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過九十,眼前的人與事日漸模糊,相反,青年時代的人與事卻清清楚楚,好像發生在昨天一樣。一天,我在貴刊2013年第4期看到一篇文章,標題是《岡村寧次用八路軍戰俘交換侄子》,一愣,瞬間思緒頓開,驀然返回到了70年前的1944年……
那是一個冬季,從渤海刮來的寒風,讓山東渤海平原四野顯得異常蕭殺,然而我們抗日根據地軍民卻熱情似火,一派繁忙。當時,日軍在太平洋戰場上遭到打擊,被迫轉入戰略防御。我們渤海根據地抓住這一有利時機,發動了一連串的反攻戰役。
我是1940年10月參加清東獨立團(時屬山東渤海軍區,隸屬八路軍115師,編注)的,次年入黨,先后經歷過清水泊戰役這樣的絕地拼殺好幾次,活捉了3個日本戰俘,繳獲“九二”重機一挺(聽說今在中國人民革命軍事博物館展出),還被派往深入“滅共建國軍第八團”做過策反工作。
1944年元月,我被編入八路軍抗日根據地清東軍分區獨立團二營五連青年班任副班長。一日,大約有一排的戰士被通知到團政治部,首長下達了一個特殊任務,要求我們到濰縣北部的海邊草洼處將一個日本俘虜押解回清東軍分區,但必須保證他的安全,執行優待政策,絕不能虐待打罵,即使跑了,也不準開槍。
那地方離我們的駐地大約100多里,中途有日偽據點、碉堡,道路崎嶇、坎坷不平,只能夜晚行軍。天亮時,我們趕到了目的地(濰縣北部)。第二天夜晚,我們押著那日軍往駐地返回。夜色黑沉,朦朧一片,行進困難多的去了。如果經過日偽的炮樓,更得小心翼翼,貓著身子,不能發出一點聲響。我們行進時快時慢,進入了安全地帶后,在一處山溝里稍事休息。
這時,我才得有機會仔細觀察了這個日本俘虜。他個子不高,30歲左右,其穿著、氣質與常見的日軍士兵大不一樣,可能是當官的,或者是重要人物。我問他:“扣倒冒,幾個?”(日語,有幾個孩子的意思)他搖了搖頭,說道:“你的,我不懂。”在這以前,我曾參加過日語學習班,能說幾句“舉起手來”“我們優待俘虜”一類用于戰壕喊話的日語,但對于我這水平的日語,他當然聽不懂。我也無奈地伸出雙手,兩人默默地對視了許久。
出發了,我們分成三組,一個組走在前頭,負責偵察。我在中間這個組,護衛著那個日本人。后面那個組殿后,以防不測。就這樣走呀走呀,拂曉間,我們抵達了清東軍分區所在地。完成任務了,我們如釋重負,心里有說不出的愉悅。好在我們這個排在根據地摸爬滾打好幾年,熟悉地形,即使是三溝兩岔,夜行軍如履平地,所以沒發生任何戰事。團政委岳拙元滿意地說:“你們勝利完成了這個特殊任務,辛苦了,應當表揚,好好休息!”
當時,渤海抗日根據地戰事吃緊,日軍飛機輪番轟炸,地面部隊接連掃蕩。在這種形勢下,為了押解一個日軍俘虜卻如此慎重,這哪兒是“押解”,簡直是“護送”,其意義何在?我們這些普通士兵是不可能清楚的。事隔若干年之后,我才知道這件事的原委。
1944年1月7日中午,有一架日軍飛機從濟南沿膠濟鐵路向東飛行,突然降落在我清東根據地昌邑縣東利漁村附近。當地縣大隊和民兵立即圍攻那架飛機,獲重機槍兩挺、電臺兩部,生俘飛行員1名。縣大隊用雜草、荊條把飛機掩蓋得嚴嚴實實,把飛行員押回大隊部審問。那飛行員也就是爾后我們護送的那個俘虜,他確實是個重要角色,來頭很大。他名叫山田井馬,軍銜不高,中尉,但他家族顯赫,父親是日軍一個師團長,叔叔是日軍華北剿總司令岡村寧次。他已獲準回東京探親,行前駕駛飛機去青島看望他的朋友,不知出了什么事故,降落到濰北海邊。
由于出身特殊,山田井馬的失蹤,引起了日軍的高度重視,他們立即派飛機到山田井馬降落的地區盤巡。并出動日偽軍800余人在4架飛機的配合下,對濰北一帶進行“掃蕩”,未果,又在廣(饒)、利(津)東南散發傳單,聲稱“只要放回飛行員,愿以大批武器交換,也可另提條件,均予照辦”。渤海軍區對此做了認真研究,決定將山田井馬放回去,換回我軍被俘人員。敵工干部通過關系,從中斡旋,果然得到應允。日軍分兩批釋放我軍被俘人員,第一批十余人,還送來一批武器,我們釋放了飛行員山田井馬中尉。第二批,我軍被俘人員30多人得到釋放。
這些交換釋放的我軍被俘人員中,我知道的有好幾個是領導干部。前幾年我從擔任過清東軍分區和渤海軍區司令員楊國夫中將寫的回憶錄中獲悉,約在20世紀50年代,楊將軍因病到上海治療,山田井馬還到上海看望過他。
70年過去了,回想起1944年我軍抗戰史上少有的交換戰俘事件,我參與了其中的一段,越想越覺得有意思。如今寫了出來,與大家分享。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