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凱旋
在昆德拉看來,極權制度的實質就在于制造了一個“非如此不可”的意義作為宗教博愛的替代物,使人們無條件信仰它,并且強迫人們舍棄無意義的日常生活。他主張回到胡塞爾所說的“生活世界”,去熱愛生活中那些無意義的日常事物,以抵抗極權主義制造的意義世界
對昆德拉來說,與抒情態度相反的是懷疑主義。昆德拉將自己看作是歐洲理性主義的傳人
經過十年沉寂,85歲的昆德拉再次推出新作《慶祝無意義》。小說譯成中文只有3萬多字,可說是這位世界著名作家對自己一生創作理念的總結。
昆德拉喜歡音樂,也喜歡創作詩歌。他的第一首詩就是紀念“二戰”中教他作曲的音樂家保爾·哈斯,后者最終死于納粹集中營。昆德拉的詩歌頌了捷共政權,在技巧上受超現實主義影響,后來他對自己的詩歌持完全否定的態度,甚至不愿再提到它們,因為他認為詩歌是抒情的,而他的創作理念卻是反抒情的。
在1967年的作協大會上,作為主席團成員的昆德拉率先發言,呼吁創作自由,認為捷克優秀的文學傳統被拋棄了,喪失了它的歐洲特征,變成枯燥無味的政治宣傳品。接著,許多作家相繼發言,抨擊官方的文藝政策和社會政策,這些作家的發言成為1968年“布拉格之春”的先聲,以致在前蘇聯軍隊占領布拉格后,第一個包圍的國家機構就是捷克作協。
前蘇聯軍隊入侵捷克后,昆德拉被開除黨籍,失去了在大學的職位,他的作品也遭到禁止,只能像其他許多作家一樣,去做清潔工、夜間看門人等工作謀生。這期間,他與其他被禁作家如哈維爾等人發生了分歧,后者呼喚重建道德,以抵抗極權,這些作家后來形成了“薩米亞特”(地下出版物)圈子,在東歐思想界產生很大影響,昆德拉則基于懷疑主義,不贊同那種陣線分明的反抗,遂于1975年流亡法國。因此,盡管昆德拉在西方獲得越來越大的名聲,但大多數捷克人卻不喜歡他,而晚年的昆德拉同樣也只承認自己是位法國作家。
回到“生活世界”
昆德拉早期的小說,往往都是性愛與政治的主題。在一個政治壓迫成為常態的社會,個人沒有自我,互相間缺乏信任,主人公對性愛的追求只是為了確認自我的存在感,因而這種性愛最終的結果都是虛假的、失敗的,充滿了反諷。這種主題既有現代性特色,又有捷克的政治語境,因而具有很強的批判性。
昆德拉反感人們將他的作品看作政治小說,認為自己是從美學角度去思考存在,用他在《生活在別處》英文版序言中的話來說,他不是要描寫一個時代,而是要借機探討激情在歷史上的作用,“我們選擇那個時代并不是因為我們對它本身感興趣,而是因為它提供了一個捕捉蘭波和萊蒙托夫、抒情和青春的絕妙的圈套。”
“生活在別處”是法國詩人蘭波的詩句,表達了人對生命意義的永恒追求,但是當昆德拉看到,法國超現實主義詩人艾呂雅站出來公開支持斯大林的鎮壓時,詩歌、激情和崇高在他那里便開始成為懷疑的對象。在小說中,這種抒情態度使得年輕的主人公像現代許多詩人那樣,對改變生活的革命充滿幻想,用詩歌贊美新時代的到來。為了崇高的事業,他告發了無辜的女友,最終也導致了自己的毀滅。
這是一種浪漫主義的抒情態度。昆德拉將這種態度稱為“刻奇”,即對生命的絕對認同。刻奇的人總是追求崇高的人生意義,憎厭日常生活的平庸。小說由此思考了詩人群體在現代史上的作用和表現,通過穿插描寫雪萊、蘭波、萊蒙托夫、哈拉斯等人的故事或詩歌,從他們對現實的反抗、對愛情的追求、對戰斗的憧憬、對榮譽的渴望,無不體現出所有詩人在本質上令人驚異的一致性,那就是“要么一切,要么全無”的絕對思維。
