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年底,我和馮必烈合作的話劇《伏生》終于由中國國家話劇院演出了。仔細一想,這部戲從最初的創作構思到上演已過了九年的時間。九年前,馮必烈即將從中央戲劇學院畢業,現在,他已經成為年輕一代較有成就的戲劇編劇了。2005年秋天,濟南市委宣傳部部長王良請我到濟南,希望我能寫一部有關濟南的話劇。當時,市委宣傳部確定了三個重點題材:一是舜帝,二是李清照或辛棄疾,三是濟南開埠。我回京后仔細研究了以上三個題材的史料之后給濟南市委宣傳部寫了一封信,談了對上述三個選題的認識,并提出我自己的想法,即能否寫濟南人伏生?王良同志是學歷史的,他立即同意了我的想法。說這些話的意思是想說明,如果當時王良同志不同意我的想法,堅持原來的三個選題,先不說我是否能夠完成有關上述三個選題的劇本創作,但起碼目前的這部《伏生》是肯定不會有的。2006年4月我完成劇本大綱,6月馮必烈經他父親馮柏銘引見希望能跟著我參與一次劇本創作,于是,我將《伏生》大綱交給他。2006年9月馮必烈完成劇本初稿。此后,濟南市文化局在濟南召開了一次劇本研討會,北京的劉錦云、王育生、黃維君、李春喜、溫大勇、李勇等幾位專家參加了研討。2007年5月17—20日,由中國劇協主辦的“2007年全國劇本研討會”在江蘇省無錫市召開,從全國七十多件作品中選出來的六部話劇和十八部戲曲劇本參加了研討。劇本《伏生》在研討會上引起專家們高度重視。當時,參加研討會的專家對這部作品給與了充分的肯定。劉錦云說:“看了這部作品很興奮,這部戲寫的很別致,語言尤其好,有莎士比亞的味道。”李勇說:“這個戲給了我們一個全新的信息,在對歷史觀、歷史劇、戲劇觀的思考上都有新的內涵和重要意義。”王育生說:“這個戲寫的非常自由,思想在自由狀態下馳騁。”黎紀德說:“這是孟冰的一部重要作品,也是我最喜歡的一部作品。它有文學和歷史的高度,有對當前戲劇觀的思考,是一部值得認真研究的作品。”王敏說:“這部作品充滿激情地對歷史、對文化進行了評述,同時還充滿詩情,作品在拷問我們的靈魂,犀利,深刻,有魯迅的風格,讀后讓我震憾,讓我的心靈受到巨大的撞擊。”
與此同時,專家們也根據自己的感受對劇本提出了一些意見和建議,比如:上半場和下半場風格不統一、李斯形象臉譜化、伏生的戲劇行動有需要斟酌的地方,比如因沒有直接危害他生命的提前,所以出賣兒子、逼死妻子等情節有些生硬等等。專家們認為,應該充分認識到這部作品可能是一部近年來少見的優秀劇作,如果搬上舞臺,一定是一部引起較大反響的作品。專家們一致認為,這部作品需要有好的導演、好的演員和好的舞臺呈現。他們一方面對濟南兒童藝術劇院準備立項給予了熱情的支持,同時也對擅長兒童劇創作演出的劇院是否有最佳陣容排演該作品提出善意的提醒。此后,濟南兒童藝術劇院因種種原因放棄了該劇的排演。此后的八年中,我不曾將此劇拿出來去尋求有關劇院的“合作”,我在等,如同劇中的伏生。2013年10月,周予援同志出任國家話劇院院長,他希望“國話”年底能有一部中國原創話劇演出。王曉鷹導演找到我,問我有沒有“好本子”?于是,我想起《伏生》并告訴他:本子好不好不好說,但這就是國家話劇院的戲!周院長看過劇本后認為這個戲的文化視角符合國家劇院的藝術追求。這七八年間,我曾在不同的場合幾次遇到過范曾先生,我對他說起過伏生。范曾先生很有興趣,對我講了伏生的一些事情,說:伏生是奇人,可以把《尚書》背下來,所以金文尚書在前,古文尚書在后。并送我一套剛出的散文和論文集。以前我曾看過范曾先生的畫和書法,偶爾在報刊上也看到過他的幾篇文章,印象文字華麗,古文古法,高深玄妙。讀完范先生的論畫論畫家的文章之后,大開眼界。