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王安憶是當代文壇創作豐富多產、極具代表性的作家,上海是其永恒的書寫對象,她的作品為我們構建了一個獨到的不一樣的上海。本文試圖通過作家筆下的代表環境——弄堂和代表人物——城市女性作為著眼點,論述闡釋其上海書寫的終極目的及文化意義。
關鍵詞:上海書寫 弄堂 城市女性
上海,是王安憶作品永恒的書寫對象。王安憶將目光定格在上海,不僅因為她生長于此,更因為上海本身就充滿生活氣息和文化底蘊。在許多人眼中,上海是一座摩登奢華、光怪陸離的國際大都市,它不斷吸納著來自全球最新的時尚,充實著中西合璧的元素,各種文化在這里碰撞、相融。提起中國上海,人們總是會想到十里洋場、歌舞升平,處處流露出一種無法掩飾的紙醉金迷的繁華。中國有很多傳奇經歷、風云故事都是以上海為背景來演繹的,這些故事代代流傳,為它的書寫者提供了說不盡的話題。就在當今社會,這種繁華依舊延續,傳奇仍然不斷,人們也樂此不疲。王安憶說:“上海是一個大的舞臺,那兒上演著許多故事,這些故事我還沒有寫完。”①不過在她的上海故事里,呈現給觀眾的不再是風起云涌,而是風平浪靜,世俗的瑣碎蕪雜瓦解和抵消了歷史的“宏大敘事”,政治背景被模糊了,日常生活成了小說實實在在的主線。故事的主人公也不再是商業家、大老板等社會精英,轉而變為普通市民。她以女性作家特有的細膩感觸,關注著上海這座城市浮華表像下聚集起來的老老實實過日子的小人物的生活,把“大上海”書寫在了弄堂兒女的衣、食、住、行上,真實入微地反映他們的喜怒哀樂,塑造了一個個富有濃郁生活氣息的市井場景,將上海的故事在這種環境氛圍中繼續講了下去。
王安憶在接受采訪時曾說:“我實際上是生活在小市民堆里的……我對這里的生活有自己的情結,我在他們中間長大,我觀察他們,我向他們學習,這組成了我整個六十年代的經歷。”上海的水土養育了王安憶,上海的弄堂文化熏陶了王安憶,這些成為了她創作中最重要的經驗背景。從《小鮑莊》的初次嘗試,到《米尼》《我愛比爾》《妹頭》,以及一系列相關的散文隨筆,再到長篇《長恨歌》《富萍》《桃之夭夭》,王安憶在她的作品中用大量的筆墨描繪上海的市井生活,將柴米油鹽醬醋茶刻畫得繪聲繪色,全方位展現了大上海普通人生活的點滴細節,在紙上為我們營建了一個完全不一樣的上海。王安憶指出:“上海這個城市很奇怪,它固然繁華華麗,但真正它的主人,是在這個華麗的芯子里面的,未必參與這種華麗的。我覺得他們特別奇特,什么都見過,但他們可能過的完全是另外一種草根生活。”②在這里,“每一件事情都是那樣細膩,那樣富于情調,富于人生的涵義:一盤切成細絲的蘿卜絲,再放上一撮蔥的細末,澆上一勺熱油,便有輕而熱烈的聲響啦啦地升起。即便是一塊最粗俗的紅腐乳,都要撒上白糖,滴上麻油。油條是剪碎在細瓷碗里,有調稀的花生醬作佐料……上海的生活就是這樣將人生、藝術、修養全都日常化,具體化,它籠罩了你,使你走不出去。”③這些由一日三餐、穿衣打扮、精打細算、明爭暗斗構成的日常生活形態,就是真實人生的根底。而以這些很細小很瑣碎的日常生活小材料書寫上海的另外一種面貌,就是王安憶的藝術追求,她就是試圖通過作品體現這樣一種創作理念:平常生活才是真;無論在什么時代,上海平常精致的生活底蘊在任何時代都不會被遮蔽和改變。
事實上,一個城市的歷史、文化和精神并不是完全由政治維系的,還有比政治更深刻的原因,那就是城市人的生存狀態,具體說就是城市人日積月累形成的生存方式。王安憶大量記述上海市民的日常生活,對于上海弄堂中那些平常百姓家的柴米油鹽之事的細致入微的刻畫,充分肯定了他們的生存價值,這才是上海面貌最有力的見證。
《長恨歌》標志著王安憶對上海的極致書寫,濃縮了大上海四十多年歲月的整體風貌,凝聚了她對上海所有的理解和領悟。她以一種婉約復雜的筆調,冷眼旁觀都市生活中飲食男女的欲望和掙扎,展現了聲色犬馬掩蓋下這座城市的疲憊和妥協,表現了對人生命運沉浮與城市變遷的完美把握。作家有意地淡化了那些動蕩的歷史背景,選擇了上海的代表建筑——弄堂和代表人物——王琦瑤作為講述故事的切入點。
