蛇遺

邢國興+邢瑜

朱甸肖先生為本地名中醫(yī)，尤專攻瘡癤疔毒。每有人看病來醫(yī)，先生先以銀針刺穴位，后以火罐拔穴位，再以草藥搗成糊狀，敷于患處，少許，病人便減輕痛苦。幾次下來便痊愈了。

多年來，先生名聲大噪。晚年先生歸居林下，不再行醫(yī)，但每有求者，便免費醫(yī)治，絕不收銀。

一日，有山北親家——女兒的公公，進城辦事途經(jīng)此地，不免到家探望。見面寒暄后便擺酒布飯，剛上酒桌，親家突覺一陣眩暈，隨之覺得上唇人中左處一陣麻木、酸痛、緊縮，上唇似有抽筋的感覺。這位親家乃莊戶人家，忠厚仁義之人，不常到肖家來，雖說是親家，也絕不是輕易就給別人添麻煩的人，于是便忍了下來。兩三杯酒喝下，竟覺得唇邊不僅麻木、發(fā)緊，還疼痛起來，而且越來越痛，實在是忍無可忍了。

于是便滿面愧赧地對肖先生說：“親家，不好意思，我這上嘴唇不知為什么，先麻木，酸緊，現(xiàn)在還疼了起來。”

肖先生已年過七旬，雙眼昏花，此時見親家說，便放下酒杯，說道：“讓我看看，給我把花鏡拿來。”

肖先生戴上花鏡一看，不由吃了一驚。只見親家的上唇左側(cè)已經(jīng)暄腫起來，唇也微微露出一個針鼻大小的紅點。

肖先生問了親家近日的飲食起居，都找不出病的起因。此癥叫“箍咀疔”，肖先生所以吃驚，乃以行醫(yī)五十年之經(jīng)驗，既已發(fā)病，一旦出現(xiàn)暄腫露出紅點便是晚期，也即死期，沒有哪個人能幸免。唯有……唉！

肖先生一皺眉頭，便對親家說：“親家，你這病不太好，我今日不留你喝酒了，實在說我也沒什么辦法。我送你回家。趕緊回去想辦法，找高手，耽誤不得。”肖先生話雖這么說，但他心里清楚，親家公死在眼前。

說著，肖先生馬上吩咐家人備車。親家公雖臉上腫了起來，但此刻疼痛稍減，本就不以為然，聽肖先生這一說，感到十分掃興，親家親家，哪有這般道理，喝到中途，攆人出門，真是古怪，但是他清楚肖親家的為人，行醫(yī)多年，治活了不少病人，因此也形成一種古怪特性，杵絕橫上，說一不二，他說出的話，家人、外人沒人敢同他理論。

肖先生說完便兀自下桌走開。

這酒還怎么喝呢？

親家公憤憤不平，生氣得很，連備好的車子也未坐，更不顧別人的勸說，徑直出了門，走上回家之路。

親家公出了朱甸，走上大道。說來也怪，他不覺得疼痛了。心里在不斷的罵著這位古怪的親家肖先生，不讓我走留喝酒的是你，喝了半截攆我走的也是你，我走了連送也不送，一句屁話也沒有。親家公覺得一肚子委屈。

往北，剛過毛嶺，親家公突然覺得嘴角一陣劇痛，痛得他實在難以忍受，便蹲了下來，狠命地用手按揉了一下，不想一陣暈眩，便一頭跌倒在地。嘴角邊劇烈的疼痛，一陣緊似一陣，疼得他不自覺地在地上打滾。

老親家疼昏了，昏死在大道邊。不知在地上滾來滾去，竟?jié)L了多少個來回。

夜已深沉，有幾個大車從道上走過竟沒有發(fā)現(xiàn)。

東方發(fā)白，新的一天來臨了。

老親家慢慢蘇醒過來，轉(zhuǎn)過身軀，傍依著一棵樹坐起來。看看東方發(fā)白的天空，知道天即將大亮，心里想，我這是怎么啦，在大道上睡了一覺？心里想著昨天的事，便摸摸下巴、嘴唇，上唇似乎破了，稍有疼痛。用手一摸，血和泥沾了整個嘴唇，雖有點疼痛，但沒有了腫脹緊巴的感覺。心里不免罵了肖親家一句：“這個老鱉羔子！”

于是便起身打了打身上的土、塵灰草葉，向家里走去。

肖先生離桌，知道親家公必死，況且有車送，天雖黑也無大礙，但他最擔心的是，親家公有可能會死在車上。

為人冷漠是當醫(yī)生的通疾，尤其知名醫(yī)生，更為特殊。因此對人命、生死看得極淡，不以為然。

肖先生離桌后便到村中故老家下棋去了，直到很晚才回來，一見送親家的車也已回來，便不再追問，只等明后天親家方面送來喪信，再打發(fā)侄輩前去吊唁。于是，肖先生坐等消息。

等了三四天竟無消息傳來，肖先生有點坐不住了，開始埋怨女兒，為什么不及時送過信來。等到四五天后，仍不見動靜。這就奇怪了，難道老親家沒死？這是不可能的！

再說，老親家回到家里以后，背著兒媳向老伴述說了老肖親家的無理行為，放了一通怨氣，老伴安慰了一番，也就沒事了，至于嘴唇上的毛病也漸漸消腫，兩三天后便一切照舊，什么都好了。