這里,可以看出昆德拉的思考維度,即從現實擴展到歷史,從一個社會擴展到整個人類。確切地說,他的目的是要借助于時代這個實驗室,透視人內心的激情,以及這種激情所導致的悲劇。烏托邦理想曾經賦予幾代知識分子生活的意義,使他們把對絕對的激情奉獻給偉大的歷史進軍,結果卻造就一個“劊子手和詩人聯合統治”的時代。
在昆德拉看來,極權制度的實質就在于制造了一個“非如此不可”的意義世界,作為宗教博愛的替代物,使人們無條件信仰它,并且強迫人們舍棄無意義的日常生活。他主張回到胡塞爾所說的“生活世界”,去熱愛生活中那些無意義的日常事物,以抵抗極權主義制造的意義世界。
懷疑與反諷
對昆德拉來說,與抒情態度相反的是懷疑主義。昆德拉將自己看作是歐洲理性主義的傳人,在他看來,這是一種健全和節制的心智,崇尚思想獨立,奉行快樂即善的原則,什么都不可能確定,什么都值得懷疑。可以說,懷疑與反諷是昆德拉作品的主要特色,而懷疑與反諷的對象就是生命的意義。
在其代表作《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中,抒情與懷疑構成了重與輕的兩個對子。特蕾莎和弗蘭茨代表抒情,托馬斯和薩比娜代表懷疑。在書中,昆德拉用了一個德語詞來表示人類的抒情態度:刻奇。在昆德拉看來,刻奇意味著對生命的絕對認同,要把生存中無意義的一切都排除在視野之外,包括人的必死性。換言之,生命意義是一種重,意味著實在與責任,而無意義則是一種輕,意味著自由與虛無。
特蕾莎追求純潔的愛情,喜歡抒情音樂,厭惡母親的粗俗和丈夫托馬斯的到處留情,在蘇聯軍隊入侵捷克時,她勇敢地沖上街頭抵抗,逃到國外后不久,她又因懷念受難的故土和反感托馬斯的不忠而返回捷克。弗蘭茨則是一位西方左翼學者,他家庭幸福而有正義感,厭倦大學執教生涯中毫無意義的論文,愛上薩比娜之后,他感到生活有了意義,他羨慕捷克知識分子的處境,因為那才是真正的受難。最后他奔赴柬埔寨,去抗議越南的入侵,將此次旅行視作偉大的歷史進軍,結果被路邊的地雷炸死。
小說中最有懷疑主義精神的是畫家薩比娜,托馬斯后來畢竟還對特蕾莎產生了真情,并跟她回到捷克,寧愿忍受警察的干擾和鄉村的孤寂,最終死于車禍。薩比娜則是不可能重復生活的,她聰明、幽默和獨立,憎惡一切抒情的態度,任何崇高的情感在她眼里都是可笑的,因而她的一生只能是不斷地逃離他人,不斷地流亡,最后一個人孤獨地客死在陌生的美國人中間。一個人活著,不能沒有意義,這是大多數人從小受到的教育,盡管這個意義常常是模糊的,不常想起的。但對于薩比娜來說,任何東西都沒有意義,因而也不值得留念和牽掛,所以她活得很輕。但在臨終時,她還是產生了些許感傷,這是她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
1975年移居法國后,昆德拉一直生活在一個完全不同的國家,盡管這是一個提倡個人自由的社會,他的懷疑主義卻愈趨徹底,從前他反對那種虛假的意義說教,現在卻堅信無意義才是世界的本質;從前他的批判是針對集體刻奇,現在卻是針對個人刻奇。在他后來的小說中,他總是有意識地描寫人的丑陋和做作,不斷地嘲弄那些浪漫主義詩人和作家,嘲弄無性的愛情和受苦的價值。總之,嘲弄一切抒情的態度,因為任何抒情態度都是想給生活賦予一種意義。
