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長聲

忠君就是把封建時代武士對主君的人格性忠誠延長到天皇身上,而愛國,這是明治年間才產生的詞語,得到了近代市民的支持。武士的忠心基于直接的人際關系,近代的愛國之心基于統治關系,忠君與愛國實質上互相抵觸。1945年戰敗投降后,對天皇的忠誠幾乎大部分又退回到忠于藩主,這回的藩主是公司老板了
忠君就是把封建時代武士對主君的人格性忠誠延長到天皇身上,而愛國,這是明治年間才產生的詞語,得到了近代市民的支持
那是1935年,甲午戰敗40年后,周作人寫道:“普通講到日本人第一想到的是他的忠君愛國。日本自己固然如此說,如芳賀矢一的《國民性十論》的第一項便是這個,西洋人也大抵如此,小泉八云的各種著書,法國詩人古修的《日本的印象》都是這樣說法。我以前很不以為然,覺得這是一時的習性,不能說是國民性。據漢學家內藤虎次郎說,日本古來無忠孝二語,至今還是借用漢語,有時‘忠訓讀作Tada,原義也只是‘正耳,因此可知這忠君之德亦是后起,至于現今被西洋人所艷稱的忠義那更是德川幕府以后的產物了?!?/p>
先說下訓讀與音讀。日本從大陸拿來漢字,有兩種讀法:一種是連字帶音都拿來,模仿本家的讀法,即音讀;再是只拿來字,讀若相同或相似意思的日本語,即訓讀。比如,“山”字訓讀為“yama”,音讀為“san”。大陸的發音因地或因時而有變,先后傳入日本,以致一字多音。若音讀分不清哪個字,例如“山”和“三”,不妨用訓讀來明確。
中文則一音多字,譬如網上見一句詩“當年忠貞為國酬”,這“酬”字也有作“愁”或“籌”,莫衷一是。網上還流傳短文,全篇用字幾乎讀一個音,驚嘆之余,也不禁要懷疑這正是漢語的短處。一般來說,某詞語只有音讀而沒有訓讀,是因為日本原沒有那事物,例如“馬”,只有音讀,起碼在陳壽寫《三國志》的年代,“其地無牛馬虎豹羊 ”。周作人也舉過例子:“茶字本系音讀字,唯因日本原無此物,即無此訓?!?/p>
要說的是忠。周作人所言距今已有80年,但說及日本人,我們還是不由得想到他們的忠。忠,確實“算不得一國的特性”,不過是政治的煽動與訓練。你方唱罷我登場,哪朝哪代當權者都威逼利誘民眾獻忠心,于是忠連成一串,就持續不斷似的了。西洋和東洋所稱羨的日本人忠君以及忠義之德究竟起于何時呢?
御恩與奉公
唐納德·金是美國的日本文學研究家,寫過日本文學史等著作,名氣很大;三年前日本東部發生大地震之后以90歲高齡入籍,永住日本,西式姓名倒過來寫,用漢字諧音為鬼怒鳴門(兩處地名)。他說過:“讀日本史,從源平時代到戰國時代有各種各樣的會戰,到底靠什么決出勝負呢?好像是背叛。要是在中國,那就是我方按孫子兵法進攻,方法巧妙,所以獲勝??墒窃谌毡?,好像最具決定性的瞬間差不多都是有叛徒,由于倒戈投敵,或勝或敗。壇浦之戰或者關原之戰不都是這樣嗎?對于日本人打仗的取勝方法、落敗態度,我難以理解?!蔽覀円膊唤萍{德·金詫異:“如果日本完全沒有‘忠義的觀念,那就不大驚奇,可是在‘忠義被格外喧嚷的國家老是有叛變,不是很奇怪嗎?”
