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立



我不是第一次上這座城了。
我這次來,是為了尋找一個人。
十年前,我來過這里,是偷偷跑來的。從另一座城,跑到了這座城。那時,我還在讀高中,學習上的重壓,還有所有來自四面八方的殷切希望,讓我有些喘不過氣來。我怕自己學不好,辜負了他們。我只有逃脫,徹底逃開這一切。我取出了積蓄已久的錢,悄悄地買了火車票,跳上了去往這座城的火車。
可下了火車,站在這個完全陌生的地方,我有些無所適從。是中午了,我肚子有點餓,掏口袋時,居然發現錢包沒了。我猛然想起,臨下火車時走得匆忙,有一個大胡子男人撞過我一下,還朝我瞪了眼。是不是他?我忙四下張望著,看能不能找到那個大胡子。我眼巴巴地看了半天,肚子又忍不住咕咕直叫起來了。怎么辦?接下去該怎么辦?我真茫然了。
有一個男人看出了什么,問我,小伙子,去吃飯嗎?我說,我沒錢,可以吃嗎?男人一臉嘲弄地笑,搖搖頭走了。又一個男人來了,得到了我同樣的回答,男人的笑有點輕蔑,也走了。我好像就是被晾在了那里,摸著我的肚子,下一步,去找警察嗎?我有些不甘心。難道,我這次的逃脫,就這樣前功盡棄了嗎?
一個老人,突然走到我面前,說,孩子,需要幫助嗎?我有些不解,不由多看了他幾眼,穿著很樸素,看面容很慈眉善目。我想應該不是壞人吧?于是我說,我餓了,想吃飯,但我沒錢。老人笑了,說,沒錢沒事,你跟我來吧。
我有些意外,想著老人的目的。我要啥沒啥,也沒什么讓他所圖的吧。咬咬牙,我跟在老人的身后,走著。
老人帶我去的,是一個小的院落。從火車站走過去并不算遠。老人把我帶進了一個屋,里面有簡單的一張床一張桌子,還有幾張椅子。老人說,你先住這里吧。老人跟著還說了一句,你等等,我幫你去弄點吃的。
我更茫然了,老人知道我沒地方住嗎?還有,這里不會是早就安排好的吧?我心頭的疑慮越來越深了。
一會兒老人端來一碗熱氣騰騰的餛飩,微笑著說,孩子,餓了吧?先吃碗餛飩充充饑吧。說實話,我對老人還是存有一定戒心的。但看著老人遞來的餛飩,我確實又是那么餓,也就管不了那么多了,陰謀就陰謀吧,先讓我吃了這餛飩再說。沒幾下子,我就把那一碗餛飩給吃了下去。這還是第一次我吃得那么快。
吃完了,我的精神也上來了。老人把那碗放在一邊,微笑地看著我,說,孩子,怎么樣,談談吧,怎么就從家里跑出來了?我苦笑,不知該說什么。半天,我還是一句話沒說。老人也不勉強我,說,這樣吧,你先在這里休息會兒,我那有電視,如果你要看,可以來找我。老人指了指對面的一個屋。我點點頭。
在那屋里呆了會兒,我始終不明白,老人帶我來的目的。耐不住心頭的好奇,我還是試探性地去了老人的屋。老人正坐在沙發前看著電視,他好像知道我會過去,我剛到門口,他就說,快進來吧。語氣很是溫和。
我坐在沙發旁的椅子上,邊看著電視,邊觀察著老人的表情。老人沒再和我說話,倒是挺認真地看著電視。我稍有些失望。
吃完晚飯,天已經微微有些黑了,老人說,你可以出去走走。
我有些不解,看著老人。老人說,也許對你的心情,會有所幫助。
我點點頭,出了門。
這個城市的夜,其實和我那個城市差不多。燈光,行人,還有匆匆而過的車子。唯一不同的,是這里完全讓我陌生的環境。在這里,我是一個人的。
我在老人那里呆了整整一個星期,老人并沒真正和我說些什么,只是在我走的時候,老人說了一句,倦鳥也是要回家的,孩子,與其逃避,還不如勇敢地去面對。
我有些懂,又有些不懂。
老人把我推上了火車,塞給我他給買的火車票,還有一百塊錢。我記得有一次飯后,告訴過老人我住在哪個城市。
這十年,我常常會想起老人,一想起他,總讓我發覺,無論怎樣,生活都是要繼續的。
循著記憶的方向,我來到了老人的小院子。
院門打開,開門的是一個中年男人。我說了我的目的,男人朝我苦笑,說,老人一年多前已經去世了。
中年男人帶我去了老人的墓前,墓碑上,照片上的老人依然帶著微笑,還有那種溫和。碑前,有剛剛被人焚燒過的紙錢。
男人說,老人這些年沒事就在火車站那轉,收容了至少幾十名像我這樣的孩子,這樣的孩子,其實是最迷茫也是最危險的,一個不慎可能就會陷入罪惡的邊緣。
男人還說,老人退休前,是少管所所長,他是想在根源上去幫助那些孩子……
小閨的幸福
小閨是個孩子。
小閨的眼睛看不見。
有一天,小閨問媽媽,說,媽媽,媽媽,為什么我的眼睛看不見呢?媽媽支吾著,拉著小閨的手。媽媽的眼淚,默默地就掉下來了。
小閨8歲,該上學了。
小閨生活在一個小鎮上,那里沒有那種特殊的盲人學校。小閨像正常孩子那樣,進了那普通的小學。
小學一年級的班主任姓胡。
胡老師說,上課。有同學報:起立。所有的孩子都站起來了,就小閨還坐著。坐在旁邊的男同學拉了小閨一把,說,老師喊起立了。小閨趕緊也站了起來。
胡老師走近小閨,暖暖的聲音,說,你叫小閨?小閨說,是。胡老師說,小閨,今后你有什么事情,可直接找我,或者也可找其他同學幫忙,好嗎?小閨眨了眨她看不見的眼睛,說,好的,謝謝老師。
課間,小閨要上衛生間。小閨問一旁的男同學,說,你能帶我去衛生間嗎?
