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村事件（二題）

打 劫

1

夕陽余暉，冬日清寒。

小酒館里兩個男人就著花生米喝酒，三個小時過去，一瓶老村長見了底，腦袋也昏昏沉沉起來。

胖子說，缺錢，快要瘋了。

瘦子說，恨不得去打家劫舍。

胖子說，如果這時候從門口過去一個有錢的，不管男女老少，我立馬打劫，搶錢。

瘦子說，哥啊，我給你搭把手，我分個成，三成就夠。

胖子說，有一萬就夠了，我兒子讀高中，老婆打電話說下學期要幾千呢，必須開學前把錢匯過去。家里房子漏雨，也需要添些瓦片。

瘦子說，我有三千就知足，給女朋友買個金戒指。再不給她買，怕就沒機會了。王二那驢買在我前面，她就是王二的婆娘了，以后見了就得喊嫂子。出來兩年了，也不曉得她心里還有我不。

胖子說，錢啊，錢！

瘦子說，命相連！

正說著話。一個女人就打門外過去，花枝招展的，一步三搖。看得兩個男人傻了眼。

他們認得，女人開了個理發店，專為他們這些民工服務。女人成天涂脂抹粉，妖艷嫵媚的樣子。他們知道，女人理發店的生意好，就憑她含情脈脈的招魂眼神，把男人們弄得迷迷糊糊的，進了店，就讓她理發，就讓她按摩，然后掏錢。

