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池上,1985年生,浙江杭州人,作品散見于《江南》、《飛天》、《文學港》、《文學與人生》等雜志。
桃花渡
一
秋天里,阮依琴得了一場不輕也不重的病。體檢報告顯示她的甲狀腺上有個邊界模糊的結節。阮依琴拿著那張薄薄的報告單,她在一片混沌中看到了一個黑漆漆的圓點。圓點并不算大,但醫生卻告訴阮依琴這個圓點很有可能就是腫瘤。醫生看上去四十來歲,微胖的臉蛋同禿得只剩下后腦那一圈兒毛的腦袋無不表明著他的專業很嫻熟。阮依琴的眼睛便繞過醫生那光亮得有些過分的前額,后方一扇老式、狹長的窗戶外,許多片梧桐樹葉正飄落下來,像是趕赴一場絢黃的盛宴。醫生沒有注意到阮依琴的眼神,他還在繼續說著,最好做個手術吧,一旦切片結果確定是惡性,就能馬上切除掉了。阮依琴還在看著窗外,那些梧桐樹葉不斷地掉落下來,好像永遠都掉不光似的。阮依琴就對著那些梧桐落葉說,我不能手術的。你不要害怕,醫生以為她在擔心,其實就是個小手術,這種病發現得早,治愈率還是很高的。但阮依琴卻說,我還有很多事情要做,我不能手術的。阮依琴起身去拎包,低頭的時候,她聽到了醫生的一聲嘆氣,你這個情況,應該做手術的。
從邵逸夫醫院到阮依琴的家不過兩站路。但那天,阮依琴走了四十多分鐘。快到家的時候,一場綿長的秋雨悄無聲息地降了下來,輕易地就將阮依琴打濕了。阮依琴立在無數細長、密集的雨點之中,她很想安慰自己這是一次誤會,那個黑色的圓點不過就是個結節。但如果不是呢?阮依琴不敢再往下想,甲狀腺癌雖然稱不上絕癥,但總是越早治療越好。阮依琴是怕死的,可阮依琴更怕自己不能唱戲。新版《追魚》馬上就要開始排練了,團里前些天定下來,還是由她同黃云伶出演。那么多年過去,許多事情阮依琴都淡忘了,但當年《追魚》里黃云伶的扮相卻無比清晰地印在了她的腦海之中。黃云伶披一條淡紅網眼云肩,著一條鮮紅的長百裥裙,她唱起戲來,云肩、裙擺亦隨之舞動,猶如一條紅色的鯉魚。阮依琴就狠咬了下自己的嘴唇,把B超單塞進了包里。阮依琴想,無論如何,都等到演出結束以后再說吧。
回到家,金阿姨看到濕淋淋的阮依琴吃了一驚。金阿姨問她,怎么淋得這么濕?金阿姨是阮依琴家的鐘點工,做了兩年多了,金阿姨搞衛生很干凈,燒菜也有一手,自打她來家里以后,阮依琴就沒再換過人。做的時間長了,兩人便熟絡起來,金阿姨人很爽快,有什么說什么。所以當金阿姨問她怎么淋得這么濕時,阮依琴輕描淡寫地說了句,忘帶傘了。阮依琴去脫衣服,走到洗衣機前時,她注意到洗衣機旁多了一瓶香水。這是一瓶淡黃色的香水,瓶身很是方正,上頭寫有黑色字母“DAISY”。阮依琴正看得出神,金阿姨就進來了。金阿姨說,這是你的吧,早上洗衣服的時候我摸出來的,還好沒洗進去。阮依琴想了想,說,哦,下次我不會忘記了。
假若金阿姨仔細辨別的話,她是能發現阮依琴那天的神情是有些游離的,如果再進一步思考,她也許就會發現阮依琴其實是不用那個牌子的香水的。阮依琴所有擺放在梳妝臺上的香水都由兩個交疊的字母C組成,它們的名字叫香奈兒。阮依琴只用香奈兒的香水。但那天,金阿姨未作深究便匆匆趕回家去了,所以,那頓晚飯照例只有阮依琴和馬凱兩個人吃。
阮依琴打開香水瓶,深深吸了一口,一股淡淡的、清甜的香味順勢竄入她的鼻子。這香水的名字起得真好,阮依琴想,她好像真的看到了初秋的原野上大片大片盛開著的雛菊。阮依琴把香水放到馬凱面前,問,這是你的吧?馬凱正吃著飯,馬凱說,是。馬凱如此大方地承認,讓阮依琴有些意外。這是送給一個女人的,馬凱說著把香水瓶放進上衣口袋,你就不想知道那個女人是誰嗎?阮依琴愣了一下,阮依琴想,自己好像應該問一下的。可是問了又能怎樣?是像其他女人那樣大吵大鬧一通,然后分道揚鑣?亦或是從此心里住進個疙瘩,彼此再生活在一起?兩者,阮依琴都不喜歡,她的本意只是想提醒一下馬凱,別太過分了。所以,阮依琴回答道,這有意思嗎?怎么沒意思?馬凱卻顯得咄咄逼人,馬凱說,知道了,我們才好去離婚。馬凱說完,撇下才吃了一半的飯出去了,只留下阮依琴一人待在空蕩蕩的客廳。阮依琴覺得今天的馬凱好像不像馬凱了。
記憶里,馬凱鮮有娛樂生活,他唯一的愛好便是鉆進文字堆里研究各種歷史。馬凱是市文化館里編各地縣級材料的。如婚前預料的一樣,他們的婚姻生活稱得上平淡無奇,阮依琴依舊加班加點地排戲,而馬凱則一頭埋進了他的書堆里。阮依琴甚至想,和這樣的男人在一起,絕不可能會因為諸如遇上七年之癢、缺乏激情之類的理由而離婚。因為,他們之間從來就沒有激情,說到底,他倆的婚姻更像是為了一張證明,那張給他倆以外所有人看的證明。既然如此,離不離婚對阮依琴而言也就沒那么關乎痛癢了。只是,阮依琴想,不能是現在。新戲一旦開始排練,那就好比是列車上了高速軌道,她又怎么能因為離婚這種事而分心呢?
阮依琴去房間里找戲服。戲服就壓在衣柜的最底下,那是件玫紅色的戲服,上頭繡有牡丹花紋,還配有白色流蘇的半透明云肩。阮依琴將戲服取出,穿上,透過衣柜上那面寬大的試衣鏡,她仿佛看到了年輕時的自己。阮依琴原本是唱花旦的。阮依琴很小的時候就跟著師父在劇團里唱戲了。那是個很小的越劇團,加上師父吳風梅也不過才六個人,這六個人把戲里所有的角色都扛起來了。如果換成別的地方,這樣的小劇團肯定是站不住腳的,但在阮依琴生活的這個小城——紹興則不同。紹興自古就是出戲曲的地兒,紹興的越劇、紹劇、新昌調腔放在全國都是有名的。紹興城里愛聽戲的人也多,一個露天臺子、幾張條凳,就是一個小型戲園子。
阮依琴她們常常在這樣的露天臺子上唱。阮依琴喜歡唱戲,盡管底下觀眾不多,但她站上臺卻有種飛起來的感覺。不唱戲的時候,阮依琴就立在臺子后方看師父。師父吳風梅已經四十好幾了,平日里,她總是挽著個發髻,吳風梅的眉目是細柔的,吳風梅看人的眼光也是細柔的,就連吳風梅的小碎步也是細柔的。吳風梅整個人都跟越劇一樣,阮依琴就常常望著臺上的吳風梅出神。阮依琴想,吳風梅多么像自己的母親呀。
阮依琴其實是沒有母親的,她甚至連母親長什么樣都忘了。唯一的印象是,四歲那年,吳風梅從福利院里把她領了回來。吳風梅說,你就跟著我唱戲吧。阮依琴便跟著吳風梅唱戲。吳風梅膝下無兒無女,吳風梅既把阮依琴當作徒弟,也把她當成女兒。后來,那是阮依琴大了以后的事情了,阮依琴無意間曉得,原來吳風梅曾經也是有過一個女兒的。只可惜,那個小姑娘在人世間沒活幾天便夭折了。小姑娘的父親不久也因病離世,只留下了吳風梅孤身一人。阮依琴聽人說的時候,仿佛看到了無數個夜晚,師父獨自坐在床頭,任由清冷的月光照過她的淚水。她就往自己心里打了一記,她想這輩子、下輩子,還有下下輩子,師父都是她的母親了。
阮依琴這樣想的時候并未料到,命運的枝蔓已經朝著不可扭轉的方向蔓延開了。頭一次見到柳玥是在露天臺子底下。阮依琴唱完戲正打算回家,卻被一個女人攔下了。女人披著件黑色風衣,圓潤的臉上長著一對與之不太相符的丹鳳眼。這種長相其實是很特別的,但阮依琴卻隱隱覺得似曾相識。還是女人先開了口,女人說,你好,我是柳玥。阮依琴這才憶起自己是見過這個女人的,那是在團里那只小小的影碟機里:柳玥扮作一個俊朗少年,在那只影碟機里咿咿呀呀地唱著。杭州越劇團團長柳玥是個小生,也是越劇界泰斗姚桂蘭的嫡傳弟子。阮依琴不禁有些局促了,柳玥卻笑了起來,在她云淡風輕的笑聲里,阮依琴聽到了一個聲音:跟我走吧。你這么好的苗子,應該唱小生的。
很久以后,當阮依琴回想起那天晚上的情景,仍覺得一切有如鬼使神差一般。阮依琴站在師父吳風梅和柳玥的中央,吳風梅問她,依琴,你想跟柳團長回去嗎?你要是想去,我不會攔你的。阮依琴的眼睛明明是向著師父的,可柳玥來了,柳玥的嘴里銜著一枚蘋果,她像一條蛇似地拼命蠱惑著阮依琴。你難道打算一輩子窩在這個小劇團里?你就不想登上更大的戲臺,唱戲給更多的人聽?阮依琴就一動不動地站在那里,但她的不語恰恰表露了她的心跡,她這才發覺自己已經接過禁果并吃下去了。阮依琴的眼淚簌簌簌地流了下來,她喚了聲,師父。吳風梅沒有應她,良久,吳風梅低語道,我已經不是你的師父了。
二
馬凱已經很多天都沒有出現了,自從提出離婚后,他就跟消失了一樣。但是那天阮依琴下班回家卻看見了他。馬凱坐在客廳的沙發上,第一句話就是,我們談談吧。阮依琴的心里就不禁咯噔了一下。果然,馬凱從包里拿出紙和筆來,家里的東西,你看著辦好了,我無所謂,反正這房子本來就是你分的。馬凱又說,名字我已經簽好了,就等你了。馬凱指的是離婚協議書。阮依琴沒有去拿那支筆,她盯了那張簽有馬凱名字的離婚協議書好久,想,這日子怎么過著過著,就過成了這樣?
