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中國寺院的組織規范和行事制度,禪宗清規可謂是寺院僧眾的日常行為準則。而步入宋元時期,這套管理制度則逐漸趨于完備與規范,其中的諸多條例也傳入日本并為其僧寺所納,其影響力可謂不言而喻。目前我國對宋元禪宗清規的研究學者主要有:凈慧法師、謝重光、蘇軍、黃奎、遠塵、王月清、王永會、劉淑芬等人,而國外及港臺則以忽滑谷快天、釋能融以及YiFa(依法)等人為代表,這些研究成果雖有一定的分量,但多數還是站在各種規則、名相的角度對之進行探討,至于清規的產生緣由以及與世俗社會的互動效應則鮮見明確剖析。不過,最近王大偉博士的《宋元禪宗清規研究》(2013年9月,宗教文化出版社出版)一書則是站在微觀的角度,對清規中的制度、禮儀、秩序等方面做了相對全面而系統的研究。作者在此書中既重視宏觀的歷史史料,又將禪宗清規發展中的諸多細小影響因素展現地淋漓盡致。整體來講,全書所用材料豐富,立論公允,耳目一新,可謂極大地推進了國內宋元禪宗清規研究。
一、邏輯清晰,問題意識強
全書由導言及十二章正文構成。在導言中,作者簡述了宋元禪宗清規的研究意義并大致梳理了我國在此方面的研究現狀。對于目前所存在的疏漏之處,作者給予了大膽的解讀,進行了開放性的思考,并提出了自己的研究方法及創新之處。
在具體的每一章節里,作者在章首首先介紹了本章的研究對象及意義。正文則以此為思路,分析現象—整理依據—深究細琢—得出結論。例如第一章對叢林的考察,作者對其認識已經超越了器物性這個特征,而是在諸多材料中挖掘出了它的物質性與生命性,從歷史與宗教的雙重角度對“叢林”這一詞的概念進行了梳理,并進一步對叢林是如何被禪宗專屬化以及“叢林”這個概念是如何被擴展的過程作了細致的考察。文章的分析可謂邏輯清晰,循序漸進,很大程度地避免了入題的僵硬與突兀。
又如在第七章對禪寺建筑與器物的探討,作者在此章的入手角度可謂獨辟蹊徑,在具體的分析中,作者并未墨守成規地從建筑學角度出發,而是在宗教學的意義上給出了自己的獨特見解。在對佛殿、法堂以及僧堂的描述里,讀者可謂一目了然地知曉了禪寺建筑在功能上的實用性與生活性。而作者在對鐘、鼓等器物方面的剖析中,不僅梳理了它們在佛寺中的使用歷史,同時也闡述了其主要功能與象征意義,為讀者展現了耳目一新的歷史畫面。此外在本章節中,作者還對前人的觀點提出了大膽的質疑,比如在探討寮元與首座是否對等的問題上,對無著道忠的觀點持有了保留意見并給出了相關依據。由此也不難看出作者對文獻材料的整理歸納能力及思考問題的深度。
而在第八、九、十這三章里,作者分別考察了“嚫”、禪寺中的慈善制度以及葬禮活動。衣食住行、生老病死可謂涉及了人們生活中的方方面面,因此,這三章的內容也與世俗社會有著千絲萬縷的瓜葛。作者在對具體的禮儀制度進行分析時,也盡可能地挖掘了禪宗寺院與世俗社會的聯絡與異同,并在歷史性與現實性的雙重結合下,揭開了寺僧生活的獨特面紗。
最后一章雖為余論部分,但也是全書的點睛之筆,作者通過對一些細枝末節等問題的反思,更加完善地展示了宋元禪宗清規的源流及意義。
二、多樣化的研究方法——以歷史學為主,社會學、人類學為輔
該書的研究視野開闊。作者在導言中提及:“以宋元禪宗清規為研究對象,實際并不是一個小問題,它跨越了兩個朝代,兩種民族統治,社會生活習俗都有變化……所以我們對大問題的解答,就應建立在對小問題進行觀察與解釋的基礎上。”(第8頁)在作者看來,研究宋元禪宗清規,首先應當站在兩個朝代的大背景下看歷史。宋代社會的組織化、嚴密性以及元代社會的重樂享樂既有一定的相似性,又體現了不可忽視的差別,這也就導致了宋元禪宗清規融合了整體性與個體性的雙重風格。若想了解這兩重性是如何更好地包容交織在一起,從社會學與人類學這兩條線索入手則顯得尤為重要。因為任何一種宗教的產生都不可能脫離其社會背景,而二者的互動又傳達了人的情感、心理以及行為。作者對宋元禪宗清規的考究也正是站在了多方面的角度。例如第三章對“茶湯禮”的研究中,其視角不僅落于宋元禪寺,同時也花了大量筆墨關注了世俗社會中的茶宴,通過諸多材料,很好地分析了禪宗寺廟與世俗社會是處于如何的互動狀態并相互影響,比如茶湯禮對秩序生活的要求,再比如為何禪宗會選擇“茶筵”而非“茶宴”,茶宴作為世俗社會中的常見習俗,在融入于禪寺文化中也必然會產生異化,這一系列的現象都是禪宗與世俗社會互動而又不可避免的結果。