壇浦之戰和關原之戰是兩場世紀之戰,決定了歷史走向。套一句被說得俗不可耐的話,歷史是不能假設的,倘若假設,假設沒發生過這兩場戰爭,今日日本會什么樣呢?壇浦屬于山口縣下關(古稱赤馬關),是關門海峽最窄處,一橋飛架,橋邊立一塊石碑,上書“壇浦古戰場址”。當年李鴻章就是在這附近簽署馬關條約,割地賠款,讓日本立馬富國,得以強兵,打贏了下一場日俄戰爭。這是后話。
平安時代(8世紀末—12世紀末,我大唐至南宋年間)末葉,貴族權勢式微。武士本來是貴族社會的雇傭兵,乘亂世勃興,形成源氏和平氏兩大武裝集團。源義朝被平清盛擊敗,其子源賴朝年少,免于一死。平清盛逐漸掌控了朝政,嫁女給天皇生子,3歲就拿他逼宮繼位,是為安德天皇。此舉招致內亂,雌伏20年的源賴朝乘機起兵,各地響應。平氏逃離京都,源賴朝的弟弟源義經領兵追殺,1185年3月24日兩軍在壇浦決戰。平氏本來壟斷著與宋朝的貿易,水軍橫行瀨戶內海,而以東日本為據點的源氏幾乎沒有水軍,海上決戰就處于劣勢。平家軍有800艘船,源家軍只有300艘。
源義經策反與平氏聯姻的熊野水軍。決戰在即,熊野水軍200艘船投奔源家軍。平家軍主力阿波水軍見戰局有利于源氏,300艘船陣前倒戈。平家軍大亂,祖母見大勢已去,抱著8歲的安德天皇投海,找波濤底下的都城去了。平氏滅亡?;蛟S接受了平氏貴族化的教訓,源賴朝遠離朝廷,在鐮倉開設幕府,執掌天下,從此日本史就是按幕府劃分時期。
源賴朝籠絡武士,有一個與眾不同的方法:跟著我,立下戰功就分給你土地。主君給家臣以恩惠、保護叫御恩。以往武士開墾了土地也要歸貴族所有,現在能屬于自己了,為御恩而跟從。家臣為主君服務、效忠叫奉公。御恩與奉公構成了主從關系,并作為封建制度的支柱貫穿于武士社會。史學家家永三郎主張,這是一種交換關系,主子施恩于仆從,仆從效力于主子。與歐洲封建制相比,主從之間對等性和雙務性很稀薄。奉公是義務,以上陣赴死為第一,平時則忠勤,如警衛、修建。論功行賞,先有奉公之功,才會有御恩之賞,兩者并不是平行。
有司馬史觀之稱的歷史小說家司馬遼太郎這樣說:“狗的忠不大好,但對于直接給它吃食的人,或者那家的主人,狗是效忠的。可是對其他家的人吠叫。這大體是鐮倉武士的忠的原型吧。變成了江戶武士以后,儒教的忠的內容就非常繁難了,不過,戰國時代很難找到忠的思想?!?/p>
1600年9月15日,德川家康統率的東軍與石田三成的西軍在關原(今岐阜縣西南端)進行了一場決戰,史稱關原之戰。司馬遼太郎常愛講一個故事:明治十八年日本設立德國式的總參謀部,邀請一位德國陸軍參謀訪日,領他游覽關原古戰場。參謀大致聽了兩軍的布陣,認為“石田一方勝”。日本人說:“不,石田一方敗了。”參謀官說:“那怎么可能!從布陣來看,石田一方是勝利的態勢,為什么敗了呢?”日本人說明了幕后活動。參謀官說:那就沒法子了。
織田信長、豐臣秀吉相繼喪命,輪到了德川家康爭霸天下。石田三成以家康無視秀吉托孤的6歲兒子秀賴為名,起兵膺懲,是為西軍。以江戶為據點的德川軍為東軍。秀吉的舊臣并不忠于他的遺訓,東西雙方先就展開了一場幕后拉攏戰。家康給108個武將寫了信,約定施恩封地,有99個愿意效忠。三成也寫信,卻只能曉以奉公的大義,不能替秀賴誘以御恩。
