的意味。
布朗肖認為:“卡夫卡的激情也同樣是純文學性的,但并不始終如此。在他身上,對拯救的憂慮十分
大……”④卡夫卡具有用創造的可能性來取代自身毀滅的深度,即在最深的絕望處反而獲得希望的能力,“工作(指寫作)尤其在他青年時代變成一種類似心理拯救的手段(還不是精神手段),一種創造的努力,‘這創造能一字不差地同他的生命相連,他把創造拉到他身邊以使它將他與他自身拉開”⑤。按照布朗肖的觀點,卡夫卡的寫作使他在一定程度上擺脫了現實生活中面臨的困難境遇,哪怕可能只是從心理上起到了作用。這不由得把話頭帶回卡夫卡對《判決》的“寫后感”—— “這個故事就像是合乎規律地從我身上生出來的滿身污濁的孩子,只有我能用手伸向這個軀體。”卡夫卡確實把手伸向了這個軀體,他極其罕見地在日記中親自羅列出了自己心目中《判決》一文所涉及到的全部關系,并把在俄國的朋友這個人物當作是“兒子”與“父親”之間最大的共同點,認定正是這個共同點促成了強弱雙方的換位和判決的產生;他甚至還提到自己在寫作時劃過腦海的一些“意識流”。卡夫卡的個人闡釋更像是一種科學地解剖觀察。其實,當人們注意到卡夫卡行文中間事不關己的冷峻視角時,就應該想到卡夫卡正是這么讀他自己的故事的。朗誦即是進行由創作者到閱讀者的身份轉變,在某次朗讀(關于《判決》)后,閱讀者卡夫卡堅定地說:“在將近結束的時候,我的手不由自主地、誠實地在臉前揮動,我的眼里噙著淚水。這個故事的無可懷疑性被證實了。”⑥昆德拉說:“人物不是一個對真人的模仿,它是一個想象出來的人,一個實驗性的自我。”⑦而卡夫卡做的顯然更多,他在創造“實驗性的自我”之時少了站在遠端去進行虛構的自如,多了切身體驗的沉重觸感,這不是模仿而是分娩。他利用了虛構賦予他的權力,先從自己的生活中“合乎規律地”誕生出(因而也是緊緊相連的)自我與他人的文學模型,而后在自己的頭腦之外、稿紙字跡之內來觀察生活的可能性。這樣一來,他在精神上獲得相對的、可能只是片刻的自由,在現實中則獲得處事的自信和解決問題的方法,從而完成了“心理拯救”。卡夫卡在致費莉斯的信中這樣談論寫作《變形記》時的感受:“……誰知道呢,我寫得越多,我解放自己越是徹底;也許對你來說我就變得越純潔、越配得上你,不過肯定還有許多東西要從我心里拋出去……”⑧所以說,“兒子們”的第二層含義,也就是三篇文章“更應該是秘密”的統一性是卡夫卡的寫作任務——通過寫作擺脫現實生活中的痛苦和困擾,從而完成心理自救的統一性。
三
至此不得不面對一個新的問題:卡夫卡的作品之所以具有啟發意義,就在于其中蘊含著新生的力量。如果卡夫卡僅僅將寫作當作被動的情感宣泄,那么他寫出的作品怎么可能經得起時間的檢驗呢?