阮依琴和馬凱的戀愛肯定算不上驚天動地。那時候,阮依琴沒日沒夜地唱戲,她在把自己唱成杭州越劇團臺柱的同時,也把自己唱成了大齡剩女。對此,阮依琴倒是無所謂,她想,和戲作伴的人生也沒什么不好。所以,不管別人怎么說,阮依琴仍舊我行我素。柳玥卻不這樣認為。有一回,柳玥把阮依琴叫到了她的辦公室,說,女人過了三十,就走下坡路了,你也該找個男人嫁了。柳玥說著,從抽屜里拿出一疊照片來。都是熟人介紹的,我看過了,除了有幾個年齡大了點,其他都還不錯。柳玥說得好像跟動物交配一樣簡單。柳玥又說,上次我去市里開會,人家領導特意提到了你,說你條件這么好,怎么會找不著對象的?是不是團里的工作量太大了,沒時間談戀愛。再這樣下去,就是我這個團長的問題了。阮依琴其實并不想拿那些照片,但她還是拿了,她接過照片的一瞬間突然想:婚姻本身,大概就是一場身不由己的戲。
阮依琴開始同照片上的人相親。照片上的好幾個人老得可以做她的父親,還有幾個離過婚。也有各方面條件都合適的,但對方要求婚后必須專心相夫教子。這個時候,阮依琴的腦子里就晃過柳玥的那句話來,柳玥說,女人過了三十,就走下坡路了。馬凱就是這個時候走進阮依琴的生活的。馬凱比阮依琴大六歲,人挺老實,長得也過得去,文化館里的人都說,馬凱是因為天天埋頭搞創作,才把自己弄成了光棍。
阮依琴還記得頭一次見馬凱,是在越劇團附近的一家小餐館里。菜入油鍋的聲音、服務員點菜的聲音和人們的交談聲把餐館包裹成了一個閉塞的瓶頸。菜遲遲未上,兩人都不由有些局促。本來嘛,如果有飯菜,兩個沒什么可聊的人便可以將話題轉移到菜上來。再不濟,還可以吃,一旦吃上了,場面便不至于那么尷尬。馬凱顯然不是什么制造氣氛的高手,他在問了幾句后,就再也不發問了,只是禮貌性地回答阮依琴提的問題。阮依琴也就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著。后來,阮依琴突然停了下來,她想自己為什么會這樣累。她倦了,于是,她對著馬凱問了句,要是我們結婚了,你會讓我唱戲嗎?馬凱呆了呆,旋即問道,那你會反對我編寫材料嗎?阮依琴就看著馬凱,說,不會。那我也不會,馬凱說。
從餐館出來,馬凱對阮依琴說,外面吃貴,還不衛生,你是唱戲的,吃上面更要講究。明天你來我家吧,我給你做頓好吃的。第二天,馬凱果真給阮依琴做了滿滿一桌子的菜。青椒炒筍絲、西湖腐皮卷、涼拌黑木耳……馬凱邊上菜邊說,我那天就注意到了,你不吃葷的。不過,你放心,今天這些菜全是素食,吃多了也不怕胖。阮依琴的心里便起了一絲漣漪,阮依琴想,這當然不是自己理想中的愛情。阮依琴理想中的愛情,要有愛恨情仇,要夠轟轟烈烈,但既然命里注定她不能擁有這樣的愛情,那么,她就只能退而求其次,求個穩當。馬凱他本身就是穩當,阮依琴沒什么可挑剔的了。
可現在,穩當的馬凱偏偏不穩當了。阮依琴坐在沙發上,她還在盯那張簽有馬凱名字的離婚協議書,協議書上,“馬凱”二字寫得龍飛鳳舞,就像此刻她的心緒。良久,阮依琴站起來,她從皮包里翻出那張B超單來給馬凱,你看看吧。和馬凱生活了這么些年,馬凱的脾氣阮依琴還是知道的。馬凱就是欠不得別人的債,特別是良心債。果然,馬凱接過,他的臉色變得難看起來。這是什么時候的事情?馬凱問。阮依琴沒有回答馬凱,阮依琴問的是,你還打算同我離婚嗎?馬凱不響了,馬凱就捏著那張離婚協議書,直到那張紙的中央被捏出了一道褶皺。明天我先陪你去復查一下吧,馬凱頓了頓,道,等這個事情處理好了,我們再離婚。阮依琴卻說,我不去的。你不就是想我檢查出來沒事,好順順當當地跟我離婚?我偏不去!馬凱把那張協議書扔了出去,阮依琴,這么多年,你什么時候在乎過這個婚姻?也對,它只有妨礙到你唱那些狗屁戲、當狗屁團長時,才是重要的。馬凱說完便頭也不回地出了門。
等馬凱走后,阮依琴仍舊坐在沙發上,她的眼睛跳過電視機、音響,最后落到了斜對面的那張婚紗照上。婚紗照里,阮依琴一襲玫紅色戲服,淺笑著。戲服很長很長,一直拖到了地板上。這是阮依琴的意思,阮依琴說,這樣才有婚紗的味道。阮依琴的旁邊則是馬凱,他也著一件改良過的戲服,看上去有些不太搭調。婚紗照拍成這樣,馬凱原先是不同意的。馬凱說,結婚總要有結婚的樣子,怎么搞得跟唱戲似的。阮依琴卻說,一百張婚紗照里一百張都是白婚紗、黑西裝,那種婚紗照,你要是喜歡,你自己去拍,我反正是不拍的。馬凱只好妥協,但馬凱并不曉得,阮依琴說的時候心里其實是閃過一個念頭的:如果生活里只有她同越劇,該有多好。
現在看來,也許她和馬凱的婚姻一開始就是錯誤的。阮依琴把自己蜷成了一團,陷進了沙發里。可是,那又如何呢?即便如此,她就像搭上了沒有回程的航班,回不了頭了。不僅如此,她還要讓這場滿是漏洞的婚姻繼續進行下去,必須繼續進行下去。阮依琴起身去拿新《追魚》的戲本。戲本很厚,她翻開其中一頁,里頭滿是她做的標記。沒多少時間了,阮依琴盤算著,新《追魚》上演后便是團長競選。阮依琴得到消息,等柳玥調去市委宣傳部,團長的空位就由本團的人來填補。團里的副團長總共就只有她和黃云伶兩人,換言之,這其實是一場她們兩人之間的戰爭。阮依琴就恨恨地看了那張婚紗照一眼,阮依琴想,她不能輸的。她好不容易才走到的今天,又怎么能在這個節骨眼上輸呢?
