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田
摘 要:歷史地審視邏輯哲學的兩個主要流派——邏輯心理主義和形式主義,兩者在19世紀末至20世紀末的人類思想史上都有重要意義,不僅激起很多重要的討論,也孕育了無數嶄新的理論和方法。詳細梳理心理主義的理論歷程,可以看到在現代哲學反本質主義的挑戰之下,人類思想家尋找“確定性”——不論是恒常真還是穩定的心理狀態——的努力逐漸被尋找僅具有局部解釋力的理論以及對交往理性的強調所取代,這兩個流派之間的爭論必將變得無足輕重。
關鍵詞: 邏輯;心理主義;反本質主義;理性
中圖分類號:D0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1502(2014)05-0063-04
上世紀初關于是否應為邏輯研究引入心理學方法這個話題所有的重要爭論,如今看來均已略顯陳舊,當今明智的研究者都懂得措辭謹慎地選取一種弱心理主義或弱邏輯主義。這種變化是如何發生的是本文感興趣的問題。我們將這一問題放入更廣泛的認識論背景下進行探討,指出心理主義和邏輯主義事實上是許多歷史悠久哲學傳統的延續;不論心理主義還是邏輯主義,區別只在于尋求邏輯認知確定性的途徑,因此在兩者之上,邏輯哲學還不得不面對來自現代哲學反本質主義的根本挑戰。今天的學術界,兩者表面上退出歷史舞臺,背地里卻通過互相支持與滲透,達成了一種新的默契:邏輯哲學的“認知轉向”標志著心理主義奪回了陣地,而科學哲學和政治哲學上的新探索重又提起了一種作為“交往理性”的普遍邏輯準則的重要性。
一、邏輯哲學中的心理主義
長期以來,沿襲康德的反心理主義立場一直是邏輯哲學研究的一個基本原則,盡管它的影響在當代的廣義哲學研究中大大弱化了,但不去質疑邏輯規律(規則)背后的心理原因仍然被以弗雷格為代表的嚴格的形式邏輯研究者所堅持;有趣的是,同樣大張旗鼓反心理主義的胡塞爾所創立的現象學,卻成了一門心理學的解釋學。兩位不同哲學流派的傳奇人物,雖然都聲稱反對心理主義,卻也有過互相指責的過往,各自學派最后的結局也令人玩味。要理解這種現象,必須先弄清楚反心理主義究竟是要反什么。
(一)心理主義問題的歷史演進
江怡指出,[1]胡塞爾的反心理主義實際上是他在弗雷格批判下為自己之前立場進行的辯護(因此他并不對弗雷格的批評心懷感激)。值得注意的是,弗雷格和胡塞爾都非常敏銳地觀察到了心理學科本身的問題:在20世紀初的人看來,心理學很有希望發展成一門如同物理學一樣的精確科學,因而普遍對其抱有幻想。胡塞爾卻較早地指出,心理學本身只能是一門我們今天所謂的 “軟科學”,基于這一觀察,胡塞爾指出邏輯學的正當性不可能來自心理學,因此他反復強調,“邏輯學是一門規范性科學”,①它并不是人類心理行動的完全寫實表征。
不過在這種假設之下,胡塞爾依然被后世科學哲學家普遍面臨的那個問題所困擾:作為一種規范,邏輯的正當性從何而來?觀察胡塞爾的這種語言上的轉變是有趣的。胡塞爾最初的動機,是要將整個哲學的確定性建立在數學哲學的堅實基礎上,而數學或邏輯哲學之基礎性則來自于個體自省的能力,這是一種類似于笛卡爾的偉大思想實驗。問題在于,胡塞爾所在的那個時代缺乏對認知過程和心理行為的系統研究,自省的表達本身常具有思辨色彩;弗雷格意識到了這一點,他認為心理學充滿了弗洛伊德造成的不良影響,純邏輯本來是試圖規避這種影響,而胡塞爾卻試圖重新將邏輯學誘導入思辨的陷阱。[2]弗雷格認為邏輯的正當性不需要解決,現在看來這種觀點是錯誤的,基礎性問題終究無法回避;可能是出于一個數學家對于數學和邏輯原則的高度信仰,胡塞爾過早地放棄了他在《算術哲學》中的嘗試,適得其反地構建了一種徹底的思辨哲學。