事發(fā)已六天，北山親家突然心血來潮，想再去一趟肖家，給這位有頭有臉的親家?guī)拙洌屗缿撊绾巫魅颂幨拢瑒e他娘的瞧不起莊戶人家。

老親家到了肖家，肖先生閑云野鶴，不知道溜到何處去了。好在肖家人一見到親家公來了，不知其中的原由，仍像以往一樣，熱情相迎，滿桌酒菜，由肖家長子陪著，好生款待。

正喝著，肖先生走進門來。他一見親家公，先是一愣，身子隨即往后一趔趄，趕忙用拐杖撐住，臉色也變得蒼白。家人忙上前扶住。

肖先生站定，走上前來，臉上一紅，愧疚的說道：“親家公，真沒想到，你來了。實在說，我應該去看你才對。”

親家公本來一肚子怨氣，原想對肖先生說上幾句，現(xiàn)在看肖先生滿臉愧意，又加上年老體衰，拄著拐杖還打著趔趄，七八十歲的人了，還有什么怨言再向這位老親家說三道四呢，于是哈哈一笑：“老哥，說哪里話，咱們是至親，何必拘禮。”

肖先生這才釋懷，消除了顧忌，上桌與親家共飲。

肖老先生雖在酒桌上談笑風生，但心中疑團未解：親家公為何病愈未死？

肖先生問道：“親家，你那天走了之后，何時到家？車上顛簸，也叫你受苦了。”

親家公一聽，倒明白了幾分，心想，原來你還以為我坐了你的車，我生著氣呢！于是一笑，說道：“老哥，不瞞你說，我那天生你的氣，沒坐車，我自己走家去了。”

肖先生一愣：“你自己走回家的，你居然能自己走回家？”

肖先生想不明白，世上沒有這種道理，一個得了疔毒又是“箍咀疔”，眼見就要死亡的人，竟能自己走回家去，相隔五六里的路程？

肖先生想不明白，他從醫(yī)五十余年，這樣的病人他遇上十幾例，沒有一個能活過來。肖先生端著酒杯，望著親家公的臉，滿腹狐疑。他細一看，只見親家公得病的嘴角處，有破損后又長出新肉的輕微痕跡，這一發(fā)現(xiàn)讓肖先生立即放下酒杯，欣喜若狂。

“親家，那天晚上你遇到了什么，是不是遇上了神仙？”

親家公見肖先生從未有過的喜悅，說道：“親家老哥，那天晚上，我走到毛嶺，就疼得不行，渾身麻冷，接著就頭暈腦脹，一頭倒地不醒人事。等到天亮了，我竟在道旁的草窠里，這一宿不知滾了多少個來回。”

“噢，我明白了！真是奇跡，上千萬也遇不上這么一回，兄弟叫你遇上了！真是稀奇，天下稀奇！萬幸，一萬個萬幸。”肖先生感慨不已。

這一說，倒把親家公和在屋的人都說愣了。

肖先生鄭重的說道：“親家公，是老天賞你一條命。那天，我所以下桌，是你的病在我五十多年的行醫(yī)中，確實不可能治了。況且，我也從沒治過，手里也沒有蛇遺，我不便說破，臨走我安排家人趕緊送你回家。快走，你能死在家里，走慢了死在路上、車上。這些對家人沒說，免得大家驚慌。”

肖老先生把端起的酒杯放下。老親家聽他說得這么鄭重、認真，也放下酒杯，聽他說個究竟。

“誰知道，你竟沒坐車。我晚上回來，看了看，車在院子里，以為把你送回家去了。當時心里想，用不了兩三天信兒就會送來了。兄弟呀，不是別的信兒，是死信兒。”

肖先生說到此時，又端起了酒杯，說道：“我等了四五天不見來信，以為親家全家，包括我的女兒也生了我的氣，死也不告訴我，怪我這怪老頭子一輩子。其實我有點摸不著頭緒了。”

親家公想聽聽結(jié)果，肖先生只說過程，叫他急不可耐。

肖先生說：“親家老弟，多虧你生氣走了，若是坐車，今天咱們哥倆就不可能見面了。”

“為什么呢？”

“你這一走，在毛嶺暈倒在地，因為疼痛，不斷翻身打滾，腦子不清醒，滾來滾去，就遇上了神仙，把靈丹妙藥一下子上到你的嘴唇處，所以我見你嘴唇處有擦破處，長出了新肉。”

“真會有神仙給我涂藥？”

“親家，這靈丹妙藥不是別的，就是蛇糞。你在打滾時擦破了嘴唇上的疔毒，而又偏偏在打滾時涂上了蛇糞，你說怎么這么巧呢。”

“古代醫(yī)術(shù)上有記載，這種“箍咀疔”用蛇糞涂抹，立刻消腫，數(shù)日內(nèi)可痊愈，書上把蛇糞叫蛇遺。親家，你福大命大。我治不了的病，讓仙人給治了。”

親家聽完之后，一切都明白了，于是兩親家暢飲達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