同樣,作者在解釋諸多問題時也將人類學作為其輔助工具,因為任何一種宗教都不可能回避其與人類社會之間的聯系。宗教通過人的種種行為來展現其教義教理,而人又必須借助宗教禮儀、宗教活動來傳達其宗教情感,只有深入地了解人的精神特質及信仰生活,才能更好地梳理出宗教中的種種現象。例如此書第六章中所探討的宋元禪宗行事秩序中的“掛牌”問題,掛牌是通知僧眾的常見方式,不過在作者看來,掛牌的意義絕非僅限于此,對于禪師而言,是否具有資格“掛牌”就成為了認同該禪師地位、修行層次的一種方式。此外,通過掛牌這個簡單的儀式,不僅預示了該禪師的地位已穩定,達到了堪為人師、隨意傳法的水平,同時,這樣的儀式也使得他們獲得了“晉升”的機會,預示了他們在禪林行事秩序中的位置轉換。(第167、168頁)
又如第六章作者在論述“狀”和“榜”時提到:“‘狀與‘榜之間似乎并無特別本質上的區別,從表面上看,禪寺中的‘狀不過是被封皮‘包裝過的‘榜而已。狀最主要的功能也許是表尊重和禮敬……但‘狀所傳達的‘情意卻豐富起來。”可見,“狀”作為通知寺僧參加活動這一功能必然是無可厚非的,但它所蘊含的尊敬之意亦不容忽視。當禮儀通過這類工具彰顯出來的同時,它也使禪僧完成了日常生活與世俗生活之間的身份轉換,并使他們更加深化了對自身地位的認知,也就是作者所說的“心理圍墻”。在此意義上,“這些工具所樹立的禮儀觀念,已超越了人事制度中上下尊卑的范疇,更給禪僧在心理上增添了地位認定意識”。(第186-188頁)
三、視角獨特,以小見大,深入淺出
禪宗清規作為一套成功的寺院管理范式,在經歷了宋元兩個時期的演化后,可謂是融合了社會變遷、政治改革以及民族特色而逐漸豐富起來。作為一套清規制度,它為人們帶來的首先應是現實需求性,這也是其創立的初衷。同時,作為一種民族宗教的特有文化現象,它也不可避免地被涂抹了本民族的色彩,并以充斥著本土特點的面目展現給我們。對于這樣一種變革,以往的某些學者多傾向于站在“思想性”的角度對之進行研究,由于他們把握問題的立足點通常較高,論述難以深入又缺乏宏觀駕馭的能力,因此,這些論證往往顯得粗糙與單薄。此外,還有部分研究成果動輒喜歡對某些規制的制定原因冠以“中國化”為其依據。而在作者看來,“中國化”實際是個結果,它是佛教褪去外民族色彩換上本民族裝扮時展露給我們的面目。因此,作者并未用“中國化”來籠統地說明宋元禪宗清規中各種現象出現的原因,而是立足于解釋的角度,努力闡釋了佛教艱難“變裝”的這樣一個過程。(第7頁)例如第二章中對“無相戒”觀念的論述里,作者認為此觀念的提出必然會引發源于佛教戒律思想的一場革命。因為在當時,傳統的戒律已不能完全適應禪宗的寺廟管理模式,一方面它面臨著找到自身修正方式與戒律之間的平衡點,另一方面還要保障整個禪宗團體的穩定生存與健全發展。迫于傳統戒律與實際需求的相互張力,體現中土方式的清規被創制出來。清規的出世打破了傳統佛教戒律的生活方式,反倒多處彰顯出濃郁的民族氣息。其創世雖然帶來了對傳統戒律的沖擊以及自身神圣性降低的危機,但并不意味著對傳統戒律的完全摒棄。在作者看來,戒律中無清規的記載,但清規卻將戒律“納入”了自己的敘事范疇。(第32頁)不難想象,清規只是在傳統戒律中“取其精華”,依據實情自行創新,因此,它也必然會與世俗生活糾纏在一起。又如作者在論述“香禮”這一章節中,作者并未將眼光僅限于香禮的“如何使用”上,而是站在佛門禮儀的角度,從香的喻意、供養以及相關的法事活動等方面揭示了佛教歷史中獨特的香文化。如此獨特的視角不僅揭示了香禮的特殊象征涵義,同時也闡明了它在禪寺活動中的實際用途。
由此可見,作者筆下所展現的宋元禪宗清規已不是一種單一的規章制度或文化符號,而是實用性與象征性的相互交融。清規的創立,不僅是對傳統的繼承,同時也飽含了樹立自身神性權威的味道于其中。縱觀全書不難看出,作者的研究并不是僵硬的過去式的分析,而是站在歷史與發展的雙線軌道上進行了全面的探索。該書的出版不僅為讀者打開了宋元禪宗清規的新視野,同時也填補了其在學術界的一塊空白。
作者簡介:陸雪卉,女,1990年2月出生,漢族,山東淄博人,現為四川大學道教與宗教文化研究所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國佛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