顯然,根據弗雷格的看法,不是什么心理學或者先驗直觀,而恰恰是邏輯本身,構成了對人類思維規律的充足描述;即使現在還不是,將來也一定會是的。一旦我們意識到弗雷格的反心理主義核心是這一內容,就會發現他的立論和批判是膚淺的:[2] 章雪富[3]通過引入維特根斯坦的視角,重新審視了堅持邏輯實證主義的維也納學派與后期維特根斯坦思想的不協調,并指出極端的邏輯實證主義實際上提供了將邏輯絕對化的另一個源泉。邏輯本身是蒼白的,僅憑它來刻畫豐富的客觀世界完全無能為力,其余的部分只能訴諸經驗。而以蒯因的“整體主義知識觀”,要做到弗雷格的“把邏輯的東西和經驗的東西完全分開”本來也是不可能的,邏輯實證主義到最后只不過是用“自我”取代了“物自體”。
“物自體”的概念來自康德,而康德和經驗論者的觀點在不同程度上都有今天所謂“心理主義”的影子。[4]如果我們將兩者看作僅在“共相(唯名論)”和“殊相(實在論)”上存在分歧的同樣的本質論者,就能更容易理解何以邏輯實證主義者一方面看上去很像康德,而同時又自稱經驗論者了。
任何形式的本質論探討的仍然是理念或范本誰更可靠的問題,這同現代反本質主義的基本觀點完全不同,后者認為我們的認識根本不可能是可靠的。唯物—經驗論和唯理—唯心論尋找的都是認識的唯一可靠來源;除了派生出一系列教條外,兩者都不指向認識如何可靠問題的最終解決。19世紀末近代科學的飛速發展促成了主戰場的轉移,數學—邏輯語言代替柏拉圖和基督教成為新的精神律法;邏輯規則的正當性則成為新的不同形式本質論的試金石。弗雷格和羅素將心理印象或者說認識過程作為一種“物”來處理,而“物”的形而上學屬性在經典物理的體系中又是不可還原的[2],這同將先驗概念“懸置”來解決心—身問題的策略,在操作上并沒什么區別。②
所以,弗雷格和胡塞爾各自的迷惑,事實上是關于邏輯哲學任務的終極迷惑的不同表現形式。舊哲學試圖為邏輯尋找形而上基礎的本能讓他倆事實上殊途同歸,這一魔咒直到維特根斯坦提出“醫治語言”的綱領時方才解開。
(二)表面的對立和深層的一致
顯然,心理主義和反心理主義標簽之間存在著某種曖昧。馬保恩[5]撰文指出,胡塞爾和弗雷格的反心理主義都立足于對邏輯主觀性和認識論相對主義的拒斥,特別是對胡塞爾而言,這是他的思想體系始終一致的觀點。對于邏輯規則的絕對性,邏輯實證主義者和康德抱著相近的態度,[6]胡塞爾和弗雷格很可能同屬于這一陣營;而一個更嚴格的經驗論者如休謨和普羅塔戈拉可能會對邏輯規則的絕對性存在懷疑,盡管他們將懷疑的基礎建立在可靠的個體經驗③之上仍然是有問題的,[4]但這畢竟是一種更徹底的懷疑主義。兩種不同的“反心理主義”運用兩種不同策略應對這種更徹底的懷疑論,要么是胡塞爾式的訴諸直覺,要么跟隨著邏輯形式主義,將所有邏輯問題歸結為因定義而生——羅素和弗雷格顯然認為這是一個值得努力的方向,盡管他們都沒有做到這一點。事實上,將哲學化為純粹邏輯的道路正是被他倆證實走不通的。但不管怎么說,任何一方都是在努力尋找邏輯的可靠的真正基礎,而不會對這一基礎是否存在產生任何懷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