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天紅
保二爺修筆那個手藝,在牛灘子一帶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
一支鋼筆在保二爺的手里,說它是花就是花,說它是朵就是朵,把弄得團團轉,一轉眼睛的功夫,筆就修好了。最絕的是,保二爺能夠在兩分鐘內閉著眼睛把一支鋼筆的零部件拆下然后再原原本本地安裝上,讓好多文化人看了都贊不絕口。
保二爺也是文化人,而且是牛灘子場方圓幾十里算得上絕對的文化人。
牛灘子這地方,要說風水,那真是沒得說。左青龍,右北虎,上朱雀,下玄武,這些東西牛灘子是一樣不缺。一條小河繞著場鎮子蜿蜒而過,“玉帶水”的地形呢,不出點人物,對得起這方風水地勢嗎?
保二爺算得上牛灘子的一大人物了。讀書,上個國民黨中央軍校呢。做官,在國民黨的省黨部做個事兒。就因為他的那個脾氣,解放的時候因禍得福燒了高香。看得慣的事兒,不說不笑,看不慣的事兒,也不說不笑,大家都認為他是個悶茶壺,不愛搭理他。這顯然,保二爺在國民黨里也沒做個些什么亂事兒,解放的時候順便就當了“解放戰士”。
保二爺一個人從省城回來,提著一口木箱子從村口下車一頭穿進了村西頭他老爹留下的三間破瓦房。村里人是三天后才知道他回來了,真的回來了。
鄉長說:上面有指示,按照你這學歷和本事,就留在牛灘子場上的中學教書吧。
說到保二爺教書的那點事兒,一個牛灘子場上的人肚皮都笑痛了。真是悶茶壺性格,滿肚皮的學聞,怎么往外倒呢?這可把保二爺難住了。一走上講臺,滿頭大汗。開始,大家以為是自己特殊身份的原因,很多事情不好講,緊張。后來才知道,保二爺寫寫畫畫沒問題,心頭有貨,就是講不出來。別的老師上課講四十五分鐘還不夠還得拖堂,保二爺只能講一二十分鐘就滿頭是汗就不行了。氣得教導主任和校長沒得法,向上反映,上頭照顧,讓保二爺管后勤工作。保二爺覺得自己混成這樣,再呆在學校,日子也不好過,自己一氣之下走出了校門,在牛灘子場東門口擺灘子找生活。
你別說,保二爺這步棋還真走對了。牛灘子場上就缺少一個擺文化灘子的。逢年過節寫對聯,幫人代寫信件,賣墨水修整筆什么的,牛灘子場逢三六九趕一場,保二爺的生意不溫不火,生活不咸不淡,總能混得過去。尤其保二爺那手修鋼筆的絕活兒,左右手輕車熟路,上翻下轉,三五下就給你修得巴巴適適的。大家都看得出來,那手藝活兒,帶著點當年在中央軍校練就的特別功夫,功底深著呢。一支筆,在他手上,就是一件小小玩意兒。
可惜那滿肚皮的墨水!只能修理筆。
保二爺能把鋼筆肚皮的墨水放出來,就是放不出自己肚皮的那些墨水,就只能在牛灘子場上擺個修筆攤過日子。父親講完保二爺的那些事兒,咂巴了一大口酒,把碗重重地放在桌子上,直著眼看二喜。
二喜低下頭,從自己的肚子一直往下看,腳邊,一只螞蟻正搬著一粒飯渣在奔跑。
娃呀,鋼筆修好了有墨水就往外倒往外流,你成天悶起個茶壺肚子不往外冒也不好呀。二喜還是低著頭,只是眼淚水已經掛在了兩只眼睛上。
父親知道,二喜心里苦呀。畢業回家,去了兩趟后山王二妹家,見了王二妹他爹王廚子,嚇得直冒汗,不敢把心里的話說出來。現在,王二妹已經嫁到西山那邊三十里外的場鎮子上了。
娃呀,雖然你高中畢業沒考上,我知道你肚子里還是有東西的,至少在村子里還數得到個一二三。這次你出去打工到城里找生活,要大膽把你的本事量出來,就要像一支鋼筆,有多少墨水,一股股往外倒往外寫,總有人會看得起你的!父親把話說完,二喜站起身背上行裝,出了門,徑直往門前的大道上走去。
二喜一直沒回頭。遠遠望著,天空下,他像一支剛修好的鋼筆在路上或字里行間行走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