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曉琪
(大連大學 英語學院,遼寧 大連 116622)
殖民地女性的命運悲歌
——解讀《野草在歌唱》
王曉琪
(大連大學 英語學院,遼寧 大連 116622)
小說《野草在歌唱》描繪了種族隔離制度下南部非洲的社會現狀。作者萊辛以同情的口吻為讀者創造了掙扎在男權和種族制度下的女性形象。作品充滿了封閉、壓抑、恐慌、沉默等哥特意象。女性哥特傳統與南部非洲社會現實的呼應再現了女性恐懼和作為男性他者的悲慘命運。
女性哥特;《野草在歌唱》;恐懼;他者
《野草在歌唱》(The Grass is Singing)是英國作家多麗絲·萊辛于1950年發表的作品。萊辛的這部處女作使她一舉成名,被評論家們認為是二戰以后最優秀的作品之一。對英美乃至世界各地的許多讀者來說,這是第一部直接表現南部非洲種族隔離題材的小說,第一次讓他們真實地體味到了種族分裂給人類所帶來的災難。2007年10月11日,瑞典皇家科學院諾貝爾獎委員會宣布將2007年度諾貝爾文學獎授予這位英國女作家,獲獎理由為:她用懷疑主義、激情和想象力審視一個分裂的文明,以及她那史詩般的女性經歷(an epicist of the female experience,who with skepticism,fire and visionary power has subjected a divided civilization to scrutiny)。《野草在歌唱》以黑人男仆殺死家境拮據、心態失衡的白人女主人瑪麗的案件為題材,深刻表現了非洲殖民地的種族壓迫與種族矛盾。作者以女主人公瑪麗的口吻表達了對種族主義的控訴,同時卻也加劇了對種族及性別他者的殖民主義幻想。以往評論家對《野草在歌唱》的研究很多集中在以“女性主義思想、后殖民思想、心理批評、現實主義、現代主義、生態主義、女性生態主義、后現代等等,應有盡有,形成了主題批評、女性主義批評、宗教哲學批評和形式研究批評這幾個較為集中的研究板塊”。但是作者在小說中無論是對主人公瑪麗所處環境的描寫,瑪麗的精神崩潰還是小說中男性角色的描寫都帶著濃重的女性哥特色彩。本文將聚焦于該文本的女性哥特文體特征,嘗試分析作者如何多重使用這些女性哥特成分造成“詭異”的效果,從而為揭示這部小說的思想內涵提供一個新的視角。
哥特小說一直對社會和歷史現實進行認真的審視,同時將理解無法解釋的事物、禁忌和非理性的事物作為其核心任務。“非理性”,即不遵從理性,自一開始便是哥特的焦點,可以解釋為何哥特對于發瘋和歇斯底里等各種形式的心理失常狀態情有獨鐘。而哥特小說對于女性主義批評似乎有著天生的吸引力。英美女性主義理論家埃倫·莫爾斯(Ellen Moers)率先將女性主義理論引入了哥特研究領域,“女性哥特”被闡釋為體現以男權為主導的性別身份觀對女性個體造成的影響的有效載體。“女性哥特”的界定從一開始就更加注重作品的現實主義特征,而弱化了傳統哥特的超自然因素:它強調的是給女性個體帶來焦慮和恐懼的“幽靈”(haunting agency)不是非人的神秘力量,也并非家族的罪惡史,而是來自現實生活中,源于性別角色的禁錮性規定以及以性別為導向的人際關系、女性空間的束縛,特別是父權社會的家庭關系和婚姻制度等。女性哥特小說中通常出現的暴君形象是父權制家長的寫照,他們對女性實施迫害、精神威脅或是身體暴力,使女性臣服于他們的欲望與意志。在《野草在歌唱》中,作者萊辛筆下的瑪麗受到了來自所有男性的威脅和迫害,將女性的恐懼渲染到了極致。