《不朽》是昆德拉創作道路上的一條分界線,這部小說是他第一部用法文寫的小說,內容也不再表現捷克人的生活,而是法國人的生活。小說的結構仍然采用了昆德拉所說音樂對位法,將生活在不同時代、不同地方的人物在文本空間中并置起來,正如批評家里卡爾所說,它是“由功能各自獨立的一些故事組成的,如果它們彼此交錯,那只是出于偶合”。但從另一個角度看,它們之間仍然存在著一種并進性,相互對應和平衡,“具有相同的意義”。
姐姐阿涅絲身上有著薩比娜的味道,她總是感到自己與人類毫無共同之處,對一切都很漠然,她的思考很多,卻對感情持懷疑態度,即使做愛時也想著動作的可笑。她的妹妹洛拉卻是一位充滿浪漫激情的女人,在事業和愛情上都有強烈追求。對于那些無意義的人與事,洛拉總是表示自己想要嘔吐(這是不是在諷刺薩特的《嘔吐》?)。她后來又拼命愛上姐夫保羅,因為他們之間有共同的特點,都是那種“感情的人”,即把感情上升為人生價值或意義,希望借此超越個人存在。
保羅屬于那種典型的西方左派,過著舒適的生活,卻反對產生這種生活的社會制度。用小說里的話說,這些西方左派都是那種“自己的掘墓人的同盟者”。作為一位學者,保羅反感資本主義社會,渴望刻骨銘心的愛情,他崇尚進步,熱愛正義,參加過1968年的巴黎學生運動,而這一切選擇都是出于緊跟時代潮流。他需要感情的慰藉,阿涅絲對感情的漠然使他與洛拉之間玩起曖昧,并在妻子因車禍去世后很快與洛拉結婚。可以說,他的一生都是在為某種生命意義而活。
人們追求生命意義,是因為人們追求不朽。除了兩姐妹的故事,小說還穿插描寫了歌德與貝蒂娜的故事。貝蒂娜與歌德的羅曼史之所以有名,是因為她身上充滿浪漫主義激情,她不斷地追求名人,給歌德寫情書,但歌德這位理性主義者卻知道,貝蒂娜不是在追求愛,而是在追求不朽。
對意義世界徹底懷疑
《慶祝無意義》在創作思想和創作方法上與昆德拉前面幾部用法文寫的小說一脈相承,沒有什么變化,但主題卻更加顯豁。在這個意義上,昆德拉的小說可以稱為是一種“主題小說”,他喜歡采用反諷的調子和音樂對位的結構,這都與他所要表現的作品主題有關。在這部新作中,昆德拉進一步加深了他對存在的看法,即對意義世界的徹底懷疑。
小說同樣沒有遵循情節的一致性,而是由各自獨立的一些小故事組成,并將它們放置在一個并置的空間中,看上去互不相關,但通過故事的變化和連續,最終指向一個主題,從偶合的各種情節中透露出某種普遍的東西,即生活中那些被人們視為有意義的事物,無論歷史事件還是個人生活,無論苦難、斗爭和人權,還是愛情或孩子的笑,本質上都是無意義的,一切事物的意義都是我們所賦予的。
早晨,阿蘭站在街頭觀察少女的肚臍,思考著女性誘惑的源泉;拉蒙放棄無聊的畫展排隊,去公園里散步;達德洛在醫院得知自己沒有患癌,他向偶遇的拉蒙撒謊說,自己患了絕癥,這使他的心情變得好起來。幾個朋友在一起議論斯大林的幽默,贊揚加里寧的平庸。阿蘭回憶起小時候,母親盯著他的肚臍看。一位自殺的女人把救人者拖下水淹死,接著她爬上岸離開,既無愧疚,也沒受到懲罰(昆德拉在此前小說中也都描寫過這種無意義的謀殺)。