阮依琴還記得自己初到杭州越劇團的那個夏天,整個杭州城就像上了發條的機器般蠢蠢欲動。阮依琴經過的每一條小巷都被紅色的大字覆蓋了,上面用極其板正的宋體寫著“爭創‘文藝之都,人人有責”。從每家每戶的電視機、收音機里傳出的,也都是同爭創“文藝之都”有關的報道。在被持續高亢的情緒所包圍的這座城市里,越劇團更是首當其沖。市里下了文件,要求團里必須排一部高質量的戲——《追魚》。
幾乎所有人都變得忙碌起來,只有阮依琴除外。阮依琴是幫忙打下手的,有時她會幫忙去別的地方取道具,有時則去傳達室幫忙分發各種報紙、信件。傳達室里的報紙、信件很多很多,管傳達室的老頭一個人根本對付不過來。阮依琴在分發這些東西的時候卻在想,為什么柳玥把她挑了來,卻只讓她做這些活?但她亦沒有別的辦法。除此之外,她倒是有一大把空余的時間。每每這個時候,阮依琴便會呆呆地站在戲臺底下,那是個很大很大的戲臺,戲臺上,很多人在來來回回地走動,很多人在咿咿呀呀地練唱。阮依琴聽說,這部戲的花旦已經定下來了,是團里新晉的紅人黃云伶。阮依琴還聽說,張珍的人選還在考慮當中,張珍最后是要從臺上的那些小生里選出來的。
一段宛轉悠揚的曲調從戲臺后方飄了出來:但愿得夫唱婦隨常相敘,卻比那玉堂金印勝十分。這段戲說的是鯉魚精向張珍表露內心的情愫。阮依琴細細聽來,這花旦的音色柔軟中帶著細膩,細膩中又帶著點韌勁,她不覺聽呆了。然后,她看到一身鮮紅的黃云伶娉婷地走到了戲臺中央,黃云伶的眼眉彎彎的,酒窩淺淺的,黃云伶就像那條鯉魚精似的微笑地望著她。阮依琴哼唱起來,無數個音符從她喉嚨里蹦跳出來,滾落到了空氣中,阮依琴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唱,但她的內心卻在吶喊,唱吧,唱吧。阮依琴想,自己一定是被那條鯉魚精感動了。阮依琴還在唱著,然后,她看到黃云伶站到了她跟前。黃云伶說,你也想唱戲嗎?黃云伶的臉上已經沒有笑容了,這使得她原本嫵媚的臉顯出幾分凌厲來。阮依琴這才明白,自己不應該唱的。但她明白得太晚了,黃云伶空洞的聲音在她的耳旁擴散開來,類似于某種審判。黃云伶說,實話告訴你,你的嗓子不適合唱花旦的,當然,也不適合唱小生。阮依琴沒有辯駁,她看到一個字飛過來,又一個字飛過來,重重地砸落在她的心上。窗外,蟬叫了,蟬的叫聲一浪接著一浪,很快就將她湮沒了。阮依琴想,這是一個多么悲涼的夏天啊。
如果不是長宏影視公司的趙老板,也許阮依琴的人生就這樣了。阮依琴是在柳玥的辦公室里見到趙老板的。趙老板頂著個啤酒肚,前額處的頭發已經掉得差不多了,但這并不影響柳玥滿臉堆笑地同他握手。趙老板,我柳玥保證,這部戲改拍成電視劇一定會紅。柳玥還想繼續說下去,辦公室的門開了,柳玥看到阮依琴站在那里。阮依琴是來送報紙的,她繞過趙老板,走到了柳玥跟前,然后,她聽到了趙老板公鴨子一樣的嗓音。柳團長,她是誰?也是你們團里的嗎?柳玥說是,柳玥沒有回答趙老板的另一個問題。趙老板笑了起來,在他意味深長的笑聲里,阮依琴轉了個身,回敬給趙老板一個很好看的笑容,趙老板,我叫阮依琴,小鳥依人的依,琴棋書畫的琴。
那天晚上,阮依琴跟著趙老板去了他的一處別墅。在無數個往后的日子里,阮依琴都不愿再憶起那段不太愉快的經歷,趙老板壓在她上頭,就像某種巨大的白色肉蟲。你放心——好了——這部戲——肯定由你來演。趙老板邊說邊賣力地在她身體里進進出出,趙老板的話因此便變得斷斷續續了。阮依琴的思緒就在趙老板斷斷續續的話語中散落開去,阮依琴想到了團里那個瘦瘦高高的編舞,那是個叫潘志文的男人,他常常在下班前就幫阮依琴把熱水打好,再拎到她的宿舍去。潘志文還寫過一封情書給她,那封情書被她藏在了枕頭底下。許多個夜晚,當阮依琴撫摸著那張有些泛黃的紙,她覺得自己快要被幸福充滿了。但是,快要被幸福充滿的阮依琴最終也沒選擇潘志文。潘志文家里有個尿毒癥的母親,那個半死不活的女人已經耗費了他家太多的財力、人力,而且將來還要無止境地耗費下去。潘志文也不能讓她登上那個大戲臺,所以,當阮依琴躺在趙老板邊上憑吊那段無疾而終的愛情時,她僅僅只是難過了那么一下。然后,她聽到了趙老板不算太響卻極有規律的呼嚕聲,呼——呼——
三
阮依琴現在所在的病房共有三個病人,一個年紀很輕的女孩子,一個五十來歲的男人,還有她自己。探病的人零零散散,不太多,也不算太少,但這并不影響阮依琴練習新戲。阮依琴手里拿著戲本,柳玥跟她講不用再唱這部戲的時候,她一度以為自己完了。柳玥說,這是我在越劇團的最后一出戲,這里頭一絲一毫都不能錯的,你都病成這樣了,怎么能上臺演出呢?阮依琴這才曉得馬凱把事情捅到柳玥那里去了,不管她怎么解釋,柳玥都堅持不再讓阮依琴出演了。
阮依琴去邵逸夫醫院找醫生。阮依琴說,醫生,你幫我想想辦法好不好,我這兩天還要唱戲的。醫生手里拿著一張新報告單,他看了一會兒,對阮依琴說,你還是趕緊手術吧。阮依琴的身子就軟了下來,阮依琴想,秋天過去了,總還會有春天,可錯過了這部戲,她阮依琴還會有春天嗎?阮依琴站了起來,她是用手扶著醫生的辦公桌站起來的。阮依琴說,醫生,你一定要幫我,我不能不唱戲的。醫生盯著眼前這個奇怪的女人,搖了搖頭,你這種情況,手術已經是最好的辦法了。他想了想,又補充道,這種手術,一般休養半個月就可以正常上班了,你用不著那么擔心的。阮依琴去撥柳玥的電話,阮依琴說,團長,你給我半個月時間好不好,就半個月,等我手術好,就可以重新唱戲了。她頓了頓,又說,你知道的,我不能不唱戲的。柳玥沉默了,半晌,她對阮依琴說,好好養病吧,我還要聽你唱《追魚》的。
阮依琴很快就住進了邵逸夫醫院,她的戲臺也就從劇團轉移到了病房。除卻那些零碎的術前檢查,阮依琴所有時間就坐在病床上背戲本、練嗓子。夜晚,當阮依琴把病床旁的簾子拉下來的時候,她甚至想,這多么像戲臺上的那塊幕布啊。手術前一天,阮依琴照舊拿出了戲本,但是,她的思緒很快就被邊上的窸窣聲打斷了。聲音是從隔壁床發出來的,那個年紀很輕的女孩正同一個男孩摟在一起,有說有笑。男孩是女孩的男朋友,之前到外地去了,剛剛才趕回來。許是小別勝新婚的緣故,兩人說著說著竟親起嘴來。阮依琴只好別過臉,裝作沒看見。從她所在的地方往斜上方望去,一臺24寸的彩電正在播放著新聞。新聞里,一個老太太坐在一張木椅上,老太太的頭發已經全白了,陽光照著她的頭發,反射出銀晃晃的色調來。老太太的后方,一個微微有些駝背的老頭正在替她理發,老太太的頭發剪落下來的時候,就好像剪碎了一地飄揚的雪。老頭是老太太的丈夫,據女主播介紹,夫婦倆已經牽手走過了五十個年頭。在這五十個年頭里,老太太的頭發幾乎全是她丈夫理的。
阮依琴看不下去了。所幸,醫院的這棟樓臨街而建,阮依琴把目光轉向窗外:一條不太寬敞的馬路上,許多輛汽車正軋過路面,汽車所過之處,很多粒塵土在飛快地跳上跳下。馬路兩旁則是各色店鋪,它們一字攤開,像一條條貼了花片的蛇延伸向遠方。那天下午,阮依琴就一直倚在窗戶旁往外看,看那些把整條街綴得色彩斑斕的招牌,也看從她眼皮子底下馳過的一輛又一輛汽車。后來,阮依琴終于看厭了,她轉身回病床的時候想,自己到底是有些寂寞了。
阮依琴要手術的事,團里的人并不曉得。阮依琴對柳玥說,不過就是個小手術,沒必要讓大家往醫院里跑。阮依琴其實更怕團里的人一旦知道了,難保沒有一些蜚短流長。柳玥自然也明白,但柳玥什么也沒說。按理,阮依琴還應該告訴馬凱,阮依琴同馬凱一起生活了這么些年,就是沒有愛情,也總歸有一點感情的。但眼下,馬凱都這樣害她了,她也就沒有告訴他。
手術簽字前,醫生問阮依琴,還有沒有其他親屬?阮依琴想了想說,沒有,就我一個人。阮依琴說著在那疊厚厚的紙上簽字,她簽了一個又一個,簽到最后一個名字的時候,手機鈴聲響了。電話是金阿姨打來的。金阿姨一上來就問,你這兩天跑哪里去了,我都急死了。打電話給你,老是關機,問馬先生,他又說自己在外地。阮依琴這才想起,自己住院前忘記同金阿姨交代一聲了。她只好說,不好意思,這兩天外出有點事,手機又正好沒電忘了充。金阿姨的語氣便緩和了下來,那我這兩天的飯就不做了,衛生還是會像平時那樣打掃好的。你什么時候回來,我好給你做頓好吃的,外頭的飯菜總是不及家里的好。阮依琴的眼淚下來了,止都止不住。她想,自己這是怎么了,明明剛才手術簽字都沒哭的。然后,她聽到了電話那頭金阿姨急促的聲音,金阿姨在問,你怎么啦?
