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苦難是人的一種生存狀態,也是重要的文學母題。余華從20世紀90年代以來的四部長篇小說延續了對于苦難主題的書寫。同時,在親情觀及生命觀方面又表現出了悖論和雙重性,具有一定的復雜性和深刻性。
關鍵詞:余華 長篇小說 苦難書寫 雙重性
苦難是文學的重要母題,古今中外的苦難文學敘事中包含了大量關于生命、人性、社會、政治、歷史等方面的內容。20世紀90年代以來,余華在一片驚訝聲中完成了一次幾乎斷裂式的轉型,如果說《在細雨中呼喊》(下文作《細雨》)還能依稀看到余華先鋒的身影,那么《許三觀賣血記》(下文作《許三觀》)和《活著》則徹底投懷于民間世界。新世紀之后的力作《兄弟》更是余華轉型前后風格的大綜合,以長篇幅實現余華對于兩個大時代的摹寫。這四部長篇小說的苦難書寫在表現親情及生命觀方面存在著雙重性甚至悖論,反映了余華對于苦難的多層面思考。
一、苦難與親情的疏離與互補
親情是人類最普遍的情感需要,余華的小說從未摒棄對親情的探索。如果說其先鋒文學階段作品中,顛覆親情、愛情是服務于對人類文明掩蓋下的野蠻的揭露,那么90年代的四部長篇小說中家庭關系是其親情觀的重要著力點。
在家庭關系問題上,余華筆下的中國社會并未脫離費孝通對于鄉土中國的最初理解:差序格局{1}的社會結構。家庭倫理是社會倫理道德的重要組成部分,《孟子》:“圣人有憂之,使契為司徒,教以人倫:父子有親,君臣有義,夫婦有別,長幼有序,朋友有信?!眥2}而余華的這四部長篇小說,在父子、兄弟與夫妻三重關系的態度上并未保持步調一致。
在父子關系方面,余華的長篇小說在人物的選擇上表現出了對于男性的極大偏愛,塑造了眾多“父子”群像:《細雨》中的孫有元與孫廣才,孫廣才、王立強(養父)與“我”;《活著》中的徐福貴和有慶、福貴與其父親;《許三觀》中的許三觀和一樂、二樂、三樂;《兄弟》中宋凡平和宋剛、李光頭等。在這一系列父子形象的塑造中,余華表現出了兩種截然不同的處理方式:一類是緊張的父子關系下無情的審父甚至是弒父;一類則呈現出父慈子孝溫情脈脈的溫馨場面。
《細雨》中,余華拒絕了“父親”這個作為傳統規范、制度和權威的象征,通過“弒父”的隱晦方式傳達出對傳統權威的反抗。雖不同于《在劫難逃》《世事如煙》《河邊的錯誤》等作品中父子間你死我活的對峙狀態,但父愛的缺失加劇了少年成長的恐懼。在親情缺失的狀況下,生存狀態就是受難的狀態,孫光林的處境就是如此:在生父母與養父母之間,孫光林是個絕望的被棄者。他甚至見證了家庭中的長輩們在“吃飯”時公然上演父子大戰:父親孫廣才盼著祖父早日死去,祖父在強壯的兒子面前低三下四。因而,親情成了苦難的象征,逃離親情就等同逃離苦難。余華以調侃的筆調、喜劇化的情節,對傳統慈父形象進行了無情的嘲弄,導致父輩的尊嚴蕩然無存,徹底消解了“父親”的神圣和尊嚴,顛覆了“父親”這一權威、生命和文化本源的代表,轟轟烈烈地樹起一面“弒父”的旗幟。在父子關系中,一方面,是多子家庭中,生活的困窘狀態下,父親對生的渴求超過了對兒子的關愛,另一方面,是兒子們在劣跡斑斑的父親面前失敬的審視(審父)。
父子關系既可以成為苦難的幫兇,也可以成為減輕甚至戰勝苦難的力量。在《許三觀》中,許三觀冒著生命危險為非親生兒一樂賣血治??;《活著》中經歷破產的福貴更加珍惜與家人的溫暖;《兄弟》中宋凡平對李光頭的關照都使得溫暖的父子情誼在艱難的生存面前具有巨大力量。
兄友弟梯是傳統家庭倫理的又一重要內容。在兄弟關系方面,作品也具有雙重性。在《細雨》中,孫光林與其兄弟的關系在以“我”為童年視角的回憶中充滿不愉快的經歷。在另外三部小說中特別是在《兄弟》中,作為異父異母的兩兄弟李光頭和宋剛,他們在父母雙雙遺世時相依為命,生存下來,兄弟情經受住考驗。
在夫妻關系方面,這種雙重性同樣存在?!都氂辍分校髡邔鹘y的夫妻關系、夫妻間的倫理進行了扭曲式書寫,“使得夫妻之間包括他們之間婚姻和家庭普遍呈現出一種無情無義的破損面貌”{3}。在長輩的夫妻關系里,“我”出身富貴的祖母對祖父是落魄的富家小姐對窮小子居高臨下的恩賜,“在孫有元誠惶誠恐的目光中,祖母心滿意足地品嘗著自己的優越”,“我祖父一生都被她曇花一現的富貴籠罩著”,這也使得祖父和她同床共枕多年,卻并未有過真正的相親相愛的夫妻狀態。另外三部作品對苦難中的夫妻情深卻沒有吝惜筆墨。