小說中瑪麗是個生在非洲的白人女孩,在她30歲的時候遇到了生活中最大的危機。她身陷令人不安的困境,而女性身份加劇了她的困境。為了擺脫身邊人對她的非議,她嫁到了農場,嫁給了無法給予她安全、性格懦弱的迪克,并跟隨迪克住到了草原上鐵皮屋頂的小房子里。婚后的瑪麗漸漸感到了生活的空虛與單調。貧窮的生活、燥熱的生活環境使瑪麗不堪忍受,夫妻倆對于人際交往的忽略使得瑪麗漸漸遭到鄰里的排斥。在炎熱潮悶的非洲鄉村,迪克房子的屋頂卻是鐵皮的,這座鐵皮小屋子熱得像火爐一般。從瑪麗嫁給迪克,搬到農場開始,直至瑪麗被殺,迪克一直拒絕給這所房子換一個屋頂,他唯一的理由就是沒有多余的錢。然而迪克卻在農場的其他事情上沖動地動輒花掉50英鎊。鐵皮屋頂給瑪麗的健康帶來了致命的傷害。塔馬赫勒在對女性哥特進行研究之后提出,女性哥特本身,是運用疏離和浪漫主義陌生化的技巧對家庭生活和家庭的揭露而非認可,即通過哥特形式中熟悉的家庭生活情形,使我們了解到家是一座牢獄:在其中,無助的女性任憑男性家長權威的擺布。這個帶鐵皮屋頂的家和迪克與世隔絕的農場就是瑪麗的牢獄,是瑪麗無力擺脫的女性命運。在這場婚姻中,迪克雖然有時也對瑪麗殷勤周到,但更多時候瑪麗遭受到的是精神上的孤獨與迪克帶給她的對生活的絕望。在絕望中,她感受到更大的恐懼就是自己變成了母親,過起了母親一樣的生活。吉爾伯特和古巴在《閣樓上的瘋女人》(1979)一書中進一步提煉出了所謂“作者權威的焦慮”主題:女性對自身性別角色,特別是對生育的焦慮和恐懼反映了19世紀女性作家在以男性為中心的主流文化中的身份困境和極端心理體驗。
在典型的女性哥特小說中,女主人公或是新娘,或是以其他身份來到一個神秘的房子。她或者開始懷疑自己的丈夫,或者愛上一個神秘的人,最后卻發現這個神秘的人正是兇手。《野草在歌唱》中,這個神秘的人就是摩西。在與迪克結婚之前,瑪麗從來沒有接觸過任何土著黑人。她還是孩子的時候,瑪麗的媽媽就禁止她和家里的黑人奴隸說話。她從小就對黑人充滿了恐懼。她和迪克結婚后,辭去了一個又一個黑人奴隸。最后,迪克把摩西帶回家,并且嚴令瑪麗不可以解雇他,因為已經沒有什么黑人奴隸愿意在這個農場干活了。這個黑人奴隸不同于其他小說中的黑奴形象。摩西“是個大個子,比他的任何同伴都高,身材魁梧”,而且他并不唯命是從,還曾在教會學校接受過教育。瑪麗在最初遇見他時,“她覺得自己落入了這個傭人的掌握中,她感到一陣及其強烈的恐懼,一種深沉的不安,她沒有一刻不意識到他的存在”。傳統的哥特小說中女主人公莫名的恐懼體現了男權社會對女性的侮辱和迫害,傳統哥特小說的引人之處就在于男性英雄拯救了女主人公的完美幸福結局,那么作者萊辛對這一傳統哥特手法的有意改寫深刻地展現了女性的困境和恐懼。而且在殖民地這個特殊的故事背景中,白人女性—黑人奴隸這一殖民地的禁忌關系使小說開篇就給讀者制造了一種難以言說的恐怖神秘和陌生的氣氛。瑪麗對摩西懷有復雜的多重情感:拒絕—吸引、憤怒—感激、被動—恐懼。而摩西這個名字帶有明顯隱喻意義的黑人男性并沒有像傳統哥特故事中的男性英雄形象拯救女主人公于水火,而是最終導致她的毀滅。
小說中另一男性代表人物就是瑪麗的父親。“父親”這一傳統女性哥特小說中壓迫女性的角色正是瑪麗最初恐懼的源頭,他給瑪麗帶來的童年創傷直接導致了瑪麗的不幸命運。小說中父親不斷出現在瑪麗的夢中。他是個酒鬼,她的媽媽在貧窮中一生痛苦。瑪麗長大后,在城市為自己創造了令自己滿意的生活方式。她是老板的私人秘書,仍然住在“女孩”俱樂部。無論對于她的男性朋友還是女性朋友,她都是那么好的伙伴。在她30歲的時候,她“還是把頭發梳成少女式樣披在肩上,她也常常穿著淺色的少女式上衣。態度還是那樣羞澀天真”。“她一定可以這么自由自在、自得其樂地過下去”。可是她平靜滿足的生活突然間就被毀了。她不經意間聽到了別人在背后對她的議論。于是,瑪麗“想出許多辦法來改變自己的模樣,她除去了頭發上的那根緞帶。接著又買來了現成的衣服”。生平第一次感到同男人在一起很別扭。