胖子吐了一口痰，說，這個狐貍精能掙錢，比老子們輕松，屁股扭扭，胸脯抖抖，鈔票就進了腰包。

瘦子聽到胸脯，仿佛看到女人胸口那兩個碩大的東西，把口水咽了下去。

胖子一努嘴，說，兄弟，要不就她，綁了，喊她往外掏，救濟救濟咱哥倆。

瘦子興奮地說，好，哥，趕緊，心動不如行動。

胖子說，天黑下來行動，不能急。

瘦子說得用襪子套在頭上，不能暴露。電影上都這樣子打劫的。

胖子說，你娃輕車熟路呢。不過不能傷人，只要卡，要密碼，拿到手去自動取款機上取現。

2

天黑下來，街頭行人寥寥。兩個男人，一胖一瘦，竄進了女人的理發店。

女人說天晚了，關店不做生意了，明天來吧。抬頭看見兩個男人頭上蒙著套，嚇傻了。

胖子說，不理發，我們打劫，不劫色，劫財。

瘦子關上門，推了女人一把，手觸到女人胸部，軟軟的，一陣哆嗦。

女人哭泣著說，我是良家婦女，掙的清白錢，沒幾個，搶我做啥，去搶有錢人吧。

瘦子說，能搶得著就不來找你了。

女人說沒錢。

胖子說，早曉得你有錢。把卡拿出來，密碼說出來，否則……胖子努努嘴，示意瘦子比劃手上的刀。

瘦子把手上的刀晃晃，說，否則就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

女人癱坐在地上。

半天。

胖子低聲吼道，說啊，卡，密碼。

瘦子四處張望。看到女人的手提袋。過去拉開拉鏈，亂翻一氣，只有幾十塊錢，還有口紅紙巾梳子眉筆，沒有卡。

胖子說，咦，不見棺材不掉淚哈，兄弟，給點厲害。

瘦子拿著刀一步步逼近。

女人摸索著在貼身的衣袋里拿出一張卡。

胖子奪過來。瘦子伸手進女人衣袋里去摸，半天才取出手來，啥也沒有。

胖子問，就一張卡？

女人蒼白著臉色點點頭。我沒多少錢，就一張卡。

瘦子緊問，里面多少錢？

女人淚流滿面，這么幾年的，一萬多點。

胖子輕松下來，舒一口氣。

密碼是啥？瘦子聲音軟了一點。

女人不語。

瘦子又晃晃手里明晃晃的刀。

女人懇求道，莫傷害我，我說，六個六。

真的？

真的。

不準報警。警察抓不到我們，我們是飛天大盜，隨時回來。

胖子和瘦子拋下女人，溜出門，一陣狂奔。

3

寒氣逼人，南方的天空飄著北方的雪。

一胖一瘦兩個男人頭上套著襪子出現于街東。

在自動取款機前，胖子怎么也找不到那張卡。

兄弟，卡在你那里吧，快拿來。

瘦子站在外邊放哨，說，卡在你那里，咋問我要啊？

胖子出來，揮拳打瘦子。狗日的，想獨吞啊，把卡拿出來。

瘦子莫名其妙，說卡真不在我這里。

胖子愣在那兒，腦海里不斷翻騰，回憶女人拿出卡那會兒的情景。

瘦子也拼命想。

兩個人想了半天，想不起卡在哪里。

末了，胖子和瘦子耷拉著腦袋往回走。

剛進門，幾個警察閃進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按住了他們。

4

女人等胖子和瘦子離開后就報了警。

她認出了胖子。胖子來店里理過發。跟她聊天的時候說過他兒子和老婆的事，說他兒子成績好，老婆是村里的一枝花。胖子那體型和他說話的聲音暴露了他。

警察來后，發現了地上的卡。慌亂中，胖子和瘦子把卡忘了，掉在了地上。

5

胖子和瘦子被銬著坐在警車里，瑟瑟縮縮，抖成一團。外邊雪落無聲。

女人坐在前排，一同前往派出所錄案情。女人回頭望了他倆一眼，依然蒼白著臉色，就跟路邊的街燈一般，慘白慘白。

警車開走了，一路上烏拉烏拉地叫著。

黑 虎

農村人家養狗，常給愛犬取勇猛點的名字。白色的叫雪豹；黃色的，喊黃獅；黑色的，一般呼黑豹，或者黑虎。

我這里說的黑虎不是一只狗，與狗沒一點關系。這里說的黑虎是兩個人。沒錯，是兩個人的合名。一個叫黑娃，一個叫虎娃，都是小名兒。大名我們就懶得提及了。

如今，虎娃被黃土掩埋。每年清明，只有黑娃來此，添一抔新土。來墳地時，他那條也叫黑虎的大狗跟著他，在墳墓周圍亂竄。

黑娃現在棄商入仕，任著村里的主任。

黑娃和虎娃曾經是一對要好的伙伴，形影不離。十多年前，兩個年輕人接手一個瀕臨倒閉的針織小作坊，想把這個只有六七個工人的小作坊辦成一個大廠。產品的商標圖案就是一只黑色的老虎。黑虎，把兩個人的小名各取一個字，他們覺得很有意味。那只黑虎走下大山，張嘴狂吼，聲震群山。將來，他們就是這只狂吼的老虎，在民營企業界要叱咤風云。黑娃和虎娃還憧憬，等他們的廠壯大了，就在廠門口砌一堵墻，把這幅畫放大，移植到墻上。請一個懂書法的人寫上大大的黑虎兩個字，要蒼勁要有力。

但不到一年時間，他們的小作坊就關門了。編織的襪子次品太多，賣不出去，黑娃和虎娃一氣之下付之一炬。不給發工資，雇的幾個工人死活不來上班，只好關門。

那只黑虎最終只在一張兩寸大的紙上踞著，無聲地狂吼。

兩寸大的紙上的黑虎是學校里的一個年輕教師畫的。他的報酬是得到了一雙次品襪子。穿了一次就無法再穿，扔了。年輕的小學老師聽了黑娃和虎娃的要求，經過半夜的琢磨，第二天就畫出來。黑娃和虎娃看后相當滿意，要給點報酬。老師推辭不過，收下了一雙襪子。十多年過去，娶妻生子的小學老師日益禿頭。他還珍藏著黑虎商標的設計稿。這是他迄今為止唯一一件有酬勞的作品。夜深人靜，小學老師翻出自己的杰作，唏噓一番。