昆德拉曾從民族性的角度,認為蘇聯極權的產生是由于俄羅斯人將情感上升為價值或真理的緣故。這觀點曾遭到詩人布羅茨基的反駁,認為導致蘇聯極權的是黑格爾的理性主義。在這部新作中,昆德拉仍然堅持自己的觀點,將蘇聯極權制度看作是“純粹的非理性”的產物。書中有一個情節,斯大林在與下屬的談話中,否定了康德的“物自體”,但卻肯定了叔本華的意志。“在我們所看到的這個世界背后,沒有什么是客觀的,沒有物自體,為了使這個表象存在,使這個表象現實,必須有一個意志;一個巨大的意志,把它強加于人。”
世界既然是由人的主觀意志決定的,沒有任何意義,快樂而有趣地活著便是本質。因此在書中,這些人物“他們個個都在尋找好心情”。最后一章,拉蒙與阿蘭在公園相遇,他倆由肚臍的一致性談到世界的一致性,談到沒有一個人是出于意愿來到世上的。此時達德洛又出現了,拉蒙安慰患病的達德洛:“無意義,我的朋友,這是生存的本質。它到處、永遠跟我們形影不離。甚至出現在無人可以看見它的地方:在恐怖時,在血腥斗爭時,在大苦大難時。這經常需要勇氣在慘烈的條件下把它認出來,直呼其名。”
為了安慰患病的達德洛,拉蒙極力贊頌生存的無意義,鼓勵達德洛“不但要把它認出來,還應該愛它——這個無意義,應該學習去愛它”。也就是說,應當熱愛那些無意義但卻有趣的事物,“呼吸我們周圍的無意義,它是智慧的鑰匙,它是好心情的鑰匙。”但實際上,達德洛早已知道自己沒病,因此他才有好心情裝作正在和疾病斗爭,以博取別人的同情和欽佩。拉蒙知道他是一位“計較偉大真理”的人,聽了無意義之類的話肯定不會開心,于是又裝作以為他和一位名女人是情人關系,這讓達德洛重新愉快起來,盡管他從來沒有碰過她,但此刻他的生命卻因這個愛而獲得了意義。
昆德拉在書中采用了他慣用的反諷手法,而反諷正是虛無主義者最銳利的武器。現代許多偉大作家其實都多少有著虛無主義的思想,在西方現代派的作品中,我們便能看到這一點。所不同的是,在薩特、加繆和貝克特的作品中,即使表現出世界的虛無,仍然透出人物的掙扎和焦慮。昆德拉同樣看到了世界的虛無,但卻是要慶祝這無意義。在《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中,無意義的生命之輕還是難以承受的,而如今則是要開懷大笑了。正如拉蒙對朋友所說:“只是從無窮的好心情的高度你才能觀察到你腳下人類的永久的愚蠢,從而發笑。”
從“生命之輕”到“慶祝無意義”,晚年的昆德拉似已參透一切,成為一名快樂的虛無主義者。他從前的小說常常會寫到死亡,這給人們一種悵惘的感覺,從而保持了理性與情感的平衡。而在《慶祝無意義》中,卻只有達德洛虛驚一場而無事的喜悅。昆德拉的意圖很清楚,他想要揭示意義世界的虛假,贊頌自在的生活甚至低俗的快樂。對于讀者,他也只是想讓他們從自己的小說中得到快活。
但問題是,昆德拉曾在《小說的藝術》中提到,小說是展示不確定性的智慧。可他自己卻一頭撞到悖論之墻上,因為他對世界的認識同樣過于確定。他想要回答問題,而不是提出問題。當任何情感價值都被祛除干凈,不再是小說的基本要素,那種小說所必需的故事情節也就只能完全放棄了,剩下的只是一堆議論。與昆德拉從前的小說比,這部小說既沒有寫到死亡,也沒有更多的新奇思想。主題和人物都過于簡單,這就是《慶祝無意義》這部小說給我們的感覺。
但無論如何,從小說的藝術到小說的危機,昆德拉的創作仍然給我們以很大的啟示:看來小說不是一門可以用唯物主義觀念來肯定存在本質的藝術。
作者為南京大學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