第一次和她親近的男人是個50歲左右的鰥夫,這樣一個中年人對她來說就像是父親對女兒一樣。然而就在他要和她親熱的時候,她竟然有強烈的惡心。瑪麗成為新娘初次來到迪克的農場,她感覺到好像不是在這所房子和丈夫在一起,而是回到了母親的身邊,“看著母親無休無止地籌劃家務,縫衣補襪。她突然跌跌撞撞地站了起來,發了瘋似的,好像是自己的亡父從墳墓里送出了遺囑,逼迫她去過母親生前非過不可的那種生活”。塔妮亞·莫德爾斯基在論述哥特小說時引用William Meissner對女性偏執(paranoid)的闡述:女性的恐懼源于害怕成為像母親一樣被動地生活,成為像母親一樣活該受到懲罰的人。Meissner接著指出偏執通常源于權利關系歪曲的家庭:父母中的一方在家庭中權威至高無上,而另一方處于從屬被動的地位,從而成為強勢一方的犧牲品。而偏執癥患者通常把父母關系向內投射而內化為自身角色,將父母的相處模式內化為自己與配偶的相處模式。因此,哥特小說中的女主人公以及讀者都希望可以得到拯救,而只有在她們沒有成為母親,沒有淪為男女關系中被動的一方才可能得到拯救。莫德爾斯基接著描述了哥特小說中女主人公被人占有的感覺,以及過去與現在不但相像而且相互交織的感覺。這兩種感覺都會讓女主人公感到窒息絕望,感到無法掙脫過去的恐慌。瑪麗不僅害怕自己會變成母親,同時深受夢魘的折磨。這一切都源于在她孩童時期父親對她的侵犯。“她的父親用他毛茸茸的小手,把她的頭放在他的膝上”,“她聞到令人作嘔的啤酒氣味,她的頭擱在他厚厚的褲子上,聞到了從他身上散發出的不洗澡的臟氣味,瑪麗給悶得透不過氣來”。她大叫一聲,“因夢境而感到恐懼”。正如莫德爾斯基所說,“窒息”清晰地表現了瑪麗的雙重恐懼——變成自己的母親,以及被迫與父親發生某種意義上的亂倫關系。按照弗洛伊德的理論,文明的建立,就是一則哥特故事。不獨是精神病患者,所有的人都有“變態的、亂倫的、謀殺性的夢”。亂倫(incest)雖屬于違反社會道德和倫理的禁忌話題,卻是哥特小說中常見的母題。小說作者萊辛利用非洲這個“未開化”的故事背景,成功地超越了傳統哥特小說中亂倫的文本意義。夢中瑪麗與父親的游戲所暗示的亂倫關系在瑪麗與摩西的關系中再次出現,“土人慢慢地走近前來,那么猥褻,又那么強壯。他好像不止受著他的威脅,而且還受到她亡父的威脅。這兩個男人合并成了一個。瑪麗不僅聞到了土人的氣味,還聞到了當年父親不洗澡的那股味”。哥特小說中的“威脅”就是對女性恐懼的表現——女性僅僅因為性別而淪為犧牲者。《野草在歌唱》中女主人公瑪麗的多重恐懼——被困在鐵皮屋頂的房子里;淪為自己母親的角色;成為男權統治下男性的“他者”。這些都成為了令她感到“窒息”而無法掙脫的心理柩衣,最終將她毀滅。
對他者的描述和樹立他性的過程就是自我認知的過程。在黑格爾看來,自我意識的確證恰恰是以他者的對立面存在作為參照系的。“女性是身體的存在”,“黑人是身體的存在”這些話語背后的權利關系,正對應了瑪麗對摩西的折磨與迪克對瑪麗的凝視。兩者都試圖通過對他者的探尋而得到關于自我的答案。小說中,瑪麗在她30歲的時候,“還是16歲時的瑪麗,她不愿意離開學校”。然而,由于周圍朋友對其未婚和衣著的嘲諷,致使瑪麗精神受到極大刺激。她開始嘗試改變自己的衣著和對待男人的態度。令讀者感到詫異的是,她“看電影的次數比以前更多了。看完電影院出來,就昏頭昏腦,心神不安……她無法把自己的主觀愿望和客觀經歷協調起來”。在此,瑪麗的困境源于她作為女性電影觀眾這一事實。正如Mary Ann Doane指出,女性的凝視被剝奪,連同女性的主體性被剝奪,女性成為男性窺陰癖欲望的對象。瑪麗試圖通過看電影與男性的凝望達成聯盟并沒有確立她的女性身份。小說中的瑪麗已經30幾歲,但是她“仍然是一個小姑娘”。這個不愿長大的小姑娘正是瑪麗對男性凝視的逃避。小說開篇,萊辛向讀者介紹了瑪麗的經歷之后,就描繪了男性對女性的凝視。