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河邊的錯誤》是余華早期的一部中篇力作,他通過一個瘋子的連續殺人案來探討這個世界所陷入的混亂秩序,它虛無、荒謬,同時揭示了人在混亂中精神的游離、意志的萎靡和人性的扭曲。
關鍵詞:瘋癲 秩序 荒誕 表現主義
余華的中篇小說《河邊的錯誤》寫于1987年,它似乎被《活著》《許三觀賣血記》《在細雨中呼喊》以及近作《第七天》等埋沒在讀者的視野之外。但是,想要較好地理解余華的創作軌跡,這篇小說是不能不看、不能不做細致思考的。
一
“在現代安謐的精神病世界中,現代人不再與瘋人交流。一方面,有理性的人讓醫生去對付瘋癲,從而認可了只能透過疾病的抽象普遍性所建立的關系;另一方面,瘋癲的人也只能透過同樣抽象的理性與社會交流”{1},??略谒闹鳌动偘d與文明》的前言里如是寫道。每個社會必然存在著難以抑制的痼疾頑癥,在寧靜的表層下隱藏著一股股暗涌,直到它被水浪帶出的那一剎那才會引起人們的注意,在這樣的氛圍中,社會其實是一個巨大的精神病院,它的住客都是精神病患者,那么醫者是誰?里面有兇手,有被兇手謀殺的人,那么兇手是誰?確切的回答不是去推論醫者、兇手是何許人也,而是應當先確認醫者與患者、兇手與被殺者的互通關系,他們都處于世界的共同話語之外,抽象、離譜,甚至是荒誕,通過他們的瘋癲行為,我們可以窺察出他們以及他們的對立面人的病癥。
在《河邊的錯誤》里,出現了一系列的瘋人瘋語。首先是三位被殺者中的兩位以及兇手瘋子。第一位被殺者是開篇即死的么四婆婆,余華在小說中運用了插敘的手法,先后對么四婆婆這個人物形象進行了塑造。先是“哦哦”“噓噓”(對鵝的呼喚),一個早年喪偶的女人,生命是空虛、孤單的,她無法從現實的世界里填補已經喪失的空缺,后又收留一個瘋子與她為伴,即使這個瘋子時常對她毆打,她也只能以“呻吟”做出發泄。第二位被殺者是小孩子,小孩子本身不瘋,瘋的是周圍的大人,余華巧借小孩與大人的對視,敘述出他周遭大人的瘋式表現,比如他的父親聽說他在河邊看到一顆頭,給了他一記耳光,其他的人也都不相信他的話,只有同是小孩的人因為好奇而相信,再到后來才引起更多人的注意。第三位是瘋子,他自然是本文名副其實的瘋子,也是小說中一連砍殺三人的兇手。他的瘋因為瘋,被其他人看成正常,因此更多的人只是好奇(很多人都趴在窗口偷聽、偷看),只是恐懼(散布謠言,說瘋子回來了),只是想擺脫(鎮上因為財力有限,聽說精神病院要把瘋子送出來,不免長舒一口氣)。
其次是恐慌者許亮。許亮因為湊巧在案發時在河邊行走而陷入被人懷疑與自我懷疑的怪圈中,不是兇手,又恰似兇手,鐸上一層拉斯利尼科夫式{2}色彩。第一次雖顯鎮靜,但不免慌亂。他說:“我每時每刻都坐在這里想象著你們進來時的情景,這兩天就是做夢也夢見你們來找我了??赡銈儏s讓我等了半個月?!薄拔颐繒r每刻都在盼著你們來,我真有點受不了?!毕襁@樣的讖語都是他心理反反復復活動的結果。再到后來,他的精神終于不正常,開始謀劃自殺以及出現一些胡言亂語(不在河邊,卻執意說自己看見了人頭),直到最后,他終于無法抵制來自外界以及他內心的雙重攻擊,自殺成功,撒手人寰。
再是馬哲的局長和馬哲的妻子以及受他們邀請的醫生。馬哲因為沒有辦法再阻止瘋子的殺人行為而做出開槍殺死瘋子的決定。但是局長和妻子并不想因此而失去同事或是丈夫,便想出讓馬哲裝瘋賣傻的主意,且收買精神病院的醫生開出馬哲瘋了的事實證明。醫生明知馬哲不瘋,卻一次次不屈不撓地逼迫馬哲講出與事實違背的虛假信息,而馬哲在經歷數次的逼迫之后,終于被“逼瘋”,道出“事實”,讓局長和妻子頗為滿意。在這四個人物中,不難看出,只有馬哲是一個正常人,其余三位都是瘋子。
當然在人物背后還隱藏著一個最大的瘋子,它就是整個成畸形發展模式的社會。而小說中出現的小鎮只不過是這個瘋人院的一個縮影,小說里的人大都是從“文革”里走出來的,他們心底留下太多有關“文革”的恐懼,他們處事處處小心,對于外界的風吹草動只是偷偷摸摸地低聲絮語,充當尾隨者、附和者,直到知道此事與他們沒有任何干系為止。
二
上文,我們已經展示了小說中人物的不同瘋癲狀態,他們的瘋癲直指荒誕、冷漠,構成了余華的冷漠暴力敘述。小說中的人物大底可以分成靜式和動式兩類。其一,三起兇殺案主犯瘋子是典型的靜態人物。他的可怕反而不是把殺人當做習慣,而是他的鎮靜。每次殺人,他都布置同樣的現場,采取同樣的殺人手法,殺人后又同是提著一桶衣服回家。他的行為可以被理解為一種黑暗的象征,黑暗總是不動聲色,但是一旦出擊,人便難逃一死,在現實的圖景中,黑暗勢力就像瘋子的行為一樣。我們大可推測,瘋子的初始狀態并不邪惡,是經過演變而發生質變的,他同樣是受到一股邪惡勢力的逼迫才導致殺人成性。他并非失去了理性,而恰恰是理性的高度膨脹,因此,只能找到類似于殺人這樣的對外攻擊方式,誠如波德里亞所說的:“我們忍受擁擠的狀態、感覺上的侵害、超出想象的污染的程度,對于人類種群的某個觀察者來說是無法想象的。”{3}