小閨是女生,男同學忙喚一個女同學陪她。女同學拉著小閨的手,兩個人走出教室,走到了走廊,又轉一個彎,就到了女廁所。女同學推開門,說,我們到了。出來時,女同學拉著小閨的手,原路返回。
一堂語文課,胡老師說,我教大家學拼音,跟著我一起念。胡老師舌頭卷著,說,a。發出“啊”的聲音。所有的同學都念著“啊”,小閨也念著“啊”。胡老師又說,e。發出“鵝”的聲音。所有的同學都念著“鵝”,小閨也念著“鵝”。
接下去,是寫字。寫拼音。小閨看不見,無從落筆。有同學幫忙,拉著她的手,深深地寫下一個a。同學說,這個字念“啊”。小閨用手摸著那字,輕輕地。然后,同學又拉著她的手,深深地寫下一個e。同學說,這個字念“鵝”。小閨用手又摸著那字,輕輕地。
……
每一個同學,都會伸出自己的援手,力所能及地去幫助小閨。包括,每天放學回家,總有幾個順路的同學,拉著小閨的手,一起走出教室,走近來接小閨的媽媽。一路上,大家唧唧喳喳地陪著小閨說話,像是一群快樂活潑的小鳥一樣。
一段時間后,胡老師發現,小閨似乎并不快樂,總是坐在座位上一副悶悶不樂的表情。胡老師問,小閨,你不開心嗎?小閨搖搖頭,說,沒有。然后,小閨閉上嘴巴,不再說話了。
課間,一個同學拉著小閨的手,說,小閨,我們去操場玩吧?小閨拒絕了,說,我不去。同學說,為什么不去?大家可都在呢。小閨忽然大聲說,是,你們都看得見,你們就去玩,我一個看不見的人,有什么好玩的呢?同學驚呆了,半天說不出話來。再看小閨,已是滿臉的淚。
胡老師知道了這事。
胡老師選修過心理學。胡老師想了想,有了個主意。
那一天,胡老師走進教室,拍著手,說,同學們,今天我們一起來做個有趣的游戲吧。
同學們拍著手,說,好。
胡老師讓大家把所有桌子都搬到兩側,教室中間就空出很大一塊地方。所有的同學都站在那里,小閨站在大家中間。
胡老師將一個蘋果放在講臺上,又從身邊的袋子里摸出許多根布條。
胡老師說,游戲規則是這樣的,我們每一個同學,都系上布條來遮住眼睛,誰能先走到講臺邊,拿到那個蘋果,誰就是勝利者,明白了嗎?
同學們說,好。
游戲開始。
胡老師站在門口,看著——
每一個同學都伸展著手,在摸著講臺的方向。小閨也伸展著手,在探找著。小閨先是小心觸摸著,忽然又停下來鼻子一動一動地在聞著蘋果的香味。小閨漸漸向前,慢慢脫離其他同學,向著講臺的方向緩緩走去。教室很大,講臺有點遠,小閨緩緩走著,一度偏離講臺的方向。很快,小閨又離講臺近了。越來越近了。小閨摸到了講臺的一個角,循著那角,小閨的手在講臺上伸展著。最后,小閨的手觸到了一個光滑的圓物。小閨把那圓物放到鼻子前用力聞了一下。是小閨驚喜的聲音,說,老師,我成功了,我拿到蘋果了!
教室里還在四處漫無目的到處摸索的其他同學,都拉下了眼前的布條。
胡老師說,現在,我宣布,這次游戲的勝利者,是小閨!讓我們大家一起祝賀小閨,好不好?
同學們整齊的呼喊聲,拍手聲,說,好!
