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重答劉秣陵沼書》看《梁書·文學傳》之失

摘 要：梁代蕭統編選的《昭明文選》收有劉孝標《重答劉秣陵沼書》一文，《梁書·文學傳》中也有關于此文寫作背景的記載。但是經過比對發現，《梁書》關于此文的記載存有兩處失誤。《梁書》之所以會出現失誤，與《文選》的剪刪取文有關，從中可以看到《文選》對唐初史書編纂的影響，反映出了其時《文選》為人所重視的情形。

關鍵詞：《重答劉秣陵沼書》 《梁書·文學傳》 文選學

梁代蕭統編選《文選》“書”類收有劉孝標《重答劉秣陵沼書》，全文如下：

劉侯既重有斯難，值余有天倫之戚，竟未致之也。尋而此君長逝，化為異物。緒言余論，蘊而莫傳。或有自其家得而示余者，余悲其音徽未，而其人已亡；青簡尚新，而宿草將列，泫然不知涕之無從也。雖隙駟不留，尺波電謝，而秋菊春蘭，英華靡絕。故存其梗概，更酬其旨。若使墨翟之言無爽，宣室之談有徵。冀東平之樹，望咸陽而西靡；蓋山之泉，聞弦歌而赴節，但懸劍空垅，有恨如何！{1}

劉孝標在文中抒發了對友人劉沼去世的悲痛之情，文章雖然篇幅短小，但文辭簡練精美，并善于用典，情感真摯感人。“秋菊春蘭，英華靡絕”，此為痛惜劉沼之英才，其“緒言余論”雖得以流傳，但斯人已逝；文章最后又連用五個典故，希望劉沼死而有靈，能讀到自己的追念之文，也算是一種慰藉。清許《六朝文箋注》評曰：“屬詞特凄楚纏綿，俯仰裴回，無限痛切。”《梁書·文學傳》劉孝標本傳中有對此文寫作背景的記載，但其記載出現了失誤。

一、《梁書·文學傳》之失

當初劉孝標仕途不得志，作《辯命論》，劉沼見而作文難之，凡此兩往，上述引文中“劉侯既重有斯難”中“難”之所指即此。陳慶元先生對二人往來論辯的文章如此梳理：“劉孝標《辯命論》出后，劉沼就作有《難〈辯命論〉》，劉孝標作《答劉秣陵沼〈難辯命論〉書》反駁；劉沼又作《重難〈辯命論〉》討論，劉孝標再作此書答之，那么，此書信的題目當是《重答劉秣陵沼〈難辯命論〉書》之省文。”{2}《梁書·文學傳》劉孝標本傳中有對此文寫作背景的記載，并同樣將此文收入：

論成，中山劉沼致書以難之，凡再反，峻并為申析以答之。會沼卒，不見峻后報者，峻乃為書以序之曰：“劉侯既有斯難……但懸劍空壟，有恨如何！”其論文多不載。{3}

從中可以看出，《梁書·文學傳》認為，劉孝標在作論回應劉沼之難后才知道劉沼去世的消息，然后又作《文選》所收之文字，以之為序，論與序非作于同時；并且《文選》所收文字就是《重答劉秣陵沼書》的全部內容。但是仔細揣摩《文選》之選文，與《梁書·文學傳》中有關寫作背景的記載頗有出入。

首先從選文的語氣與人稱使用來看，不像是寫給劉沼本人的書信。比如“劉侯既重有斯難”“尋而此君長逝”“或有自其家得而示余者”等，分明是第三人稱，而非寫信應該使用的第二人稱。其次，從文中“緒言余論，蘊而莫傳。或有自其家得而示余者……故存其梗概，更酬其旨”來看，劉孝標是在得知劉沼死訊、見到其論辯之遺文后才“更酬其旨”、再次作論文以回應。錢鍾書先生在《管錐編》中對此有考論：