家康要攻陷三成據守的大垣城并非易事,這時西軍的小早川秀秋派來了使者。秀秋是秀吉的養子,秀吉有了兒子秀賴冷落了他。家康拒而不見。秀秋第三次遣使,家康允諾事成之后封給他兩國領地。翌日決戰,但家康之子秀忠率領的主力遲遲不到,家康手下只有些反三成的烏合之眾,不足以信賴。幸而身為西軍統帥的毛利輝元遣使密告:雖不能反戈,但也不在陣前為敵,于是相約戰后不改變毛利家領地。
家康只能賭一把,率7萬大軍與三成在關原對陣,三成的8萬大軍中毛利的3萬兵馬不動,小早川也只是觀望。戰局陷入膠著狀態,德川下令向小早川陣地開火,小早川這才定下心臨陣倒戈,率萬余軍隊從側面攻打西軍。西軍大敗。關原之戰在世界歷史上也算是一場大戰役,但上午西軍勝,下午東軍勝,作為戰役沒什么看點,小早川秀秋搖擺于東西之間更像是一場活報劇。不過,家康得勝后重新分封領地,建立起德川的政治體制,奠定了德川幕府260年的基業。
吊死在一棵樹上
戰后,小早川秀秋趕緊給自己的名字改為秀詮,“詮”讀若“秋”,換字不換音,或許有換湯不換藥之意。傳說冷不防被他擊潰的武將大谷吉繼自刎之際,大罵小早川人面獸心,變厲鬼作祟三年。翌年小早川就一命嗚呼,終年21歲。
江戶年間繪師月岡芳年給小早川畫了一幅浮世繪,只見他驚回首,身后立著一厲鬼。小早川墓在岡山的瑞云寺,1970年出生的史學家磯田道史上小學的時候去看過,雜草叢生。岡山本來是受命于豐臣秀吉的贊襄政務顧命五大臣之一宇喜多秀家的領地,小早川反戈一擊有功,受封為城主,旅游指南上說他在短短時間里頗有政績,但那些淪為浪人的宇喜多家臣對他要恨之入骨吧。如今瑞云寺煥然一新,新立石柱上鐫刻著“岡山城主小早川秀秋公菩提寺”。難怪司馬遼太郎說:“會戰最激烈的階段必出叛徒,那些叛徒千秋萬代被當作叛徒譴責嗎?不會的?!?/p>
江戶時代諸侯國叫藩,藩的武士叫藩士。藩士是藩主的家臣,依附于藩主,被束縛在藩的領地之內,不能周游列國,到處找主子。若擅自離藩出走,脫離主從關系,將懲之以放逐,不僅沒收世襲的俸祿、房產等,而且傳檄各藩,列明罪狀,不得錄用或招募。對武士的刑罰,最重的是剖腹,其次是這個放逐。
江戶時代有一個平賀源內,高松藩的下級武士之子,26歲時告病,被許可脫藩,成為浪人;浪人不再隸屬于藩主,喪失庇護,變成喪家犬。平賀把戶主讓給妹夫,去江戶學本草學;所謂本草學,不限于藥學,進而發展為博物學。著有《物類品騭》,依據《本草綱目》《天工開物》等中國典籍,已帶有轉向西方博物學的跡象。學有所成,高松藩又召回他。幾年后再度走人,藩府對他處以放逐。哪藩都不用他,放浪一輩子,生活困苦,本草學上也終未大成。盛夏的一天吃烤鰻魚,防治苦夏,傳說就是他給店家出的推銷策略,市面上競相效法,流為習俗。這種放逐的懲罰令武士膽寒,不敢跳槽也無槽可跳,看上去就像盡忠于一個藩主。日本上班族大都啃一個公司,吊死在一棵樹上,或許根源即在此。
江戶時代還有個參勤交待制度,大大小小的藩主按期輪番到江戶伺候一年半載,由此確認并確立御恩與奉公的主從關系,集權于幕府。忠君不忠義,主子讓他殺人就殺人,更沒有舍身取義的觀念。江戶時代儒教在一定程度上把武士對主君(藩主)的個人性忠誠(忠君)轉換為對“天道”“天命”之類思想性原理的忠誠(忠義),主從關系趨于非人格化,漸變為君臣的身份性、制度性服從關系。對于無德君主的“反叛”正當化,成為明治維新的一個導火索。