其二是動態人物。除了瘋子以外,小說中出現的所有人物幾乎都是動態式的。么四婆婆近乎瘋狂,是屬于一種變態的受虐狂,每每遭到毆打,她是以“呻吟”為滿足的,換言之,她的受虐傾向,間接地導致了瘋子施虐行為的愈演愈烈,最終,她也如愿以償地死在瘋子的柴刀之下,她的死需要理由,因為她不愿正常的死亡。許亮在面對人必須要面對死亡這一事實時,同樣不理智,僅僅是因為一次目擊兇殺案,而反復推測他人,推測自己,把自己推入妄想的漩渦里深深不能自拔,隨后出現一系列令人匪夷所思的話語與行為。他是怕死的,但也正因為怕死,他要自殺,用自殺來結束這場沒完沒了的推測游戲,把自己從中解脫出來。局長、馬哲的妻子、醫生屬于被毒害的一類人,他們不是被黑暗勢力毒害,而是被正義毒害,他們站在絕大多數人的立場來分析馬哲為何要殺死瘋子,他們以為自己站在正義的一面,不惜逼迫一個人去瘋,去裝,去編來隱藏事實。他們想要去維護社會的正義,不料被馬哲戳穿,而馬哲最后的妥協在成功轉成另一個殺人瘋子的同時也是對他們最后的嘲弄以及對社會徹底的放棄??梢哉f,動態人物是整個小說荒謬的集合點,馬哲想要依靠一己之力消除荒誕,而其他人卻要延續這種荒誕,而最終又是荒誕取勝。endprint
面對這個瘋癲的世界,有的人相信它是美好的,不愿直視它丑陋的本質,也有的人想要通過各種途徑躲避它,打破它,消除它,這都道出了小說的名字《河邊的錯誤》,他們都是錯誤的,沒有意識到問題的核心,所有的努力都在門外徘徊,都在圍繞中心繞圈,重復著無用功。
三
《河邊的錯誤》揭示的是死亡,人通過各種途徑想要活著,但都顯得力不從心,這是余華前期作品里的一大特色,通過死亡敘述,他道出人在世界之荒誕、世界之虛無面前的無奈與無力。
在小說中,世界的秩序是混亂不堪的。我們可以看到,瘋子作為黑暗勢力的象征已經完全主導了這個社會。社會呢?憑著它的造血機制,通過人的生存本能對瘋子進行循環利用,人便受其擺布;警察馬哲作為維護社會秩序的代表,面對惡勢力的造訪,根本無力承載起除惡的功能,他被輕而易舉地利用;作為文明標志的精神病院以及醫者,非但無力治愈患者,反而成了慫恿者。那么,世界難道就沒有什么東西能夠維護這一混亂不堪的秩序了嗎?對余華來說,社會文明秩序只是表象,并不具有決定性的意義,真正具有支配地位的是無序、混亂。他在《虛偽的作品》里說道:“人在文明秩序里的成長和生活是按照規定進行著。秩序對人的規定顯然是為了維護人的正常與安全,然而秩序是否牢不可破?事實證明龐大的秩序在意外面前總是束手無策……秩序總要遭受混亂的捉弄。因此我們置身文明秩序的安全也就不再真實可信?!眥4}余華對社會的文明與正常秩序持否定態度,至少是持懷疑態度。那么我們是否就能借此對余華做出評斷——他是一個非人道主義的作家?決然不是,在面對個體生命與社會抗衡時,余華在小說中表達的絕非類似于叔本華、薩特等人式的超強生存意識,也不是類似于波德萊爾、王爾德等人式的頹廢唯美意識,而是趨于中間的濃烈的卡夫卡式的表現主義意識。
改革開放以來,中國的工業生產出現空前的盛況,但是它無視甚至壓抑人的精神、意志、情感和想象力,極大地摧殘、扭曲了人性。日益劇增的物質化以及與之相適應的社會機制與社會秩序徹底破壞了外在世界與內在世界在精神上的統一性?!逗舆叺腻e誤》中,眾多的人物都在物質主義與實用主義的重壓下,把精神丟棄了,不能在日常的生活中表現自己,因此出現了荒謬之舉。既然“死”已經無法解決問題,那么面對這樣的局面,余華似乎也在沉思,該用什么辦法才能扭轉這樣的局勢,才能讓人把自己從混亂的社會秩序中找回來。于是,到后來的創作中,他寫了諸如《活著》《許三觀賣血記》等小說探索死的對立面——“生”的意義,這在以后的論文中,本人將嘗試著再次探究。
{1} [法]米歇爾·??拢骸动偘d與文明》,劉北成、楊遠嬰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99年版,第3頁。
{2} 拉斯利尼科夫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說《罪與罰》中的人物,因為兇殺他者,惶惶不可終日。
{3} [法]讓·波德里亞:《斷片集——冷記憶》,張新木、陳樂、李露露譯,南京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22頁。
{4} 余華:《虛偽的作品》,《余華作品集2》,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5年版,第280頁。
作 者:戴建征,寧波大學人文與傳媒學院在讀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海外華文文學。
編 輯:康慧 E?鄄mail:kanghuixx@sina.com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