實非“書”也，何焯批點《文選》云：“此似重答劉書之序”，是矣……其為“重答書”之“序”甚明。蓋弁于本《書》之首，自成起訖，而未另安題目。本《書》想必囂■爭辯，情詞遠遜。昭明遂割取弁語而棄置本文，卻仍標原題。就本文言，不啻買櫝還珠，而就弁語言，無異乎賣馬脯而懸羊頭也。此又昭明選文剪刪之例。{4}

也就是說，事實應該是劉孝標在得知劉沼死訊、見其遺文后，心中悲痛，或者是為表示對死者劉沼的尊敬，或者是為抒發自己的喪友之痛，于是作《重答劉秣陵沼書》。此書實包括兩部分內容，一是《文選》所收之文字，此為序；二是回應劉沼之論文，此為書之主體部分，即《梁書·文學傳》所言“其論文多不載”者。（此部分現已亡佚）按錢先生的論述，只不過《文選》在編選之時“剪刪”取文，只收錄序文部分，但仍標以《重答劉秣陵沼書》原題。由此看來，《梁書·文學傳》的記載是不正確的。前人還有不少關于《文選》所收此文的考證，高步瀛《南北朝文舉要》集中列舉了不少，在綜合考慮各家論述之后，高步瀛又提出了自己的觀點：

竊疑昭明所錄，序后本有其書，故不標為書序而入序類也。后人轉寫遺去其書，或依《梁書》不載其書而刪去之，答書遂不可見。使但有此序，昭明必不編入書類矣。{5}

可以看出，高步瀛也認為《文選》所收文字僅為一序耳，甚至干脆在《南北朝文舉要》中將本文題目改為《重答劉秣陵書序》。但是，包括錢先生在內，各家皆未指出《梁書·文學傳》記載的失誤。

二、《梁書·文學傳》失誤的原因

雖然《梁書·文學傳》關于此文背景的記載只有不足四十字，且其失誤主要出現在“不見峻后報者，峻乃為書以序之”一句話中，看似微不足道，但其意義不容小覷，反映出了大問題。《梁書·文學傳》之所以會有如此之失，很可能就是受到了《文選》剪刪取文的影響。（姑且遵照錢鍾書先生的觀點）從《梁書·文學傳》“其論文多不載”這句話來看，唐初姚思廉在編寫《梁書》之時，尚且能夠看到《重答劉秣陵沼書》原文的全貌。現今《劉孝標集》雖僅存序文不見論辯之文，但《隋書·經籍志》所載“梁平西刑獄參軍《劉孝標集》六卷”當收有全文，并為史家修史所參看。如果史家寫史之時能仔細揣摩其文的人稱、語義，應當能還原出這一文學史實。然而正是因為《文選》單錄序文又標以原題，干擾到了史家的判斷，否則不會有書、序不分之失。為劉孝標作傳，在有《劉孝標集》的前提下，史家依然參看了《文選》中劉孝標的選文，這足以說明《文選》在當時的重要性。李延壽所編《南史》中也有對此文寫作背景的記載，其語言與《梁書·文學傳》一致，仍然沒有改正書、序不分之失。

《文選》共收錄了劉孝標的三篇文章，除了《重答劉秣陵沼書》外，還有《辯命論》與《廣絕交論》兩篇論文。其中，《辯命論》同樣為《梁書·文學傳》全文收錄，《文選》與《梁書》在選文上的高度重合性也能反映出《文選》的影響力。在古代，史家修史時何人能進入青史流傳不朽、對傳主如何評價，這都是十分謹慎、嚴肅的問題。對于《文學傳》來說，所選錄的傳主的作品，應當有代表性、有知名度，文學水平高。如何判斷其文有代表性、有水平，那就要參考它的流傳情況、前人今人的評價。從劉孝標生活的梁代至姚思廉《梁書》寫定的唐貞觀年間，期間大約百余年。這一時期內能以之窺探、評價作家作品水平的文獻資料，除了作品選集如《文選》之外，還有如《文心雕龍》《詩品》之文學理論著作。但《文心雕龍》《詩品》二書未提劉孝標其人。史家選文時必定參照了《文選》，因為既然被《文選》收錄，在時人看來必定為名篇，于是《重答劉秣陵沼書》與《辯命論》兩篇文章便獲得了進入史書、名垂千古的資格。且《梁書》劉孝標本傳中，兩篇文章占據了傳記的大部分篇幅，這也足以看出史家對此二文的重視程度。劉孝標在文學史上還有另外一個巨大的貢獻，就是為《世說新語》作注。于今看來，這一貢獻要遠遠大于他的文章創作，但是《梁書》本傳對此卻只字不提，于此亦可感受到《文選》對提升作家作品地位的作用。endprint