那天下午,金阿姨趕到醫院的第一句話就是,這么大的事,你怎么都不跟我說的?馬先生也不知道?見阮依琴不響,金阿姨又說,這怎么行?要出事情的。金阿姨拿手機撥馬凱的號碼,卻被阮依琴攔下了。阮依琴說,金阿姨,別打了,我們都快離婚了。金阿姨握手機的手就僵在了那里,金阿姨問,好好的,干嘛要離婚?阮依琴想了想,說,就是沒法過了,沒法過了就要離婚。金阿姨不作聲了,許久,金阿姨說,好,我曉得了。但你一個人在醫院里肯定不行,家里沒個人,就是請個護工都會偷懶的。要是你不嫌棄我這個老太婆,就讓我來照顧你吧。
阮依琴的手術整整做了五個小時。阮依琴被推進手術室的時候,外頭還只有金阿姨一人,出來時,卻變成了兩個。來者是黃云伶。黃云伶穿著一條亮黃色連衣裙,裙擺很長很長,那抹長長的亮黃色就在阮依琴的眼前招搖地躍動著。黃云伶怎么會知道她手術的事,阮依琴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太累了,累得連睜眼睛的力氣都沒有了。阮依琴把眼睛閉上了, 然后,在一片黑暗中,她聽到主刀醫生說,她的甲狀腺被切掉了三分之二,以后要長期吃一種叫優甲樂的藥。醫生還說,這兩天都不要給她進食了,就輸營養液好了。阮依琴曉得醫生是在同金阿姨講,她很想叫出來,醫生,你不要講,你等那個女人走了再講好不好。但是,她連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她太虛弱了,在她尚存的最后那一點意識里,她聽到的是黃云伶的聲音。黃云伶說,張珍的人選昨天已經定下了,是個新人。至于你嘛,還是好好養病吧。
阮依琴是在第二天下午醒來的。醒來的時候,午后的陽光正透過窗戶射在她的臉上。這是種不算太熱的溫度,但阮依琴卻一下被驚醒了。阮依琴滿腦子里跳來跳去的都是黃云伶對她說的那些話,黃云伶說,張珍的人選已經定下了,是個新人。黃云伶說,至于你嘛,還是好好養病吧。阮依琴就在心里一遍遍地對自己說,不可能,不可能。柳玥明明答應過她會等她回去的,杭州越劇團團長柳玥怎么可以說話不算話呢?
阮依琴打電話給柳玥,電話是很久以后才接通的。柳玥在電話里一共只講了兩句話。柳玥的第一句話是,依琴,你要說的,我都知道了。柳玥的第二句話是,依琴,你是副團長,一切都要以大局為重。阮依琴不知道該說什么了,后來,她唱了起來:但愿得夫唱婦隨常相敘,卻比那玉堂金印勝十分。太陽照著阮依琴的喉嚨,她感覺自己的聲音正在被陽光撕裂開來,沙啞而蒼白。但她仍不停地唱著,她唱得極其投入,等回過神來,她才發現柳玥已經將電話掛了。
那個晚上,阮依琴在床上翻來覆去,怎么也睡不著。天快亮時,她看到了一個半老的女人,女人的臉已經瘦得變形了,她像一盞枯盡的油燈等待著最后那丁點油被消耗殆盡。阮依琴的后背就起了一襲冷汗,她想起兩年前打來的那通電話,也是在破曉時分。電話里,阮依琴得知吳風梅已經到了胰腺癌晚期,希望她能回去見最后一面。阮依琴的心就跌落了下去。阮依琴記起,自己已經很久都沒去看師父了,最后一次,是在那個小劇團里,吳風梅淡淡地說了句,你已經不是我徒弟了。阮依琴還想起,和趙老板好上后沒多久,黃云伶來找她。其實,趙老板已經很久都沒有和阮依琴聯系了,趙老板很忙,忙著賺錢,忙著換女人,趙老板身邊從不缺女人,但黃云伶的那只戴有碩大鉆戒的手還是重重地甩了阮依琴一巴掌。這算輕的了,黃云伶說,叫你身子骨賤,叫你勾引我的男人!黃云伶似乎還不解恨,又說,你真以為你唱得好,才進的這里?告訴你,要不是柳團長想要報復你那個師父,就憑你……阮依琴這才知道,吳風梅和柳玥原來是在同一個越劇團的,她們同時喜歡上了一個男人,后來,那個男人成了吳風梅的老公。阮依琴的眼睛紅了,許多滴眼淚掉落下來,啪嗒啪嗒,啪嗒啪嗒。黃云伶還在看她,黃云伶只冷冷地說了句,你不嫌丟人,我還嫌丟人呢,我可不想別人以為我會被你這樣的人撬了墻角。黃云伶說完,就管自己走了,只留下阮依琴一人。阮依琴想,自己無論如何都要恨黃云伶了。
電話那頭還在等阮依琴的回答。阮依琴說,我來,我現在就來。阮依琴火速趕去紹興看師父。一路上,阮依琴如坐針氈。她怕師父就此仙去,亦怕這一輩子永遠都得不到師父的原諒。及至看到師父,她才明白一切都來不及了。吳風梅被平放在一張木板上,消瘦的臉龐同緊閉的雙眼使得她和記憶里的那個師父很不相同。記憶里,吳風梅是清瘦的,但絕不是消瘦。吳風梅的目光永遠是那么細碎、柔和,就像她們在福利院里的第一次相遇,吳風梅用細碎、柔和的目光問她會不會唱歌。她點點頭,唱了首《世上只有媽媽好》。吳風梅把眼睛瞇上了,瞇上了眼睛的吳風梅看上去很溫柔,是像媽媽般的溫柔。吳風梅是閉著眼睛聽完《世上只有媽媽好》的,然后,她睜開眼睛對阮依琴說,以后就跟著我唱花旦吧。
阮依琴恨死自己了。她問自己為什么不早點來看師父,為什么不早點求得師父的原諒。阮依琴開始咬自己的嘴唇,死命地,直至把自己的嘴唇咬出了血來,她還在咬。一個約莫十來歲的小姑娘走進來問她,是不是阮依琴。確認了以后,又告訴她,師父特別交代,如果依琴回來了,一定要告訴她,自己是一直把她當徒弟的。阮依琴感覺自己的身體被某種東西擊穿了,她在那張木板前跪了下來,磕了三記響頭,師父,我回來了。師父,是我——依琴——回來了。后來,阮依琴站了起來,阮依琴說,師父,我給你唱段戲吧。世情薄,人情惡,雨送黃昏花易落。曉風干,淚痕殘,欲箋心事,獨倚斜闌。難!難!難!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聲寒,夜闌珊,怕人尋問,咽淚裝歡。瞞,瞞,瞞!這出戲是《陸游與唐婉》中唐婉唱的《釵頭鳳》,阮依琴很小的時候,師父就教她唱了,可師父總說她唱不到位。但那天,阮依琴卻把自己唱哭了。
此刻,越來越多的影像夾雜在一起,像電影膠片般一幕幕呈現在她眼前。阮依琴從床上坐起來,她突然很想唱一段《釵頭鳳》,為自己,也為師父。阮依琴扯開嗓門唱了起來,但她才唱到高音就唱不下去了。阮依琴驚覺,自己已經不能唱戲了。
四
阮依琴是一周后出的院。阮依琴站在醫院門口,看著大街上不斷穿梭的人流,突然就有了一種物是人非的感覺。阮依琴的喉嚨還沒有恢復,醫生卻告訴她,他只負責甲狀腺手術,腫瘤被切除了,各項指標也趨于穩定,至于那個喉嚨嘛,完全是兩碼事。醫生說得振振有詞,阮依琴也就懶得跟他爭辯。其實,阮依琴完全可以跟他爭辯的。但是,她累了,她想如果爭辯能讓喉嚨重新好起來的話,那她會爭辯的,但是既然爭辯沒有用,那還有什么好爭的呢?
在醫院的這幾天,阮依琴是試著每天都來上一段的,但是任憑她再怎么努力,她的嗓子似乎都回不到從前了。但阮依琴心里卻想,會好起來的,肯定會好起來的,她還要唱《追魚》,她還要唱好多好多的戲。所以,她仍舊用力地唱著,她的聲線也就因為顫抖而變得飄飄搖搖,似斷非斷了。金阿姨看不下去了,金阿姨不止一次地勸阮依琴,不好再唱了,你現在需要的是休息。阮依琴沒有聽進去,她的腦子里掠過黃云伶甩了她一巴掌后,她在排練房里練習的情景。她學著徐玉蘭的法子,硬是給自己那脆生生的嗓音添上了一層中性化的色彩,她就這樣沒完沒了地唱啊唱,終于把自己唱到了“梅花獎”的領獎臺上。領獎臺下,黃云伶面無表情地坐在那里,阮依琴把獎杯舉了起來,阮依琴把獎杯舉得很高很高,那意思是,你黃云伶做到的,我做到了;你黃云伶沒做到的,我也做到了。可如今,她竟然不能唱戲了。不能唱戲意味著什么?阮依琴不敢去想,一瞬間,她好像被苦澀包裹了。
金阿姨還在勸她,你千萬不好急的,人家說,心情好了,病自然也就好了,你這種情況更加急不來。阮依琴停了下來,她喃喃道,我可能一輩子都唱不了戲了。要是不能唱戲,那我還不如死了。亂講,金阿姨急了,你還年輕,什么死不死的。退一萬步講,就是真的不能唱戲了,也不好尋短見的。阮依琴就看著金阿姨,說,金阿姨,我知道你是為我好,但是,我的事,你不懂的。很長一段時間里,金阿姨沒有再講話,金阿姨嘆了一口氣,又嘆了一口氣。金阿姨嘆了無數口氣。后來,金阿姨站了起來,金阿姨說,你的事情我是不懂,但人人都有一本難念的經。就好比我吧,我家那老頭子死了沒多久,我就被檢查出得了乳腺癌,你說我,老公沒了,連女人的那點資本也沒了,我這樣活著又有什么意思?金阿姨哽咽了。阮依琴沒想到金阿姨竟有如此悲慘的遭遇,一時間不知該說什么才好。她伸出一只手來,想安慰一下金阿姨,沒想到卻反被金阿姨握住了。金阿姨說,其實,我好幾次也都想跟了老頭子去的。可后來,我想通了,老天爺既然讓我活著,我就好好地活吧。孩子,聽我一句勸,人哪,只要活著,沒什么過不去的!