小閨一臉滿足的笑容,突然又落下了淚。
那是小閨幸福的淚。
一百天的約定
何楊17歲了。17歲的男孩,正是陽光明媚,充滿遐想的季節。但何楊的陽光還沒完全到來,濃濃的黑夜卻突然降臨了。
一開始是骨關節的疼痛和腫脹,何楊以為白天走路走多了,也沒怎么在意。到了晚上,疼痛感不斷加強,并且是持續的鈍痛。何楊忍不住大喊了起來,爸媽聽到聲音,看到了滿頭大汗的何楊,趕緊叫了輛車,把他送去了醫院。
一整套的檢查。結果出來,簡直是噩夢一般。
骨癌!誰都無法接受的一個結果。
爸媽的淚,刷刷刷就下來了。何楊很茫然,甚至于絕望,都忘了落淚。他還想著,和同學約好春天一起去郊區看油菜花。春天的油菜花好美,聞著清新淡雅的花香,徜徉在一大片油菜花地里,那是多么美妙的事兒。
一開始是拒絕治療。
何楊說,爸,媽,你們別費勁了。我知道這病,治不好。把錢留下來,你們再生一個吧。何楊的話,讓爸媽的淚,又一次無聲地滑落。
在家里,何楊百無聊賴地上網,想象著自己到離開這個人世還會有多少日子。掛著的QQ,猛地動了一下。何楊點開,是有人要加自己。名字還挺特別:天使。何楊的心頭微微一動,什么樣的人,敢稱自己是天使呢?何楊是不加陌生人的。這次,何楊破例就加了他。
天使說:你好。
何楊發了個苦澀的表情:我不好。
天使:你怎么了?
何楊:我得了骨癌,可能不久于人世。
好久,天使沒什么反應,并且天使的頭像,也變黑了。
何楊搖搖頭,想,估計是把人家給嚇著了吧。
猛地,天使的頭像又亮了。何楊鼠標一點,就看到一張照片。極其漂亮的一張照片,真的如同天使一般。何楊的心,莫名地就動了一下。
天使說:你是男孩嗎?幾歲了?
何楊說:是的,17了。
天使說:怎么樣,我長得不賴吧?
何楊發了個懷疑的表情,說:這真是你嗎?
天使說:當然了。如假包換。
天使又說:我們做個約定吧,我給你每天發一張我的照片,發滿一百天。然后我們見面,如果我覺得可以,就請你做我男朋友,怎么樣?
何楊的心,莫名地有些欣喜。有這么漂亮的女孩,愿意做自己的女朋友,這是多好的事情啊。再一想,心又沉了。一百天?我能活滿一百天嗎?
不管怎么樣,天使好像還挺遵守承諾的,每一天。都會準時發來一張照片。何楊看著照片,想著本人,心頭就有些激動起來。
第7天,何楊還在電腦前看著天使的照片,痛感比以前強烈了,骨頭會發出陣陣疼痛感。何楊強自忍著,手攥得緊緊的。
第13天,何楊有些絕望了。又是無盡的痛感,有些難以忍受。他發現,這樣下去,不要說一百天了,五十天都難。何楊想象著和天使見面時的美好畫面。看著站在身旁,一臉痛苦表情的爸媽,想來,也只有做化療才能給自己留下一線生機。何楊說,我同意做化療。
第38天,何楊做完化療,什么東西也吃不下,一吃就吐。全身難受。也只有點開天使發來的照片,何楊臉上才會洋溢出淡淡的微笑。
第54天,何楊做完化療,想著過程的難受,真有一些想放棄。但一坐在電腦前,看著天使發來的照片,想著那一百天的約定,何楊的心頭就充滿了堅定。
第72天,醫生說,何楊的癥狀有了明顯的好轉,再過一段時間,就不需要做化療了。何楊迫不及待地告訴了天使,天使發來微笑的圖片,說,祝賀你,加油!
第99天,何楊出院了。骨癌基本無大礙了。原本還需要在醫院呆上幾天,但他還是迫不及待地想出來,不可能穿著病號服去見天使吧。何楊沒告訴天使他出院的事,他想給她一個驚喜。
第100天,在爸媽的陪伴下,臉色依然有些蒼白的何楊來到了約定的廣場噴泉池邊,他特地讓爸媽走得遠遠的。他怕他們嚇走了他的天使。
約定的時間到了。來了一個阿姨。何楊認識,是隔壁病房一位女孩的母親。阿姨說,何楊,天使來不了了,天使就是蕭然。我的女兒。那天,她看到你不愿做化療,她想鼓勵你好好活下去。一開始是她給你發的照片,后來是我,按她的要求給你發的。
邊說,阿姨邊掩住眼中奪眶而出的淚。
何楊眼前,早已一片模糊。
何楊記得,蕭然是上周離開的,很堅強的一個女孩。每次看見自己時,總是信心滿滿地說,哥,我們一起加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