“家庭”關系中,親情與苦難的本質即是倫理與苦難的對照。在四部長篇小說中,親情在苦難面前扮演著不同的角色。在《細雨》 中,親情的缺失造成了苦難,于是逃離便成為消除苦難的途徑,而在另外三部小說中,面對苦難的洗禮,親情又成了拯救的利器。這是否造成了一種矛盾?余華在90年代的寫作過程中,更加看重世俗情感的表現這是不爭的事實,正如他自己所說,“認識一個人的生存處境最好的方式是了解并揭示一個人的欲望?!眥4}親情到底在苦難面前扮演著什么樣的角色?兩者的關系其實是基于現實境遇中的生存之難(物質上)與生命體驗中的存在之苦(精神上)這雙重角度而言的。一方面,生存之難引發存在之苦,因而需要親情的溫情解救;另一方面,也正是緣于對親情缺失對苦難的加劇,才會對生存之難與存在之苦進行如此淋漓盡致的鞭撻。這四部作品既有對溫情的正面表現,也有缺乏溫情的反面呼喊。但殊途同歸,余華呼喚的是在苦難面前需要有親情的在場。
二、苦難與生命的博弈與置換
余華90年代的作品帶給人們最大的驚喜就在于他對于世界的看法的提升,這四部長篇小說啟迪了對于生命價值觀的思考,即苦難對于生命個體到底意味著什么?
(一)財富之輕與生命之重 余華在其苦難書寫中,一次次地證明苦難之于生命的厚重,財富之于生命的輕薄,苦難重現了人類生命的存在之光?!八廾庾R”{5}的文化認同與關注“沉默的大多數”的現實情懷相結合,構成了余華小說的深厚的人文關懷?!都氂辍芬砸粋€棄兒“我”的身份敘述自己的童年生活及親友在貧困與苦難中的掙扎和失敗?!痘钪房梢钥醋鍪菍Α都氂辍分黝}的一種深化和概括。《細雨》中的那種部落式的群體生存狀態在《活著》中被濃縮在一個被傳奇化了的個人身上。作品以傳奇性的敘述塑造了一個飽經滄桑的平民英雄形象。從某種意義上說,憑借《活著》的寫作,余華走出了傷感的童年記憶,完成了一個成年人對某種人生宿命的理性思考。許三觀承擔著今生今世的苦難,用自己賣血的經歷證明了自己“活著”的生命價值。endprint
余華多次提到但丁的話:人是承受不幸的方柱體。{6}余華把福貴式的生存定義為生活而非生存,將苦難認定為存在的一種證明。財富在苦難面前失去了外表的光鮮和重量,而苦難永恒,這在《活著》和《兄弟》里得到了有力的論證。作為地主家庭的少爺,年幼的福貴所經歷的賭博、嫖娼和揮金如土是沒有生命意義和價值可言的,一無所有之后的“奮斗史”才成為他成長的亮點,奮斗中經歷的生死磨難才使福貴的人物形象日漸豐滿。同樣地,《兄弟》也經歷了兩個階段。在浩劫的時代里,李光頭和宋剛的遭遇非常艱辛,沒有父母的庇佑,生活溫飽無從解決,常遭受年長者的欺侮。宋鋼和李光頭兩兄弟在成長中逐漸懂得了愛和活著。在毫無理性可言的時代里,兄弟情增加了存在的重量,發家后的李光頭在財富、名聲面前,反而陷入了生命的輕飄與迷失之中?!痘钪放c《兄弟》在財富與苦難的生命表現力上出現了驚人的一致,強化了余華對財富和生命的觀點。
(二)死亡與生存相生相伴 在余華用苦難增加存在感的同時,他也不惜增加人物在生存層面上的悲慘遭遇來營造苦難的重量。《細雨》里,策劃了十二個人的死亡,按敘述順序依次為陌生男人、孫光明、母親、孫廣才、蘇宇、祖母、孫有元、曾祖父母、老太太、劉小青哥哥、王立強,其中涉及了許多無關敘事的死亡。在《活著》里,福貴直接或間接見證了七位親人的死亡:父親因福貴輸光家財而氣死、母親因無錢治病而去世、兒子有慶在為縣長夫人獻血時抽血過多而死、女兒產后出血而死、妻子積勞成疾而亡、偏頭女婿二喜意外事故中被水泥板夾死、外孫苦根吃豆子噎死。在《許三觀》中,除了無數次的賣血經歷讓人不勝唏噓之外,許三觀的朋友死于賣血?!缎值堋罚ㄉ希缀蹙褪怯盟劳鰳嬛囊粋€殘酷的現實世界。“正常死亡”與“非正常死亡”,共同構筑了一幅死亡圖景。