現在,阮依琴站在醫院門口。大街上依舊川流不息,大街上的行人好像永遠都走不完似的。阮依琴就盯著這些來來往往的人,看他們一撥過去了、下一撥再過來。阮依琴想,也許金阿姨是對的。阮依琴決定去紹興看吳風梅,阮依琴跟金阿姨說的時候,金阿姨一萬個不同意。金阿姨說,你做好手術才沒多久,怎么好去的?阮依琴卻說,你就讓我去吧。阮依琴的話不響,卻帶著力道,金阿姨曉得,阮依琴是非去不可了。
抵達萬羅山公墓時,已經將近十點了。阮依琴獨自一人拾級而上,由于手術才不久,所以她走起路來略顯吃力。但阮依琴卻堅持獨自走完這條路。關于這一點,金阿姨并沒有表示反對,金阿姨只說了句,你慢慢來,吃不消了就停一會兒,再不行,就打電話給我,我上來背你。阮依琴就想,金阿姨是懂她的,也懂她那顆想單獨跟吳風梅講話的心。
這是阮依琴第二次來吳風梅的墓地。頭一次,是師父下葬那會兒,她尾隨著送葬的隊伍,看到了師父的墓碑。墓碑不大,碑上用黑色的漆寫了“越劇花旦吳風梅”,邊上還嵌有一張黑白照片。再過去,則是師父那先去了好多年的丈夫,大概因為年份較早,所以并無照片。這樣一來,這個師父同柳玥共同喜歡過的男人,便無從知曉了。
真正引起阮依琴注意的卻是墓碑左下方的那些人名,阮依琴仔細看去,是幾個徒弟的名字。師父沒有子女,這樣做本無可厚非,但阮依琴搜尋了好幾遍,都未發現自己的名字。阮依琴的心里便起了波瀾。阮依琴想,自己畢竟是想做吳風梅的徒弟的。但真要刻上自己的名字,阮依琴卻又猶豫了。從紹興回來,柳玥問她,吳風梅死了,你知道嗎?阮依琴有些心虛,但仍裝作鎮定道,有這種事?柳玥冷笑了一聲,都好幾天了,你真不知道?阮依琴說,我怎么會知道呢?柳玥沒有再問下去,但阮依琴卻覺得柳玥是知道的了。阮依琴從此便再也沒去看師父。
阮依琴感覺自己的眼睛酸澀了。她用手揉了揉眼睛,從包里拿出件玫紅色的戲服來。多年前,阮依琴從紹興奔赴杭州的時候,就曾帶著它。阮依琴把戲服穿上,跪下,然后,在墓碑前點上了一炷香。香很快彌漫開來,在一團團濃重的煙霧里,阮依琴好像看到了柳玥、吳風梅,還有黃云伶,無數的過往像煙云般在她眼前聚集起來,最后,定格成了一幅畫面。畫面上,阮依琴手捧著一只獎杯,那是越劇界的最高獎項——“梅花獎”,隨即畫面又都消散開了,只剩下地上那一堆灰燼。
吳風梅還在淺笑著,照片里的吳風梅并不說話,但好像早已洞悉了一切。阮依琴不再說什么,她從包里翻出一支紅筆來。筆是從馬凱的書房里拿的,筆尖很細,她就用那支極細的紅筆在墓碑上寫自己的名字。阮依琴寫得極其用力,每寫一筆就停頓一下,她終于覺得自己離師父近了。
五
那天傍晚,阮依琴從墓地趕回家時,馬凱居然回來了。馬凱像什么都沒發生過似的,系著個圍裙,在廚房里淘米、做飯,阮依琴的心頓時就變得丁零當啷了。阮依琴想起自己已經很久沒有吃馬凱燒的菜了。最后一次,還是在那間老房子里,那是間八十年代的老房子,里頭只有一間小小的客廳,廚房是和客廳連在一起的,但這并不影響馬凱在里頭搗騰飯菜。馬凱說,要把胃養好,才有力氣唱戲。馬凱很會做菜,但馬凱除了會做菜和會寫些文字,其余一無是處。后來,團里分了套房子給阮依琴,也就是她現在住的這套。房子很大,有140多個平方。阮依琴站在獨立的廚房里對馬凱說,燒菜這種事情以后還是交給阿姨做吧。阮依琴后來果真請了阿姨,馬凱從此閑了下來。閑了下來的馬凱再也不用做菜,他就看著阮依琴不斷地使喚著阿姨。阮依琴說,阿姨,菠菜湯以后燒淡一點,不然我嗓子難受,唱不好戲的。阮依琴又說,阿姨,明天吃蘿卜燉排骨吧,排骨你吃掉好了,我不吃的……
馬凱還在廚房里忙活。阮依琴問金阿姨,到底是怎么回事?金阿姨說,今天你在山上,馬先生打電話給我,我說你去看師父了。馬先生就說,他今天會回來燒飯的,還叫我不要告訴你。金阿姨還想說下去,馬凱端著菜出來了。一碗清蒸鱸魚、一盤清炒芋艿、一鍋百合粥,壓軸的是個香菇老鴨煲。馬凱擱下碗對阮依琴說,你剛做好手術,就別光吃素的了,要多吃點補補身子。不過,今天的菜里都沒放蔥和老姜,味道可能差了那么點。馬凱說完,又去拿筷子。金阿姨就對著阮依琴使勁眨巴眼睛,我看馬先生對你還是有感情的。換成有些人,你這里才動手術,那里就要同你撇清關系了。可你看看馬先生,回來給你做飯不說,曉得你剛手術過,不好吃辛辣的,連蔥花、老姜都不放進去,你說他都做到這個地步了,你還離什么婚呀?阮依琴想,她和馬凱之間的事是怎么都說不清了,所以,她只答了句,金阿姨,你不懂的。
不管怎樣,馬凱的夜晚變得忙碌起來。每天下班后,馬凱都要在廚房里折騰來折騰去,臨近睡覺時,再往文化館趕。馬凱現在住在文化館的宿舍里。據馬凱講,他在整理一份很重要的資料,已經快要收尾了。阮依琴就看著趕來趕去的馬凱想,這算什么意思呢?阮依琴去找那張離婚協議書,那張紙自從被馬凱扔掉后,就被她放在了抽屜里。紙已經有些皺了,阮依琴把紙打開,她看到了那兩個潦草的字——“馬凱”。阮依琴在一旁簽上了自己的名字,然后,她把那張紙放在了客廳的茶幾上。馬凱,我們離婚吧。阮依琴說。
馬凱卻拿過那張協議書,撕了,阮依琴看到許多小紙片飄散在空中,又飛落下來,就好像是在誓死保衛一段不該被拆散的愛情。阮依琴喊起來,馬凱,你到底什么意思?不是你要跟我離婚的嗎?馬凱說,是,但那是以前,現在我不想離了。阮依琴有些歇斯底里了,馬凱,你少來,你不就是想跟我離婚才去柳玥那告的密?我現在唱不了戲了,你滿意啦?你要真那么想,我也沒辦法,馬凱的語音不輕也不重,反正這個婚我是不會離的。阮依琴想哭了,她坐在沙發上竭力使自己的眼淚不掉落下來,但卻愈發無能為力。阮依琴哭了起來,是小聲抽泣的那種,在無盡的抽泣聲里,阮依琴問馬凱,你是不是在可憐我?馬凱的手按下來了,那是一只很柔軟的手,按在了阮依琴的肩膀上。馬凱說,別東想西想了,我明天要出一趟差,等出完差,我搬回來住吧。阮依琴的心就直愣愣地墜了下去,她想,自己真的是被可憐了。
阮依琴跟團里請了長病假,并托金阿姨幫忙找房子。金阿姨當然不同意,金阿姨說,我雖然不曉得你們為什么要離婚,但你們夫妻一場,好歹是種緣分。金阿姨又說,過日子,總要往好的地方看,就好比馬先生這些天忙進忙出的,沒有功勞也有苦勞。阮依琴卻是鐵了心要搬出去住,金阿姨,這滿大街都是房屋中介,你要不想幫我,就算了;但你要是還當我是朋友,就幫我找個清靜點的地方。我現在不求什么了,只圖個清靜。阮依琴都這樣講了,金阿姨只得答應幫她找。
房子很快就定下來了,是在一個距離靈隱寺不遠的小村子里。村子的名字很是雅致,叫白樂村。金阿姨自己就住在那里。她的一個遠房親戚的女兒嫁去了廣州,老兩口也打算跟過去,房子便閑置了下來。據金阿姨講,白樂村風景好,空氣好,關鍵還安靜。除了春天,村子里的人要忙著采茶外,其余時間,整個村莊就是一條小溪、一大片茶園和幾條慵懶的黃狗。金阿姨還說,真要住到那里,還可以經常去拜菩薩,靈隱寺的菩薩還是很靈的。金阿姨說的時候,阮依琴的眼前就出現了一座被善男信女擁擠著的寺廟,還有一個清幽的、被人遺忘的村莊。阮依琴想,自己其實是更喜歡那個被人遺忘的村莊的。離家前,阮依琴最后看了一眼玻璃柜子上的“梅花獎”獎杯,然后,把它塞進了床底下的那只塑料箱。
不管怎樣,阮依琴的生活變得空閑起來。白天,她常常去村落里散步,目光所及,皆充滿了古樸的意味,白墻黑瓦的老屋,大片蔥綠的茶園,恣意流淌的溪水;又或者哪兒也不去,只是坐在屋前的小院里。小院總共十來個平方,中央種著棵不高也不矮的桂花樹。正值桂花開放的季節,可是這棵樹上偏偏連一朵桂花都沒有,樹便有些奇怪了。金阿姨解釋道,你不要介意,這是棵雄桂樹。阮依琴當然沒有介意,她摸著桂花樹上粗糙的樹皮想,這棵孑然一身的桂花樹,多么像自己的影子啊。桂花樹下放著塊磚頭,頭一次來這里的時候,阮依琴蹲下身子,竟發現土黃色的磚頭上還刻有“桃花渡”三個字。字呈拱橋型,周圍圈有幾條精細的云紋。阮依琴不禁有些疑惑,這是誰寫的?可金阿姨卻說,這里住的都是農民,做活都來不及,哪里會有心思在磚頭上寫字呢?