作品首先把鏡頭轉移到弄堂這個小天地內,開篇就是長達四頁的具體描寫,“站一個制高點看上海,上海的弄堂是壯觀的景象。它是這城市背景一樣的東西。街道和樓房凸現在它之上,是一些點和線,而它則是中國畫中稱為被法的那類筆觸,是將空白填滿的。當天黑下來,燈亮起來的時分,這些點和線都是有光的,在那光后面,大片大片的暗,便是上海的弄堂了……上海的弄堂是性感的,有一股肌膚之親似的。它有著觸手的涼和暖,是可感可知、有一些私心。后弄更是要鉆進人心里去的樣子,那里的路面是飾著裂紋的,陰溝是溢水的,水上浮著魚鱗片和老菜葉,還有灶間的油煙氣。這里是有些臟兮兮的,不整潔的。的確,最深最深的那種隱私也要裸露出來的,有點不那么規矩的。因此,它便顯得有些陰沉。太陽是在午后三點的時候才照進來,不一會兒就夕陽西下了。”④弄堂,相對上海外灘的萬國建筑、上海總會、匯豐銀行大樓、國際飯店、歌舞升平的百樂門、丁香花園綠房子等等來說,它只不過是這個國際化大都市里的一片洼地,但它卻在王安憶作品中卻得到了充分的展現,從位于石庫門、新東區和舊西區弄堂的形形種種,寫到弄堂前門后窗陽臺曬臺的結構功用以及屋頂弄底路面的感性特征,及至弄堂房頂老虎天窗精雕細琢的窗扇、細工細排的屋瓦,再到曬臺矮墻上脫落的水泥,外露的銹紅色的磚以及山墻上的裂縫,裂縫里倒長的綠色的草……這些獨到、細膩、感性的特寫鏡頭表現了王安憶對弄堂生活深入肌理的熟悉,又帶著一種略帶傷感的回憶和追念。當然,這不僅僅是景物描寫,許多豐富的內涵蘊涵其中,按照王安憶的理解,城市像一架大機器,按機械的原理結構運轉,只有在它的細部,是有血有肉的質地,抓住它們人才有依傍,不至于陷入抽象的空虛。而城市文化也不是游離狀的,它絕對是依附于個體存在下來的,像北京最穩定的文化形態是由胡同和四合院體現的一樣,上海最具有承續性的文化形態就是由石庫門里弄體現出來的。上海弄堂,與千千萬萬上海市民的生活密不可分,幾乎成為上海印象的一個定格,構成了上海獨特的文化景觀。所以,王安憶說,上海的精髓不是政壇的風云變幻,也不是富麗堂皇的豪宅大院,而是充滿了人間煙火味的七海弄堂。她的作品仿佛在告訴我們:上海,不是你所看到,所想到的樣子,要看得真切,就要到她的“芯子”弄堂里來吧!endprint
同樣,在王安憶的作品中,“人,也只是城市的景而已”,尤其是女人。王安憶曾經說:“我寫了一個女人的命運, 但事實上這個女人不過是城市的代言人, 我要寫的事實是一個城市的故事,城市的街道 ,城市的氣氛 , 城市的思想和精神。”⑤她認為城市的最佳代言人就是女性,女性與城市之間有著某種天然的聯系: 城市使女性再生,女性又對城市作了新的理解與詮釋。在瑣碎而漫長的日常生活道路上,女人領略并保存著城市的精華,城市為女人提供了施展自己才能的空間,女人和城市一樣可以一下子跳到歷史舞臺的中心光艷奪目。換句作家在《長恨歌》中的話,就是“上海的繁華其實是女性風采的,風里傳來的是女用的香水味,櫥窗里的陳列,女裝比男裝多。那法國梧桐樹影是女性化的,院子里夾竹桃丁香花,也是女性的象征……這城市本身就像是個大女人似的,羽衣霓裳,天空撒金撒銀,五彩云是飛上天的女人的衣袂”。
《長恨歌》所講述的是一個叫上海的城市故事,所要表現的也是作家自己所認識的上海。她選擇了一位弄堂女性——王琦瑤來表現這座城市。這個女人幾十年間的命運變幻 ,恰好就是上海這座城市的發展變遷,她的生活歷程就是一部上海的興衰史 ,她簡直成了舊上海的象征。
“穿家常花布旗袍”出場的王琦瑤,穿越了漫長的時間隧道,她歷經了解放戰爭、“文革”等社會動蕩,她的生活方式始終是安安靜靜地過日子,把風云變幻都消解于日常瑣事:當電影圈中孕育著革命的萌芽時, 王琦瑤沉醉在自己的夢想之中; 當抗日戰爭如火如荼時, 王琦瑤參加了上海小姐的評選; 當內戰烽煙彌漫時, 王琦瑤獨守愛麗絲公寓,有滋有味地過著自己的小日子。無論哪個時期的她, 吃都是要精致,穿也要講究,男女之情還要談的,小派對還要搞,打麻將、喝下午茶、圍坐爐邊,談天說地。弄堂里的王琦瑤始終穿著得體,舉止優雅,濃妝淡抹總相宜,處處體現著上海人生活中的雅致、細膩與精明。她讀報不看第一版;一條裙子只能配一種絲襪;一只雞,就能做出可口而又味道各異的三道菜,還會絞盡腦汁地更換下午茶的點心花樣:核桃仁,松子糖,糖年糕,炸春卷,用小磨磨糯米粉,將蛋糕一個個排在盆里,甚至擺出花朵的樣子……這種獨特的生活進程, 與外部的風云變幻形成了強烈的對比。她應對社會動蕩所秉持的從容淡定的生活態度尤其令人敬重。她經得住沉浮,應付得了世事,她表面溫婉可人,內里精明世故,她的平常心靠生活經驗打底, 是明事理的表現,也是經事多的表現,算得上是千錘百煉。王琦瑤其實是被王安憶當做一種典型提煉出來,她既是上海女性的代表,也是上海生活的精華,更是上海這座城市的代言人。套一句張愛玲的名言:“到底是上海人!”