在余華苦心經營的死亡敘事中,他傳達了“以死向生”的生命本位觀。這在《活著》里表現得尤其明顯。福貴親歷家人的離世,按其死亡順序排列,依次為:福貴的父親(氣死)、福貴的母親(病死)、福貴的兒子(抽血致死)、福貴的女兒(難產而死)、福貴的妻子(生病、勞累而死)、福貴的女婿(水泥板夾死)、福貴的外孫(噎死)。除了母親與妻子的死直接與生病或是勞累有關,其余的都為非正常死亡:父親的死指向的是福貴的吃喝嫖賭的惡行惡果,兒子的死指向的是社會的官本位思想,女兒、女婿的死指向生命的孱弱與無常,外孫的死指向的是貧窮困頓的生活。這些指向是對福貴所處的時代與地域的生存狀況基本面的反映?!啊痘钪分v述的是我們中國人這幾十年是如何熬過來的?!眥7}死亡的非正常性與意外性是基于中國底層社會生存狀況之上的,而這樣的死亡背景根植于更大的中國社會背景。
福貴展現的態度便是“直面死亡”,即死亡具有必然性,選擇用“生”來迎接?!八啦⒉皇巧膶α⒚?,而是做為生的一部分永存?!眥8}《活著》是一曲由生與死共同譜寫的生命悲壯之歌。死亡并非一堵高墻橫亙在生的對立面,恰恰相反,死亡喚起了對于生的欲望和無限想象。福貴并不絕望,只是用倔強的“活著”的姿態無聲對抗生活所賦予的苦難以及命運的難以捉摸。這恰恰體現了余華對于生命的關注以及生命本質的闡釋:活著即為生命的本質。
在談及《活著》的創作動機時,余華曾說:“我決定寫這樣一篇小說,就是《活著》,寫人對苦難的承受能力,對世界的樂觀態度。”{9}余華認同福貴式的生存,他試圖回答人到底應該如何活著的問題。面對由眾多的死亡以及與此相關的貧窮與饑餓、勞累與困頓、命運的不可捉摸共同搭建起了苦難的牢籠時,用最本質的“活著”的方式來突破這一牢籠,而默默“承受”和樂觀面對就是這種生存本位的制勝法寶。余華在用死亡、貧困、饑餓等遭遇建立起生存的長廊,讓人物的精神在苦難的掙扎中閃現出存在之光。實現苦難與生命的博弈與置換,表現出其苦難敘事背后對個體生命的褒揚和尊重。余華對“殘酷”一類的情感態度具有異乎尋常的心理承受力,他的職業愛好使他在表達“苦難生活”的時候猶如回歸溫馨之鄉?!翱嚯y”這種說法對余華來說是根本不存在的,因為它就是生活的本來意義。
三、苦難書寫的指向與缺失
正如余華自己所說,人的正當研究就是人。這四部小說的苦難書寫背后指向生存本位的生命觀,是對當代中國底層命運的一次有意識的總結。余華提供的尺度,就是苦難意識和贖罪感及對這兩者的承受、負載和分擔。在一個樂感文化主宰民族精神傳統長達數千年之久的文明古國,能夠真正在作品中傳達形而上絕望的聲音。
在這樣的主題表現下,余華苦難書寫也存在缺失。主要表現在以下兩方面:
(一)在如何表現苦難的問題上,苦難遭遇是否等同苦難本身,是需要解決的問題。余華的四部長篇小說在表現苦難時,竭力創造苦難遭遇:死亡、饑餓、“文革”中的暴力、親情的缺失,卻缺乏對人物性格的深入挖掘。過于煽情的細節和不斷重復的遭遇使得文章的苦難缺乏應有的深度??嚯y和悲慘的遭遇可以使讀者熱淚盈眶,但不是真正的現實,更不是存在的景象,當死亡一次次降臨時,我們不斷激發的好奇心并未能激發起對于悲劇、苦難本身的思考。所以,??思{才說:“當今從事文學的男女青年已把人類內心沖突的問題遺忘了。然而,唯有這顆自我掙扎和內心沖突的心,才能產生杰出的作品,才值得為之痛苦和觸動?!?/p>
比起《細雨》,余華另三部長篇小說在內心沖突上顯然是向外轉了,與其說那些是心靈的沖突,還不如說是遭遇的沖突。一旦遭遇停止,心靈就隨之靜止。所以,親人都死光之后,福貴的心就放下來了,變得平靜、麻木、不痛苦了,與老牛相伴生活;許三觀在小說中的每一次心靈變化,都是由賣血的遭遇來推動的,一旦他不再賣血,他的心靈也就沒有任何發展了。這種敘述方式有著過于明顯的技術特征,遠沒有余華寫《在細雨中呼喊》時那種向內心迸發的力度。
(二)在如何對待苦難的問題上,余華充滿了宿命感??嚯y在使余華成為高尚的作家的同時,也暴露了他精神中的軟弱性和屈服性。面對苦難,缺乏受難的勇氣,不愿意在苦難中前行,而是選擇了用忍耐和幽默來消解苦難。忍耐不同于受難,前者是被動的忍受,后者才是主動的承擔;消解苦難也不同于行走苦難,前者鼓勵遺忘苦難,后者堅持與苦難抗爭。余華對于福貴的認同反映了他的生命觀——承受苦難,在承受中走向達觀和超脫,領悟人世無常的宿命。福貴逆來順受之后,最終認為“做人還是平常點好,爭這個爭那個,爭來爭去賠了自己的命”。福貴的這種民間的生存態度顯然與浪漫主義的“生活在別處”的人生觀大異其趣,與啟蒙主義文學的抗命英雄不同,他是一位“順命者”的典型。余華不再是站在人的立場上表現人的失敗和毀滅,譴責社會的不義,命運的不公,而是著意揭示世界自身的規律,人的不可抗拒的宿命,對人的自我創造能力和自我拯救能力予以否定。endprint