阮依琴愛上了白樂村平靜恬淡的生活。倘若說,她對這兒的日子還有一絲不滿,那便是馬凱了。阮依琴搬進白樂村后不久,馬凱來了。馬凱一見她就劈頭蓋臉地問,聽說你請長病假了?阮依琴正在看那塊磚頭,阮依琴說,我的事用不著你管。馬凱激動起來,好,我不管你。你愿意躲我也好,愿意躲團里的人也好,哪怕你在這兒待上一輩子,我都不管。但你最好問問你自己,躲不躲得過你自己那道坎?阮依琴的心就被刺痛了。
還有一件事,也不得不提。那是馬凱來白樂村后的一天,潘志文打電話給她,問她有沒有興趣參加“常青越劇團”。阮依琴不由愣了一下。阮依琴已經很久都沒有跟潘志文聯系了,盡管這些年,她是團里的副團長,而他則仍舊負責編舞,但兩人的關系也僅此而已了。他倆最后一次聯系還是在幾年前,潘志文那個患尿毒癥的母親死了,阮依琴去他家里吊唁。除此之外,再無瓜葛。事實上,他們也不能再有任何瓜葛,盡管潘志文這些年來一直單身,但她畢竟已經是別人的妻子了,還能起什么念頭呢?潘志文卻還在說著,潘志文說,如果你能來就好了,我那兒正好打算排個新劇。“常青越劇團”阮依琴還是知道的,那是潘志文工作之余組建的業余越劇團,團里所有的成員都是些退休的越劇迷,大家有事沒事就一起練練嗓子,切磋心得,有時還到社區參與表演。阮依琴眼下有的是大把時間,但她想,這算不算是另一種善意的施舍?更何況,這樣一來,不就真的表明自己不能在正規的戲臺上唱戲了?所以,阮依琴對潘志文說,不好意思,我沒興趣。潘志文不再勉強她,潘志文說,行,那要是你無聊了,來我這里玩玩。
現在,和阮依琴有聯系的就只剩下金阿姨了。金阿姨其實已經不在阮依琴這里做活了,搬到白樂村后不久,阮依琴就試著自己燒飯、洗衣服和搞衛生。金阿姨曉得阮依琴不過是在打發余下的時間,不過她亦沒點破。金阿姨常常在下班后來看阮依琴,有時則讓阮依琴去她家坐坐。金阿姨的家就在前面。那是間小得不能再小的平房,七八個平方的房間里橫擺著一張床,衣柜、棉被、板凳等各式雜物幾乎堆到了天花板上。阮依琴很難想象金阿姨就住在這樣的房子里,金阿姨卻說,不錯了,那討債鬼好歹還留了一塊地給我,否則我連落腳的地兒都沒了。金阿姨說的討債鬼是她兒子,據金阿姨說,她老公死后,好不容易才把兒子撫養大,沒想到兒子卻沾上了賭癮,家產全都給敗光了。三年前,兒子又因為偷竊被抓進了局子里,就只留下她一人住在村子里。阮依琴很想安慰金阿姨一番,可金阿姨卻說,你覺得我夠苦了吧,但是你看,每天新聞里播的那些天災人禍,哪一樁不比我苦呢?可他們能怎樣?金阿姨說著吁了一口氣,再怎么樣,也得活下去呀。阮依琴有些心疼金阿姨了,她想,自己的事和金阿姨的一比,好像真的不算什么了。
六
白樂村的初冬顯得有些蕭條。太陽不溫不火地照著小院,也照著小院里的那棵桂花樹。桂花樹的葉子已經掉落得差不多了,看上去像個古怪的孤老頭。阮依琴站在桂花樹下看自己的影子,影子長長的,看上去極其瘦削。然后,她看到了一個完全不同于自己的影子正在朝自己走來。請問,你是阮依琴吧?女人說。阮依琴抬起頭來,她看到了一個稍顯豐滿的女人。女人稱不上漂亮,卻很清秀,長長的黑發在后腦勺扎成了一條細馬尾。阮依琴就瞅著那條細黑的馬尾,直到女人的聲音像一段樂曲落進了她的耳朵里。女人說,我是來請你同馬凱離婚的。
很長一陣子,阮依琴都沒有開口。在一片好似永無止境的靜默里,阮依琴知道了女人同馬凱是在一次下鄉采風中認識的。當時,女人還有老公,但那是個從來只知道工作、應酬的男人。也許是因為兩人的境遇驚人地相似,他們多少有點相見恨晚的意思。女人很快離了婚,他們說好等馬凱這邊處理完畢,就開始新的生活。可現在,一切都完了。女人的聲音低了下去,馬凱說他不能撇下一個病著的妻子,不能做那樣的混蛋。女人哽咽了,過了好一會兒,她才繼續說下去。我不怪他的,我一點都不怪他的。我知道,他是個好人。可我怎么辦?我想同他結婚、生活,我還想同他生個可愛的孩子……女人終于把持不住,哭了起來。
阮依琴靜靜地望著眼前的這個女人,她猛然記起自己同馬凱也曾有過一個孩子的。那是她剛同馬凱結婚不久,團里正好要排一部戲,她幾乎想都沒想就把孩子打掉了。馬凱是孩子沒了一周后才知道的,他只說了一句,你曉不曉得,我是老馬家的獨子啊。再后來,阮依琴做上了副團長,事業也越發穩定了,但醫生卻告訴阮依琴,因為長期節食,她的體質已經不適合懷孩子了。如果我硬要懷呢?阮依琴問醫生。也不是沒有可能,醫生說,但你首先要增肥,還要吃中藥調理。阮依琴看了看自己瘦弱的身體,又看了看醫生,說,我先吃中藥吧。阮依琴開始吃起了一服又一服的中藥,但那么多的中藥也沒能讓她懷上孩子。有一天,馬凱一把搶過了阮依琴手里的中藥,倒進了馬桶。不生就不生吧,沒孩子也好過日子的。馬凱這樣一說,阮依琴便如獲大赦,從此,她再也不提生孩子的事了。
女人還在嚶嚶哭著,阮依琴其實也想哭,為自己,也為那個從未見過天日的孩子,但她最終也沒能哭出來。阮依琴伸出手,去撫摸女人的長發。女人的發絲很細、很柔,她感到自己被一片溫暖融化了,然后,她就在那片溫暖中問女人,你愛他嗎?女人吃了一驚,但她仍點了點頭,說,愛。有多愛?很愛,女人說。阮依琴不再說話了,她把手抽了回來,但她卻在心里對自己說,這就夠了。
阮依琴跑去常青越劇團找潘志文。常青越劇團排練的地方實際上就是個老年活動室,活動室分上下兩層,越劇團租到的是上面那一層。平時,活動室是歸社區管理的,周末越劇團用的時候,里面的兵乓球桌、麻將桌就被挪到一邊。現在,阮依琴站在一張麻將桌旁,她看到活動室的中央,一群中年女人好像在哼唱著什么。她們中的一個忽然停了下來,叫道,這不是阮依琴嗎?阮依琴沒有理她們,她穿過這些嘰嘰喳喳的女人,徑自走到了潘志文跟前。潘志文正在寫字,他寫得極其用心,并沒有發覺阮依琴的到來。阮依琴就在潘志文的那張紙上輕輕地敲了一下,我演鯉魚精,你來演張珍,這樣的《追魚》你排不排?潘志文的頭抬起來了,他的眼睛里帶著迷茫,但他仍舊說,我排,我排。
現在想來,這也許是阮依琴職業生涯中最糟糕的一部戲。所有演員都是業余的,業余的丞相,業余的包拯,業余的天兵天將。潘志文雖是編舞,但他畢竟也不是科班出身,就連阮依琴自己也許久不唱花旦了,所以,合練的時候,整個戲就像是掉了牙的老太太,連說話都是漏風的。但不管怎么樣,戲總算是排起來了。戲上演的前一天,阮依琴給馬凱打了通電話,阮依琴說,我要演新戲了,你來看吧。馬凱沒有說來,也沒有說不來。阮依琴有些失落,她對著電話那頭的馬凱又加了句,馬凱,你一定要來看的。
演出的地點就在小區的公園里。正式演出的那個下午,公園里總共才沒幾個人。清一色都是小區里的老人,還有一個抱著孩子的少婦。潘志文說,這里不比大劇團,你別往心里去。阮依琴卻說,你忘了,我早不是大劇團的人了。然后,阮依琴就在那幾個人中尋找馬凱的影子,但她把公園的角角落落都尋遍了,也沒找著。戲就要開演了,阮依琴只得作罷。她給自己換上了那件玫紅色的戲服,開始描眉、撲粉,然后,她對映在那面小小的化妝鏡里的自己說,今天,你就是鯉魚精了。