迪克和朋友一起去看電影(此時他還不認識瑪麗)。然而,他對電影并不感興趣,“他沒心思看銀幕。銀幕上那些長手長腳、面孔光滑的女人使他討厭,故事也讓他覺得無聊。他干脆不去注意銀幕,而是去看周圍的觀眾。他看到從上面什么地方投下一團光亮,照見了一張臉蛋和一頭亮閃閃的淺棕色頭發。那張臉蛋好像浮在空中”。迪克的凝視讓他開始迷戀起他凝視的對象——瑪麗被光照得異常艷麗的臉。電影散場后,他在人群中找她,幾天之后當他終于認出瑪麗就是電影院中的那個姑娘時,他非常沮喪,這個下午過得并不快樂。在瑪麗嫁給迪克后,她在農場接待斯萊特時,她女孩子氣十足地說:“哦,斯萊特先生,我們好久沒見到你了。”“她笑了,一面扭動著肩膀,笨拙地做出一副賣弄風情的姿態。迪克很難受,連忙避開了目光”。借用黑格爾的“主奴關系模式”來,男性自我與女性他者雙方的地位是不對等的。奴隸是主人與物發生關系的中介,他的地位是工具性的。萊辛筆下作為男性他者的瑪麗總是在被周圍的男性凝視、被判定,而她自身則陷于環繞的沉默,沉默成為女性他者最突出的一個特征。這既是長期權利注視的結果,也是他者被剝奪權利的標志,能為他者言說的,似乎只剩下了殘缺的身體和瘋癲的行為。小說的結尾瑪麗幾乎骨瘦如柴,無法自理,這種身體的殘缺與瘋癲的行為一方面是父權暴力的表征符號,另一方面又暗含著一種男性的凝視下對女性的奴役。萊辛通過呈現女性作為男性他者被想象性構建而失去主體性的過程,揭示由于他者的失語而導致的文本中裂隙和空白的存在,達到顛覆自我與他者的主人與奴隸關系的目的。
在傳統的哥特小說中,受到威脅的女性主人公最后發現她的恐懼是毫無理由的。故事中的女性要么憑借自己的勇敢,要么在男性英雄的幫助下得到救贖。無論過程如何,最后都是完美的幸福結局。傳統哥特小說中女性的恐懼得到救贖,女主人公有意識或者無意識地相信她不是自己的母親,不是被動的犧牲品。小說的完美結局使讀者尤其是女性讀者也得到解脫。但是,在《野草在歌唱》中,女主人公瑪麗沒有意志也沒有力量拯救自己,她懦弱無能的丈夫更無法拯救她。小說開篇瑪麗半裸的尸體“蓋著一條弄臟的白床單,那些狗一直在她身上舔”和小說結尾“那些狗在她身邊不安地來回來去”給讀者留下恐怖的形象。讀者不禁疑問,萊辛如此殘忍地懲罰她的小說主人公瑪麗是否因為瑪麗通過摩西和她的父親而變成了自己母親一樣的女人?答案無從知曉。但是文本中女性所遭受的來自白種男性的壓迫是無須質疑的。瑪麗的悲劇使我們更深刻地感受萊辛對殖民地女性的關注以及她試圖為女性尋找出路所做的努力。
[1]盧婧.20世紀80年代以來國內多麗絲萊辛研究述評[J].當代外國文學,2008,(4):75-81.
[2]多麗絲·萊辛.野草在歌唱[M].一蕾,譯.南京:譯林出版社,1999.
[3]Freud,Sigmund.A Case of Paranoia Running Counter to the Psychoanalytical Theory of the Disease.Sexuality and the Psychology of Love[M].New York:Macmillan,196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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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4-9324(2014)43-0096-04
王曉琪(1976-),女,凌源人,大連大學英語學院講師,本科,研究方向:美國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