了解余華小說中的人學觀念,是進入他小說世界的一個重要的窄門,它甚至比敘述問題還更重要。在苦難主題的發掘和啟示上,余華亦需努力。
① 費孝通:《鄉土中國》,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85年版。 中國傳統結構中的差序格局具有很大的收縮能力,中國人也對世態炎涼有感觸,正是因為這種富于伸縮的社會圈子會因為中心勢力的變化而大小。他認為,中國鄉土社會的差序格局的基層結構是由一根根私人聯系所構成的網絡。要維系著這種私人網絡,這網絡的每一個結構都附著一種道德要素。
② 孟軻:《孟子》,萬麗華、藍旭譯注,中華書局2006年版,第111頁。 所引用段落選自《孟子·滕文公上》,孟子指出“五倫”觀點,即父子、君臣、夫妻、長幼、朋友。
③ 李欽彤、王曉麗:《從反叛到飯依——論余華小說的家庭書寫》,《西南交通大學學報》2008年第2期,第3頁。
④⑤⑥ 余華:《我為何寫作》,見洪治綱:《余華研究資料》,天津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57頁,第69頁,第43頁。
⑦⑨ 余華.:《活著》韓文版自序,南海出版公司1998年版,第3頁。
⑧ 村上春樹:《挪威的森林》,林少華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01年版,第28頁。
參考文獻:
[1] 余華.音樂影響了我的寫作[C].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04.
[2] 張宏.新時期小說中的苦難敘事[M].北京:中國傳媒大學出版社,2009.
[3] 南志剛.敘述的狂歡與審美的變異·敘事學與中國當代先鋒小說[M].北京:華夏出版社,2006.
[4] 陳曉明.表意的焦慮·歷史魅與當代文學變革[M].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01.
[5] 陳思和.中國當代文學關鍵詞十講[M].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02.
[6] 閻連科.發現小說·文學隨筆[M].天津:南開大學出版社,2011.
[7] 張清華.文學的減法——論余華[C].洪治綱.余華研究資料[M].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7.
[8] 郜元寶.余華創作中的苦難意識[C].洪治綱.余華研究資料[M].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7.
[9] 孫彩霞.勝過父法:絕望的心理自傳[C].洪治綱.余華研究資料[M].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7.
[10] 夏中義,富華.苦難的溫情與溫情地受難——論余華小說的母題演變[C].洪治綱.余華研究資料[M].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7.
作 者:徐佳梅,寧波大學人文與傳媒學院在讀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文藝理論。
編 輯:康慧 E?鄄mail:kanghuixx@sina.com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