我不僅注意到他在一篇關于王國維的文章《魚藻波寒》中談到伏生,而且還通過他對王國維的分析深化了對伏生的理解。王國維先生于1927年自沉于頤和園魚藻軒,那一年他50歲。此時,清王朝已經被推翻16年了,而王國維先生的腦后還留著一條細細的小辮子。世間對王國維之死有多種解釋,有人說他是因債務糾紛而死,也有人說他是為了表達對前朝的感恩之情而死,理論依據是民國十五年(1926年),也就是他死前一年之時,曾赴天津為清朝遜帝溥儀祝壽,在內心深處完成了向主子的告別儀式。難怪一向十分尊重王國維的魯迅先生在說起他的死時,竟然流露出幾許譏諷的口吻:王國維先生在水里將遺老生活結束。范曾先生對王國維之死有自己的看法。同時,我也隱隱地感覺到,如果說這是一個知識分子對另一個知識分子的理解,還不如說,這是一個孤獨的心靈對另一個孤獨的心靈的體察與感悟。范曾先生引用了王國維于1919年致沈曾植先生[1]七十歲的祝禱壽文中的一段話來說明他對王國維與沈曾植之間相惜相敬的關系。王國維的祝禱壽文中有這樣一段話:天不欲亡中國之學術,則于學術所寄之人,必因而篤之。世變愈亟,則所以篤之愈至。使伏生、浮丘伯輩不畀以期頤壽,則詩書絕于秦火矣。
文中所說的浮丘伯是秦漢時期從舊儒學到新儒學發展歷史中承前啟后的重要人物。范曾先生認為:王國維給沈曾植寫這封信時43歲,沈曾植70歲。在王國維看來,如果沒有伏生和浮丘伯活的長久,詩書則絕于秦始皇焚書坑儒。在王國維看來,如果沈曾植先生能夠長壽,固可由天之不亡中國學術卜矣。可悲可嘆的是,此信三年后,沈先生辭世。對王國維來說,惟有沈先生與他一二人能堅守中國學術之陣地,維護中國傳統之綱紀。五年后的一天,王國維寫下“五十之年,只欠一死”,而后便縱身跳入頤和園的魚藻軒。如此說來,王國維之死是因為對文化傳承的絕望,同時,暗示后人,要想把祖宗的文化傳下去,一定要活著,而且要活得像伏生一樣,至少八、九十歲。從王國維想到伏生,王國維沒有勇氣和興趣繼續活下去,難道他不愿意把文化傳承下去嗎?看來他是不愿意為了傳承而要忍辱負重地活下去。從這個意義上說,伏生的孤獨要比王國維的死更殘酷,更深刻。他沒有選擇死,恰恰相反,他要活著。當一個民族文化傳承的責任完全地落在一個人具體的生命之軀時,這個人的生命便陡然地強大起來。這是一種內心的強大,它掩藏于外表之內,不讓外界察覺,目的是等待時機。這種強大的孤獨創造了強大的生命力,而這種生命力恰恰不是張揚,而是默然與忍耐。于是,把《伏生》的意義鎖定在活著。我們見過不怕死的士大夫和仁人志士,從古代希臘的蘇格拉底到古代中國的屈原,從王國維再到老舍,可我們很少見到不怕活著的士大夫,像伏生。于是,我們的戲似乎有了這樣一個主題,我們怕活著嗎?當然,也許會有人說,我們活著的意義不如伏生重要。但是,伏生的意義在于讓文化經典得以保存傳世,而我們生命的意義在于對其精神的堅守與解讀,難道在今天,這種堅守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嗎?感謝中國國家話劇院和周院長的決策,感謝王曉鷹導演和劇組全體同志卓越的努力,感謝各方專家多年來對這部作品的關注與關愛,使《伏生》能夠以如此面貌呈現在舞臺上,奉獻給觀眾。
注釋:[1]沈曾植(1850-1922),浙江省嘉興府嘉興縣人。蒙元史地學者、書法家、史學家、同光體詩人。歷任刑部主事江西廣信、南昌知府、總理各國事務衙門章京、安徽提學使,署布政使。曾與康有為、梁啟超等主張維新變法。辛亥革命后,以遺老自居,歸隱上海。后又響應張勛,謀溥儀復辟,授學部尚書。
孟冰:中國戲劇家協會副主席、劇作家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