《長恨歌》給我們留下深刻印象的并不是波瀾起伏的故事情節, 而是以王琦瑤為代表的柴米油鹽、家長里短和迎來送往這些上海普通老百姓的日常細節徐徐展開的一幅活色生香的生活畫卷,正是這“仔細”“堅毅”的日常生活的積累,特別是在時局激烈變動的四十年里,這種執著于每一個日子的“專心致志”,每一日都是柴米油鹽, 勤勤懇懇地過著,不經意間卻構成上海的“芯子”。正如王安憶所說:“上海弄堂的感動來自于最為日常的情景,這感動不是云水激蕩的,而是一點一點積累起來。這是有煙火人氣的感動。”⑥
上海在王安憶的筆下就是通過這些弄堂里的女性的日常生活細節來體現的,她的作品把上海作為一個舞臺來呈現,講的都是這座城里的人和事,但恰恰是日常生活中的人和事才讓這個城市變得有血有肉,有特色,有底蘊,有它自己獨特的文化氣息。王安憶作品中的上海女性都是如王琦瑤一樣的普通人,她們遠離時代驟變、蟄居狹小弄堂,沒有非分之想,精深世故,講實惠得失,上海街頭上一抓就是一大把。但令人稱道的是,她們大多處境艱難,命運坎坷,卻能以柔弱之軀體抵御艱辛,對抗磨難,有著“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的處事態度。在她們的身上躍動著的韌性與魄力,正是上海這座城市的生命力的象征。小說《 富萍》中的富萍是一個農家姑娘,但她來到了上海之后,卻扎扎實實的融入了這城市的生活之中,謀求到了自己的幸福。《 桃之天天》 中郁曉秋“ 私生女” 身份決定了她惡劣的生存環境,可她并沒有枯萎、凋零,許許多多日常生活的悲苦被她化解,“她好像那石縫里的草,擠擠挨挨 ,沒什么養分 ,卻能鉆出頭,長出莖,某一時刻, 還能開出或紫黃的小花。”⑦王安憶在《上海的女性》中稱贊這樣的女子:“誰都不如她們鮮活有力,生氣勃勃。” 而當我們將這樣的女子視為這座城市最廣泛的群體中的一員時,她也就已經在某種意義上代表了這個城市,成為上海精神的人物載體。而這種上海精神聯系貫穿了王安憶所有的創作,充分反映了她對上海這座城市真諦的深刻理解。
總的來說,對上海進行書寫幾乎貫穿了王安憶的整個創作歷程。在她三十多年的創作生涯中,尤其是城市小說系列中,不難發現,她的用心并非在于故事本身,而是更醉心于故事背后,關于城市衣食住行、聲色氣味、柴米油鹽等等生活細節的描寫,而這些平凡但卻永恒的生活才正是王安憶上海書寫所要表達的終極目的,她成功地塑造這樣一個“文本化”的上海:這座城市給你的不是一份光鮮亮麗的浮華生活,而是一份平穩踏實的平常日子,這才是上海的精髓所在,是上海真正的骨子里的東西。
①⑤ 王安憶:《王安憶說》,湖南文藝出版社2003年版。
② 王安憶:《王安憶再說上海和上海人》,《中國新聞網》2006年10月。
③ 王安憶:《文革軼事》,上海文藝出版社2013年版。
④⑥ 王安憶:《長恨歌》,云南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
{7} 馬曉玲:《淺談王安憶筆下上海的敘事視角》,《文學新論》2012年第7期。
作 者:陳敏,文藝學碩士,石家莊學院副教授,研究方向:中國現當代文學、文藝美學、文學概論。
編 輯:康慧 E?鄄mail:kanghuixx@sina.com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