曠新年
我們面對前所未有的文明大轉型,延續了幾千年的農業文明即將被工業文明取代。在工業化、城市化和現代化的沖擊下,傳統的“鄉土中國”急劇解體,“熟人社會”轉變成為了陌生人的世界,法理社會正在取代傳統有機的宗法社會和禮俗社會,隨著市場經濟的降臨,原子化的個人主義如期而至。20世紀90年代以后,農村日益衰敗,不斷受到侵蝕,故鄉迅速從人們的記憶中消失。近日,胡永良的文字觸動了筆者的心緒和鄉愁,他的文字記述了被現代化浪潮席卷和故鄉消逝的過程。筆者曾離開農村到了城市,而且祖籍和胡永良的故鄉江西也有過交集,我們有著類似的經驗和記憶。曠姓源于黃,祖居河南南陽,唐中宗時,先祖黃賢為避禍,令二子改姓,長子旦改為“鄺”,次子丞改為“曠”。天寶年間,丞因諍事謫徙江西吉州。元初由江西泰和遷居衡山九字八區高嶺清溪橋,明永樂十年遷入湖南湘鄉東沖。農業文明循環不已,安土重遷,似乎是靜止、凝固和永恒的。隨著現代化的到來,那種聚族而居的生存方式、長期定居的生活和清晰的遷徙線索即將中斷和消逝,族人在全球化的浪潮中隨波逐流、播撒四方。我們見證了一場歷史巨變。我們應該以文字或其他方式記錄下來。
19世紀,在工業化推動下的資本主義全球化同古老的中華帝國的碰撞中,中國被驚醒了。用馬克思和恩格斯《共產黨宣言》中的話來說,資本主義使農村屈服于城市的統治。城市代表著文明,鄉村意味著愚昧,土地成為屈辱的象征。在現代,“土”由名詞轉變成為了一個侮辱性和污名化的形容詞。現代土、洋的等級關系代替和扭轉了傳統的華、夷秩序。一百年來,在中國一個最重要的詞,一個最大的夢想,就是“現代化”。而現代化的過程,簡單地說,就是一個離開土地和“消滅農民”的過程。
1980年,通過高考,筆者離開了充滿苦難和屈辱的農村。很多年以后,一位和筆者同一年考上大學后來成為一家上市公司董事長的同鄉在回顧農村的生活時說:“如果不能離開農村,我就一頭撞死。”筆者從其他人那里同樣聽到過類似的說法。筆者充分理解他的這種感受,當時許多農村青年內心都有這樣一種強烈的、極端的情緒。1981年,路遙在他著名的小說《人生》中描述了農村青年知識分子高加林在城鄉之間的痛苦掙扎和無奈沉浮。城市和農村構成了人生最重要的分界線。“文明和愚昧的沖突”成為了城鄉關系的經典表述。
20世紀90年代,中國加速融入資本主義全球化。在這一過程中,中國成為了“世界工廠”,數億農民離開農村,來到城市,成為“農民工”。除了老弱病殘,農村幾乎所有的成年人都義無反顧地拋棄了自己的家鄉。在新世紀現代化、工業化和城市化加速發展的過程中,“拆遷”成為了一個重要的概念和景觀。農村的空虛和衰敗成為了不可逆轉的趨勢。
賀雪峰和溫鐵軍等人從保守的、傳統人文的立場出發,沒有迎合主流經濟學的方案。他們主張維持既有的城鄉二元結構,將農村作為“中國現代化的穩定器和蓄水池”。正如社會主義和資本主義對現代化、工業化以及城市和農村的態度沒有任何根本的區別一樣,實際上,賀雪峰和厲以寧對現代化的價值目標也沒有本質的區別。不同的是,賀雪峰和溫鐵軍的“小農”方案是讓農民在“溫飽有余,小康不足”的傳統“糊口農業”中茍延殘喘,以維持社會穩定。如果中國是一列高速的現代化列車,那么“小農”則是讓列車從他們身上碾過的路基。人類有過資本主義和社會主義兩種不同的現代化方式,資本主義曾經受到激烈的譴責和攻擊,社會主義也受到西方的質疑和詆毀,唯有現代化的信念一直沒有被動搖和懷疑過。與我們所處的普遍的知識氛圍相一致,人們對現代化依然懷著強大的信念:“現代化是必須的,中華民族數代人的夢想,任何時候都無可置疑。”
海子的自殺被許多人賦予了象征和寓言的意義。海子以巨大的預感和極其純粹的天才唱出了對于即將逝去的農業文明的挽歌。他的詩中充滿了麥地和村莊等傳統農村的意象。海子詩歌中蘊含的鄉愁引發了人們普遍的共鳴。從根本上來說,海子屬于浪漫主義的抒情傳統。他也像那些浪漫主義的詩歌王子一樣彗星般從天空閃過。浪漫主義是對于工業化和現代化的最初反應,是現代性的第一次自我批判。“回到中世紀” 成為浪漫主義一種重要的想象方式,“返歸自然”成為浪漫主義一個有力的口號。
鄉愁是浪漫主義的一個重要內容,是現代性的產物,是現代化生產出來的一種情緒。鄉愁也是一種重要的情緒,同時它也可以打動許多人。人們對鄉村有著愛恨情仇的矛盾和復雜的感情:鄉村既是逃離的對象,又是眷戀的對象。鄉村曾經遭受了詛咒,然而,當人們進入城市之后,鄉村被對象化,成為了相對遙遠的“風景”,轉變成為了審美和抒情的對象。
鄉村和城市的分裂和對立造成了現代的病態和創痛。人們在鄉村和城市之間游弋徘徊,充滿了矛盾和困惑。任何片面地賦予城市或鄉村優先價值都是偏頗的。只有當鄉村和城市獲得和解,重新建立親密的關系,工業生產和農業生產、體力勞動和腦力勞動的分裂被克服,人類才能重建健全的人性和社會。
(作者系清華大學中文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