虎娃死于一場車禍。

那天中午，虎娃穿著拖鞋走進工廠。作為廠長助理，他平時沒事就愛在廠區里走走。

有工人跟他打招呼。他含笑點頭。

工人覺得虎助理今中午有點興奮。他中午肯定喝酒了的。

這段時間效益好，廠長臉上總是燦爛。廠長悄悄給虎助理一個紅包，說兄弟繼續好好干，哥哥虧待不了你。

虎助理溜到廁所撕開紅包，里面百元大鈔有五張。他高興了。中午對老婆說，弄兩個菜。就著菜，虎助理喝了兩杯。

吃過午飯，虎助理上床睡午覺。脫衣服時，他摸出紅包，又看了看五張嶄新的票子。他用手一甩，紙幣嘩嘩作響。多親切的聲音。他把錢放在枕下。

毫無睡意，虎助理披了一件襯衣，穿著拖鞋就出了門。他要去廠里看看，有些事情沒人安排，工人就不會主動去做。廠長那燦爛的笑容在虎助理腦海里不斷閃現，使虎助理毫無睡意。

虎助理走到裝卸石料的場地，看到開叉車的楊師傅在給叉車的輪子緊螺絲。

虎助理攀上叉車的駕駛室。

楊師傅說幫我踩踩剎車板，我看剎車板是不是需要緊一下。

虎助理踩了一下，掂量一會，說沒問題。

虎助理以前也開過叉車，還裝卸過石料。楊師傅任其在駕駛室里擺弄，就到廁所撒尿去了。

當楊師傅出來一看，虎助理已然開動叉車去轉移石料去了。楊師傅心想，吃根煙，歇他媽一會兒。

一根煙只吸到一半，楊師傅就聽到轟隆一聲，有人驚叫，車翻了，來人啦！

楊師傅扔下煙就跑，跑到出事點，虎助理開的叉車已四腳朝天，石頭砸爛了駕駛室。

楊師傅心想，完了，虎助理完了。走近一看，虎助理沒了半邊腦袋，哪里還有性命？

如今，虎娃的墳頭荒草叢生。他的老婆帶著一個兒子遠嫁他鄉，幾年回不來一次，甭提整理墓地了。黑娃倒來，看看，拔拔雜草，為老友添點新土，走了。

黑娃現在任著村里的主任，有一輛自己的小車。在家時間少，在鎮里跟鎮長和書記喝酒的時候多。

黑村長一生命犯桃花。據說跟他有過情感糾葛的女人不下兩桌。黑村長最終娶了個二婚嫂，是個裁縫，在鎮上開一個店面，為人做窗簾被套等用品。這兩年，打衣服的人寥寥無幾。黑村長有時穿一件唐裝，他說就是他老婆做的。人們說還可以。黑村長穿上儼然是個富甲一方的鄉紳。

黑娃當村長前跟虎娃同在石料加工廠上班，沒當成老板，兩人只好當工人。虎娃有氣力，頭腦也靈活，很快得到廠長的賞識，被提拔成廠長助理。黑娃也有頭腦，但沒力氣，做活偷奸耍滑，廠長就不喜歡。黑娃看在這個石料加工廠無多大的發展，就回家買了一輛舊卡車，利用虎助理的關系，給石料加工廠轉石料。不想這二手車就像患上了支氣管炎的老病號，有氣無力地走著，費油又沒力，還經常得修。換了這個零件，那個零件又不行了。一段時間過去，錢沒掙到，倒欠修理廠一大筆修理費。虎娃就勸黑娃把車賣掉算了。黑娃說這車奄奄一息，誰買呀？

虎娃說想想辦法。

后來那破車就賣出去了，賣給了石料加工廠。廠長有了錢就財大氣粗，花了一筆不少的錢買回一堆破銅爛鐵，他不在乎。這個暴發戶常常酒后買回一些毫無意義的東西。

幫黑娃把車賣給廠長，可見虎娃的能耐有多大。

黑娃用賣車的錢還了虧空，繼續交他的桃花運。

正當黑娃為感情債而焦頭爛額時，虎助理就出事了。

黑娃受虎娃老婆的重托，跟廠長索要賠償費。

方面大耳圓如皮球的廠長這時腰纏萬貫，對賠償不屑一顧。他用牙簽剔著牙，對黑娃說，報個數吧。

黑娃說，虎兄弟上有老下有小，他走了，一家老小沒了依靠，得過下去呀！

廠長吐了一塊肉絲，說，利索點，多少？

十二萬。

這是虎娃老婆的意思，給十二萬就偃旗息鼓。

廠長呷一口酒，說，黑兄弟，咱利索點，給十五萬，以后別找我麻煩。

黑娃以為聽錯了，張著嘴。

廠長拉開一條大袋的拉鏈，甩了十五捆在桌上。

就這么的吧！寫個收據，我走了。

后來，人們看見黑娃和虎娃的老婆出雙入對。當大家以為黑娃會秉承虎娃的遺志，替虎娃照料家小時，虎娃的老婆就外嫁了，走得悄無聲息。

黑娃后來買了車。那條叫黑虎的大狗也常常鉆進駕駛室。黑娃后來老往鎮上跑。黑娃后來老和鎮長在飯館里喝酒。黑娃后來就成了黑村長。黑村長后來就娶了一個會裁縫的老婆，挺有派頭地穿著唐裝，挺滋潤地過著日子。

黑村長每年要到虎娃的墓前拔拔草，添上點新土。那條黑虎也就在墳墓四周亂竄一氣，驚起一群麻雀四下里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