馬凱是在戲到尾聲的時候趕到的。他站在離戲臺子較遠的一張石凳旁,看阮依琴被一眾天兵天將追趕著,打趴在了地上。阮依琴的玫紅色戲服看上去已經不新了,頭發也散亂了,她就頂著一頭亂糟糟的頭發唱起來:寧丟千年道行,寧離蓬萊仙境,我情愿忍痛苦,拔下魚鱗,換一個自由自在身,與張珍生死同命……馬凱不覺聽癡了。許多年后,當馬凱回憶起往事,很多部阮依琴春風得意時唱的戲他都淡忘了,唯獨那晚,阮依琴蓬頭垢面,好幾處高音都被唱破了的形象卻在他的腦海里愈加清晰起來。馬凱想,自己其實是喜歡聽戲的,特別是聽阮依琴的戲。只是,這么些年來,那種味道在阮依琴沒完沒了的排練和演出中溜走了。
馬凱還在聽著,他像是被定格了,一動不動地釘在了那里,直到他看到阮依琴從臺子上下來,走到了他跟前。謝謝你來聽我唱戲,阮依琴說。馬凱有些局促了,你唱得很好,我說的是真心話。我知道,阮依琴把一張紙塞到了他手中。這是張簇新的紙,馬凱接過,看到了上頭寫的“離婚協議書”幾個大字。上回的那張被你撕了,這次的,你就簽了吧。阮依琴說著又給了他一支筆。這回,馬凱沒有去接,馬凱說,你今天叫我來,就是讓我簽字的嗎?阮依琴想了想說,也不全是,我是真心想讓你聽我唱戲的。你看,我又能唱戲了,我還能唱好多好多的戲。我這一生,注定是同戲作伴的。
馬凱不再說什么,他接過那支筆,寫了起來。他寫得很費力,幾乎每寫一筆都要停頓一下,阮依琴沒有發覺,馬凱的手其實一直在顫抖。馬凱終于寫完了,他把紙還給了阮依琴,朝公園外走去。阮依琴就看著馬凱漸漸小下去的背影想,這個時候,是不是應該哭上一場?但是直到馬凱的背影變成了一個黑色的小點,她也沒能擠出一滴眼淚來。阮依琴開始笑起來,她笑得很大聲,她想,自己應該笑的,她總算替馬凱做了件事。黑點已經看不見了,阮依琴還在笑著,她不知道自己怎么那么能笑,然后,她看到潘志文走了過來,潘志文說,不早了,我送你回家吧。
那天傍晚,阮依琴沒有直接回家。阮依琴坐在潘志文的電動車后座上,說,我想去靈隱寺了,你送我去靈隱寺吧。電動車很快飛馳了起來,穿過杭城林立的高樓,在靈隱寺的大門口停了下來。臨近閉寺,游客們正陸陸續續往外撤離,只有大雄寶殿前的那只香爐還靜立著,裊裊地冒著煙,整座寺廟便變得空寂了。阮依琴對潘志文說,你在這兒等我吧。然后,她跨過高高凸起的門檻,在那個渾身鍍金的菩薩前停住。阮依琴仰起頭來看菩薩,菩薩好像也在看著她,菩薩的目光很平和,是那種撫觸傷痛的平和。阮依琴跪了下來,她就這樣久久地跪在菩薩跟前,直到一個和尚從殿外跑了進來,這兒要關門了,趕緊走吧。阮依琴轉身走出大殿,這時候,她看到了大殿旁邊立著的一塊標志牌。牌中央是用隸書寫的大大的“隱”字,下方,則是一排密密麻麻的小字:月盈則虧,井滿則溢。以隱求顯,以退求進。阮依琴有種頓悟的意味了,她想,這回,自己是真的放下了。
七
這一年的冬天格外漫長。已是四月,風里卻仍透著冷意。阮依琴穿著一件薄羽絨,站在桂花樹下燒菜。煤氣灶上的火正滋滋地叫著,煤氣灶是從廚房里搬出來的,很簡易的那種。有一次,金阿姨來看她,不免吃了一驚。金阿姨說,你怎么在院子里做菜的?這里多冷啊。阮依琴就笑了,阮依琴說,我不冷的,站在這棵桂花樹下,一點都不冷的。現在,阮依琴把肉倒進鍋子里,澆上醬油,再蓋上,鍋子里頓時發出了沉悶的聲音。阮依琴坐了下來,然后,她開始了一天里最冗長的等待,等待這鍋紅燒肉燒熟,還有那個叫潘志文的男人。
潘志文仍在杭州越劇團里上班,周末的時候,他還要去常青越劇團編舞。所以,潘志文的日子更像是白樂村同越劇團之間的兩條直線。直線很長很長。有一回,潘志文問阮依琴,可不可以住到他家里去。潘志文的家阮依琴是知道的,不大,但離杭州越劇團很近,走過去才兩站路。阮依琴拒絕了,阮依琴說,我只住在白樂村里。潘志文雖是不滿,但此后,他便再沒有提起過那件事。
那是他們唯一一次意見相左,除此之外,他們的日子總體上來講過得簡單而安謐。他們常常一起安靜地吃好飯,然后去村子里走上一圈。冬天的茶園看起來卻別有一番景致。時不時有兩條垂著尾巴的黃狗從他們的身邊經過,吠上幾聲,白樂村便更加靜謐了。在這樣的路上走著,其實是很容易動情的。但是,當潘志文拉著阮依琴的手的時候,阮依琴所感受到的卻并不是激蕩,而是一種像熨斗熨過衣服似的溫熱和妥帖。他們偶爾也做愛,是很緩和的那種。事畢,潘志文總要背過身子去睡覺,潘志文說,這么多年,他一個人都習慣了。阮依琴就對著他的背脊,她的手輕輕地撫過他的每一寸肌膚,從潘志文肌膚里傳遞出來的是一種淡淡的溫度。阮依琴一遍一遍地撫著潘志文的背脊,她想,這種淡淡的溫度,真好。
鍋里的紅燒肉燒得差不多了。阮依琴起身去關煤氣灶,這個時候,她聽到了屋子里的手機響了起來。這多少有些猝不及防,阮依琴記起,已經很久都沒有人給自己打電話了。手機鈴聲還在響著,阮依琴進屋去接。電話是柳玥打來的。柳玥問阮依琴,什么時候能回來上班。柳玥的聲音,阮依琴過去是很熟悉的,但現在卻遙遠得好像屬于另一個世界。阮依琴想,自己已經離越劇團很遠了,盡管,她和潘志文天天待在一起,但潘志文從來不提團里的事。阮依琴也很少唱戲,只有興致來時才唱上一段。這倒并不是因為阮依琴的喉嚨會痛,在白樂村休養了這陣子,阮依琴的喉嚨業已恢復得差不多了。但她想,生活好像不單單只有越劇的。
阮依琴問柳玥,我回去能干什么呢?阮依琴的本意是,她回去也不能干什么,她現在是想唱則唱,不想唱時是連一個音都不會發出的。柳玥顯然誤會了阮依琴的意思,她只當是阮依琴還在生氣。柳玥說,回來唱戲啊,你病都好了,當然要回來唱戲的。然后,柳玥開始了一段長長的講述。在柳玥的講述里,阮依琴曉得黃云伶因為過度注射美容針面癱了。面癱了的黃云伶是什么樣子,阮依琴想象不出來,在她的印象里,黃云伶只能是漂亮的、不可一世的。但現在,黃云伶卻面癱了。阮依琴本來應該高興的,但不知怎么的,她最后也沒高興起來,相反的,她心里竟生出一股莫名的悲戚來。阮依琴對柳玥說,黃云伶病了,你應該去找花旦,找我有什么用?柳玥卻說,這部戲里的兩個主角都是新人,怎么能行呢。這是要出亂子的。柳玥還說,依琴啊,你別慪氣了。趕緊回來吧,你回來了,我也就放心了。柳玥的聲音聽上去有些蒼老,是那種心力交瘁的蒼老。
阮依琴把自己倚在院子里的那棵桂花樹上,阮依琴倚了好久好久,然后,她看到潘志文正在朝自己走來。潘志文和過去一樣,還是瘦瘦高高的,他走過來的時候,阮依琴好像一晃看到了從前。阮依琴對潘志文說,我想同你對戲了,你同我對戲好不好?阮依琴唱了起來:大隱怎的,小隱何來?潘志文聽出來了,這段戲出自《追魚》的最后部分,是菩薩同鯉魚精的一問一答。潘志文接了上去:小隱隨我到南海修煉,五百年后得道成仙;大隱拔魚鱗三片,打入凡間受苦。阮依琴繼續道:小妖情愿大隱,只為那至誠君子——張珍。潘志文還想唱下去,阮依琴卻不唱了,她撣了撣衣服,道,菜都涼了,快進去吃飯吧。
那頓飯同平日里并無什么不同。如果非要說有不一樣的地方,那就是阮依琴把那碗紅燒肉給燒焦了。紅燒肉是燒給潘志文的,這些年來,阮依琴已經習慣了不吃肉、不碰油腥,但潘志文喜歡吃葷,所以阮依琴也就依著潘志文的口味炒菜、做飯。不過那晚,面對那碗燒焦了的紅燒肉,潘志文只說了一句,燒糊了?阮依琴說,是。然后,潘志文便沒有再說什么。他們仍舊安安靜靜地吃著飯,安安靜靜地收拾好碗筷,再安安靜靜地牽手走過村子的那條小路。行至院門口的時候,阮依琴的手忽然撤了出來。我們到此為止吧。阮依琴說,她的表情很認真,看上去不像在開玩笑。潘志文的笑容就僵在了那里,潘志文問阮依琴為什么?阮依琴想了想,說,我想說的剛才都已經唱給你聽了。只不過,鯉魚精選擇的是愛情,而我選擇的是唱戲。她又加了句,明天,我就要回團里去了。潘志文沒有再糾纏下去,潘志文說,恭喜你,阮團長。說完,他挺了挺身子,出了大門。
