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也退
再大的驚嚇都是好的,只要命在,像什么蹦極跳、過山車,玩過之后都有類似恐怖片帶給人的滿足感。直立行走的死尸,躲在墻縫里的異形生物,住在一墻之隔的吸血鬼……動物偽裝出可怕的模樣是為了恫嚇敵人,而更高等的人類,卻善于虛構出可怕的東西來取悅自己。
現實中,至少理論上,誰都有這方面的需要。但也有例外:加沙人不需要,他們每天都過著恐怖片里的日子;一線警察、士兵什么的不需要,他們想來一發(fā)極限體驗不難;法醫(yī)和部分醫(yī)生不需要;柬埔寨有個靠拆地雷謀生的老漢也不需要—還有,我能想到的,社會新聞條線的記者大概也不需要。
袁凌的新書書名是《我的九十九次死亡》,意思可以有兩種:第一,他出于某些原因頻繁地出生入死;第二,他見識了太多人的死。在序言中,袁凌是這樣闡釋的,這幾句話在我看來既誠又真:
“我們這代也終有一死,我不可能永遠做一個幸存者,死亡的篩齒不會放過任何一個人。我只是比童年時就掉隊的伙伴們走得更遠幾步……在這樣的人世蕭條面前,我想要做的是游戲中的記錄者,請身邊所有的人留下遺言。如果有人沒有遺言,就記錄下他們的沉默。”
他真的見識了太多人的死,少數時候,比如《溺》一篇中寫到的溺水的經歷,則是自己九死一生:“我的世界漂浮起來了……我馬上沉落,到了水下。我包在模糊的水體力,就像一些水珠和氣泡從我這里升上去,一些隱約的光線在頭頂閃爍,似乎非常遙遠,而幽暗的沉落的深處離我非常近。”這少數支起了多數,讓我感到,他的平靜語調不是因見慣了死人、聽慣了死訊而神經麻木的結果,相反,他是在表達敬畏。
帕烏斯托夫斯基的《金薔薇》里說到,漁家把逝者放在大木筏上,沿河順流推下,每到一處,岸上人便肅立注目—此即慣看滔滔川流之人平和而莊重的生死觀。
但我也知道,這是理想狀態(tài),多數情況下,自然資源既不充足,又非唾手可得,人必須飼養(yǎng)、采集、加工、分配,為此而結成組織,建立社會,進而又有了更多的需要:居住、教育、交通、娛樂,等等。我們的餐飲、起居、生存方式都變得復雜起來,死法也跟著多樣化,以至于“來自塵土、歸于塵土”這一莊肅的死的本質,被死法本身搶去了風頭:病死、溺死、餓死、凍死、吃毒物而死、開石板被砸死、被炸藥炸死、火災燒死、氣噎塞胸死、無人能說明白的死……圍繞它們傳出的信息,又源源不絕地被口耳相傳,版本不一,讓人覺得奇趣盎然,世界精彩。
袁凌冒了一個很大的風險:他的書可能會吸引來大量“圍觀性讀者”。他們會把它看作一種類似法醫(yī)報告或刑偵手記之類的東西,如同平時在新聞報道里看悲劇,僅僅是出于獵奇和湊趣。涉世太深的新聞記者,幾乎是寫不來喜劇結尾的,他們大多憤世嫉俗,因報道受害者經歷太多而感同身受,寧愿在人們眼前堆增悲傷的故事。而很多人愛看這些,并非為了在憐憫和恐懼中排斥殘忍,相反,他們還會感到喜悅:那人死了,我還活著!—幾近看恐怖片的心理。
我只能確信袁凌絕不取悅任何人。他這樣的記者有個共同的理念,就是相信“見證”,相信“寫下就是永恒”。人死一去何須歸?留下遺言的記錄遺言,沒有留下遺言的記錄沉默,可也。“記錄”是他唯一的訴求和情懷所系,一冊書或幾冊書,是他唯一能做的事。
《平凡的世界》影響他至深,田曉霞之死則是至深之深。在《路遙》一篇里,他寫路遙到他的大學來做報告,其時健康情況已很差,“路遙寫到田曉霞死訊傳來,孫少平從礦洞里出來,走上小山頂,拿著曉霞的遺物哭了、虛脫了,他自己也扔下筆,走到院子里,靠住一棵松樹大哭,他感到自己心的一部分被埋葬了,感到用盡力氣的虛脫。”
這必定也是袁凌在讀時的反應。路遙演講完后,學生不斷提問,而他則既緊張,又抱著一種心理:“在這里,只有我和他是心靈相通的,雖然他不知道我,他在臺上而我在聽眾中,我是唯一的真實的聽眾,因此我沒必要像別人一樣提出問題……”盡管時空倒錯,彼時的袁凌尚不是后來的袁凌,但我在這句話里還是看到了一個閱盡死亡的人的真實想法:我活著,我能認知到死的分量,由此我染上了一點點清高,一點點虛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