卡夫卡恰恰善于運用悖謬的力量,在他的寫作活動中,逃避生活難題的狼狽正是和創造生活信條的沉著同時進行的。“魔鬼”“害蟲”等類似字眼分布于卡夫卡日記、筆記之中,在卡夫卡終于離開布拉格,居住在柏林時,還對布羅德說:“我掙脫了那些惡魔,移居柏林是件了不起的事。現在它們找我,但無法找得到,至少暫時找不到。”⑨很難說卡夫卡每一次提到“魔鬼”都指向同一個具體的對應物,但它們至少是同性質的,是生活中消極的因素。在1917年的隨筆中,卡夫卡進行了很多抽象的思考:“并不是惰性、惡意、笨拙(盡管所有這些都有一點關系,因為‘這只害蟲是從虛無中產生的)使我干什么都失敗或甚至連失敗都不讓:家庭生活,友誼,婚姻,職業,文學,造成這一結果的其實是立足之地、空氣、信條的缺乏。創造這些是我的任務……”“……當然每個人都必須能夠為他的生活辯白(或者為他的死亡,這其實是一回事),這一任務是他不能回避的……沒人能夠接受一種未經辯白的生活……”⑩可見,卡夫卡反思他在生活中的種種失敗,是由于沒有一種既具有說服力又符合個人性情的生活方式,是由于沒有能夠為自己的生活“辯白”。他想要擺脫的“惡魔”“害蟲”實際上是來自“虛無”,也就是精神世界中立足之地、空氣、信條的缺乏,那么逃避生活困境的方法就是主動創造自己的立足之地,就是努力地“辯白”,并在上面建立起符合自己個性的生活。不妨將這一表述公式化:給生活造成障礙的是缺乏,所以躲避障礙的唯一方法便是創造。正是在這個意義上,卡夫卡的自救式寫作才具有不斷向前的創造力,即使有的時候卡夫卡被引向了世俗意義上的失敗。人們常常談論卡夫卡作品的預言性,獻給費莉斯(卡夫卡的第一任未婚妻)的《判決》就是很典型的例子。卡夫卡在寫作《判決》時,和費莉斯的關系還遠遠沒到談婚論嫁的地步,但他在作品中提前宣布了自己的訂婚一定會失敗,并且將失敗的原因歸結為神經質的“父親”一方。而事實是,卡夫卡和費莉斯的兩次訂婚都以失敗告終。卡夫卡在生活中表現出來的莫名其妙的偏執,總是與他在寫作中模模糊糊卻似有所指的探尋建立起牢固的聯系。所以再向前推進一步,三篇文章“更應該是秘密”的統一性是卡夫卡的寫作任務——創造賴以建立生活的信條——的統一性。
當然,分層的目的不在于“分”,而在于“層”,即通過展開卡夫卡的寫作過程來將他的藝術能量充分燃燒。所以,三篇作品統一性的兩個層次是疊合在一起的。卡夫卡為自己設定的“為生活辯白”,即建立一個能夠賴以生活的信條從而擺脫生存困境的寫作任務,正是憑借格奧爾格、卡爾和格里高爾在文學主題中不尋常的經歷得以完成的。三個文學人物的失敗讓卡夫卡自己心中有了一些難以撼動的信念。由于卡夫卡在之后的作品中將自己拉得更遠,為作品創造出了更大的內涵空間,所以本文談論的卡夫卡僅指創作《判決》《司爐》和《變形記》時期的卡夫卡。但有理由相信,卡夫卡所有的創作都和這三篇作品具有隱秘的統一性。卡夫卡的創作是“自私”的,但這自私反而使全部人類得以受益。因為每個人都或多或少地有點“卡夫卡”,而卡夫卡自己則太過“卡夫卡”了。
① 葉廷芳主編:《卡夫卡全集》(全十卷)卷七,葉廷芳等譯,河北教育出版社1996年版,第143—144頁。
②③⑥ 葉廷芳主編:《卡夫卡全集》(全十卷)卷六,孫龍生譯,河北教育出版社1996年版,第240頁,第241頁,第239頁。
④⑤ [法]莫里斯·布朗肖:《文學空間》,顧嘉琛譯,商務印書館2003年版,第41頁,第47頁。
⑦ [捷]米蘭·昆德拉:《小說的藝術》,董強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04年版,第43頁。
⑧ 高年生主編:《卡夫卡文集》(增訂版)第四卷,祝彥、張榮昌等譯,作家出版社2011年版,第39頁。
⑨ [德]瓦根巴赫:《卡夫卡》,韓瑞祥譯,陜西人民出版社
1986年版,第193頁。
⑩ 葉廷芳主編:《卡夫卡全集》(全十卷)卷五,黎奇譯,河北教育出版社1996年版,第74—75頁。
作 者:王北川,中國傳媒大學2012級在讀碩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為藝術學、藝術傳播。
編 輯:郭子君 E-mail:guozijun0823@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