有關《文選》早期的流傳情況，現今可見的材料主要有兩條，一是《隋書·儒林傳》記載的蕭該《文選音義》，此書大約作于隋開皇年間；二是《舊唐書·曹憲傳》所記曹憲《文選音義》，曹憲年一百零五歲，卒于貞觀年間，其書當成于此前，二書代表了在隋朝與唐朝初期《文選》的流傳、接受情況，蕭該、曹憲二人可稱為“文選學”的第一代傳人。隨后李善的《文選》注將“文選學”引向興盛，盛唐時期“選學”更受重視。杜甫有詩《宗武生日》曰“熟精文選理”，告誡兒子熟讀《文選》，另有詩《水閣朝霽，奉簡嚴云安》曰“呼婢取酒壺，續兒誦文選”，看來不僅是說說而已，還落實到了實際行動。開元年間五臣注《文選》的出現，掀起了“文選學”的又一個高潮。從此之后“文選學”一直盛行不衰，到清朝樸學大興之際，對《文選》的注釋考證又取得了杰出的成績。以上是我們通過明確的與《文選》有關的研究著作或歷史文獻記載看到的“文選學”發展、興盛的脈絡，但在“文選學”成為一股學術潮流之前，是沒有《文選》的研究著作的。但這并不代表《文選》不受重視，通過《梁書·文學傳》記載的失誤，我們可以尋繹到一條《文選》流行的“隱形”證據。《梁書》作者為姚思廉，雖然成書于唐貞觀年間，但姚思廉是繼承了其父姚察的遺稿。姚察歷仕梁、陳、隋三朝，在唐之前即已開始著手于《梁書》的寫作。《梁書·文學傳》對《重答劉秣陵沼書》記載的失誤，也能反映出在隋唐之際《文選》就已經為人重視的情況。唐代“文選學”興盛，很明顯與蕭該、曹憲諸人《文選》相關研究著作的推進有關，但同時也應該看到，《文選》的流行也是與由來已久的歷史淵源與廣為接受的社會基礎有關的。

{1} （南朝梁）蕭統編，（唐）李善注：《文選》，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1950—1951頁。

{2} 陳慶元：《懸劍空垅 有恨如何——讀劉孝標〈重答劉秣陵沼書〉》，《古典文學知識》2004年第5期，第24頁。

{3} （唐）姚思廉：《梁書》，中華書局1973年版，第706頁。

{4} 錢鍾書：《管錐編》，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7年版，第2258頁。

{5} 高步瀛：《南北朝文舉要》，中華書局1998年版，第447頁。

參考文獻：

[1] （梁）蕭統編，（唐）李善注.文選[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

[2] （唐）姚思廉.梁書[M].北京：中華書局，1973.

[3] （清）許評選，黎經誥箋注.六朝文箋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

[4] 高步瀛選注.南北朝文舉要[M].北京：中華書局，1988.

[5] 錢鍾書.管錐編[M].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8.

作 者：米臻，山東師范大學在讀碩士，研究方向：中國古代文學。

編 輯：康慧 E？鄄mail：kanghuixx@sina.com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