白河法皇(天皇讓位,削發為僧,叫法皇)嚴禁殺生,聽說平氏的家人加藤大夫成家無視禁令玩鷹,命有司處置。成家說:違背主人平忠盛的命令,就會被處以重罰。源氏、平氏所謂重罰是被斬首。違背敕命,不過是監禁、流放罷了。對主子絕對順從,這種主從關系超過了父子,孝也就不復存在。
政治思想史學者丸山真男指出:武士的主從關系是“直接的、感覺的人格性相互關系”,是“私誼關系”。那完全是“以對主君的人格性忠誠為軸心的私黨性團結”,是對頂頭上司或主君的獻身或忠誠,也就是不忠于天皇。司馬遼太郎的小說家言聽來大概更生動易懂,他說:“這很有意思。忠這東西只是在他直接領薪水的主子和仆從之間成立。例如,德川將軍家和薩摩的島津家之間建立了形式上的主從關系,但那個時代的一般人不認為德川家和島津家有主從關系,只認為島津家加入了德川系統。就像子公司,沒有對母公司的忠誠心,時代、時勢到了就推翻德川幕府。不過,對于薩摩的武士來說,對島津領主必須忠。那種忠也比較復雜,并沒有畫上畫的那樣的忠?!?/p>
小團伙加入大團伙,小團伙的兄弟只是對小團伙的頭目忠誠,不忠誠于大團伙的頭目。比起天皇來,日本人更盡忠于給他發薪水的老板。
幕末的志士們把忠誠的對象從藩主變為天皇,很是苦惱了一番。他們并不是簡單地把對藩主的忠誠切換為對天皇的忠誠,而是促使藩主轉向尊王,這就能忠孝兩全——忠于天皇,“孝”于藩主。
為使忠誠心集中于天皇,必須否定人格性主從關系的觀念。1900年前后,現實中舊武士階級的生活態度、規范意識趨于衰亡,卻興起被美化的山寨版武士道熱,與隨著日中、日俄兩場戰爭而高漲的軍國熱合流。“忠君愛國”變成全民的武士道意識,這個君不再是藩主,而是天皇。
忠君就是把封建時代武士對主君的人格性忠誠延長到天皇身上,而愛國,這是明治年間才產生的詞語,得到了近代市民的支持。武士的忠心基于直接的人際關系,近代的愛國之心基于統治關系,忠君與愛國實質上互相抵觸。1945年戰敗投降后,對天皇的忠誠幾乎大部分又退回到忠于藩主,這回的藩主是公司老板了。
忠是順從的代名詞。不同于君臣,主從關系更具有私人性,雖然對主子的奉公也會轉化為對權力或體制的忠誠。這種私人性的主從關系迄今在日本也隨處可見,如傳統藝能、手工藝以及黑社會等。倫理學家和哲郎認為武士社會的主從關系是對君主的獻身道德,克服利己主義,實現無我。不過,他所依據的資料全部是文學作品,把文學作品的描寫當作了現實的武士社會習慣,過度美化。
正因為現實中凈是些裝作獻身的利己行為,無私之類的描寫才產生文學效果,打動人心。實際上,人們對于武士之忠的認識基本上得自歷史小說、武士小說以及影視劇,大半是想象的幻影。
不僅日本人自己大加美化,我們的影視也幫著美化,日本人何曾那么忠,動不動拿刀切肚皮。全國上下齊刷刷轉向,向美國大兵投降,歡迎被占領,真的是聽從昭和天皇的一紙廣播嗎?只怕是人們早就厭戰,心里早已不忠了吧。
作者為旅日學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