小院里一片漆黑,白樂村的夜晚連路燈都鮮有幾盞。阮依琴就在那片漆黑里,聽到潘志文腳步聲越來越小。阮依琴想,說自己不難過,那肯定是騙人的。阮依琴與潘志文之間還沒有談一場驚天動地的愛情,甚至連纏綿悱惻的情話都沒講過一句。很多年以前,她沒能好好地把握住他,很多年后的今天,她依然沒能守住他。可是難過了又能怎樣呢?等明天之后,她就是杭州越劇團的副團長,而他不過是越劇團的一個普通編舞,他們之間不會有交集,也不應該有交集。阮依琴對著那個黑漆漆的小院呼了一口氣,阮依琴說,潘志文,我曾經愛過你的。沒有回音。只有那棵被風刮過的桂花樹,孤單地立在那里,發出颼颼的聲響來。
現在,阮依琴只剩下一件事情沒做了。第二天一早,阮依琴給自己換了身素凈的衣裳,去春江花月夜看黃云伶。柳玥對阮依琴說,你不去看也可以的,黃云伶現在把自己關在家里,擺明了誰都不想見。阮依琴卻說,我一定要去看的。臨走前,她最后看了桂花樹一眼,然后,俯身去撿那塊土黃色的磚頭。磚頭還是老樣子,阮依琴的手觸著那幾條云紋,云紋刻得不深,她在上頭比劃了兩下,又去觸“桃花渡”那三個字。阮依琴終于摸夠了,她從屋里拿出張紙來,把磚頭包好,裝進了皮包。
春江花月夜就在錢塘江邊上,這一帶也算是杭州有名的豪宅區了,黃云伶的這套房子是趙老板送給她的。那時候,趙老板跟她打得火熱,還說要給她拍電視劇,不像現在,趙老板很久都沒開車來團里接她了,那部口頭承諾的電視劇也打了水漂。黃云伶已經老了,而大街上鮮嫩的小姑娘多的是,趙老板多半是跑到那些小姑娘的懷里去了。黃云伶后來也談過幾個男人,但最終也沒談成,團里的人都說,黃云伶太貪財了,也有人說是黃云伶的名聲壞了,名聲壞了的女人誰敢要呢?
不管怎樣,阮依琴有些可憐黃云伶了。阮依琴站在春江花月夜的大門口,一個保安問她,你找誰?之前聯系過沒有?阮依琴曉得如今的高檔小區都要征得主人同意才好進去的,便說,我找黃云伶。保安轉身進了保安室,去撥電話。過了一會兒,他出來了。你還是回去吧,她說她不想見你。阮依琴想了想,說,我可不可以借你的電話打一下。保安遲疑了一下,同意了。電話是響了很久才通的。黃云伶說,都跟你說了我誰都不見,你不要再打進來了。是我,阮依琴說,是我。阮依琴雖然沒說自己是誰,但黃云伶已經分辨出了她的聲音。你是來看我笑話的嗎?黃云伶說。黃云伶笑了起來,在笑聲里,黃云伶說,阮依琴,你別得意,你我之間,還沒有完!阮依琴想,這才是黃云伶啊,敢愛敢恨,敢怒敢言。阮依琴還想,其實,自己并沒有想象中那么討厭她。說到底,她們誰都不是這場戰役的勝利者。保安有些不耐煩了,保安說,你打完沒有啊?我這里還要工作的。阮依琴就看了保安一會兒,然后,從皮包里翻出那塊磚頭來。你能幫我把這個轉交給她嗎?阮依琴說。
八
新版《追魚》是在一個月后首演的。阮依琴站在后臺,她看到大幕徐徐拉開了,很多人頭游移在觀眾席上,很多人在等待著她的出場,等待一段全新的演繹。劇務跟她揮了揮手,阮老師,該您了。她點了點頭。人群安靜下來了,他們看到張珍正在向他們走來。這是與鯉魚精山盟海誓的張珍,也是高中狀元的張珍,更是之后狠心拋棄鯉魚精的張珍。新婚之夜,他站在床前,床上坐著他的新娘子,那是金丞相之女牡丹。牡丹頭上蓋著塊大紅蓋頭,她的頭微微低垂著。他沒有去掀那塊蓋頭,而是在一張桌子前坐了下來。桌子上,一截蠟燭正燒得通紅。他就看著那截蠟燭一點一點地小下去,然后,他看到燭光里映出一條鯉魚精來。鯉魚精說,張珍,你不應該叫張珍的,你應該叫陳世美。陳世美你知道不知道,就是那個為了自己的前途,拋下了結發妻子的陳世美。鯉魚精說的是對的。他想著,叫了自己一聲陳世美,然后,他聽到了牡丹嗲兮兮的聲音。牡丹說,相公,夜深了,該歇息了。
觀眾們站了起來,觀眾們在不停地鼓掌。阮依琴朝臺下望去,她看到許多只手在一齊揮動著。其中一雙手,她再熟悉不過,那是潘志文的。潘志文極其賣力地鼓著掌,他整個人都因此而擺動起來。阮依琴的鼻子就酸了,阮依琴想,潘志文其實不該為她鼓掌的,她自己何嘗不是另一個張珍呢?阮依琴還想,她這半輩子好像一直都在追著人生,她以為她追的是愛情,沒料想,追的卻是榮華富貴,她以為自己追到了榮華富貴,到頭來,卻依舊落寞潦倒……幾個女孩跑了上來,她們的手上都拿著一束花。阮老師,您唱得真好。您怎么可以唱得這么真實啊,就好像真的是那個張珍。女孩們就這樣圍著阮依琴,你一言我一語地說著。后來,她們中的一個突然叫了起來,啊呀,阮老師,你怎么哭了。阮依琴的確哭了,阮依琴的眼淚忽地溢了出來,使得她的整張臉都泛上了一層潮濕的味道。阮依琴用手去擦臉上的淚水,可是怎么都擦不完,阮依琴就用那張哭花了的臉對那幾個女孩說,我是高興的,我是太高興了呀。
那天晚上,等人群漸漸散去,阮依琴沒有離開。阮依琴獨自一人坐在偌大的戲臺上,她突然覺得,這么大的戲臺,大概也是會感到孤寂的吧。她還在想著,手機鈴聲響了起來。電話里,趙老板說,阮小姐,你今天的表演實在是太精彩了,完全顛覆了過去張珍的那個形象啊。像什么來著,哦,對了,《非誠勿擾》。對,就是《非誠勿擾》,寧可坐在寶馬車里哭,也不愿意坐在自行車上笑。阮依琴卻說,趙老板,我已經不是小姐了,我都快四十歲了,你應該叫我女士的。趙老板就在電話里哈哈大笑起來,阮團長就是幽默啊,我叫你阮團長總沒錯吧。趙老板又說,你現在在哪里,我過來接你,我們一起去雷迪森酒店喝杯酒,順便談談怎么把你這部新戲改編成電視劇。阮依琴想了想,說,那你就更不應該找我了,我老了,電視劇這種東西不比越劇,說到底,人們要看的還是年輕的面孔。你這話就錯了,趙老板并不罷休,依我看,阮團長你就好比酒里的女兒紅,那是年代越長,酒味越醇香……阮依琴不想再聽下去了,趙老板,女兒紅只有給懂她的人喝,才會是香的。阮依琴說完,就掛斷了電話。
此刻,阮依琴真想喝酒了。阮依琴想,自己其實是想喝酒的,只是不想同趙老板喝。阮依琴去辦公室里拿紅酒,過去,她排練累了的時候,偶爾也會來上一杯。阮依琴給自己斟滿,飲盡,再斟滿,再飲盡。阮依琴就這樣一杯接著一杯地喝著,然后,她感到自己的手臂被一個男人扶住了。那是個瘦瘦高高的男人,男人輕聲對她說,別喝了,再喝就醉了。阮依琴舉著杯子的手就停住了,阮依琴說,潘志文,你為什么要對我這么好?你不是應該恨我的嗎?潘志文沒有回答,潘志文說的是,我送你回去吧。阮依琴把杯子放下,我想去白樂村了,帶我去白樂村吧。阮依琴說。
白樂村還是老樣子,同過去沒有任何不同。阮依琴摸黑走進小院,走到了那棵桂花樹下。屋里沒有人。阮依琴之前付了半年的租金,退房的時候,金阿姨一再表示要把多出來的錢退還給她。阮依琴沒有要。阮依琴的意思是,這事就別再跟金阿姨的親戚講了。索性把這房子整理一下,租出去,還好再賺點錢。金阿姨卻死活都不肯,金阿姨說,你不住在這里,我怎么好收你的錢呢?你真要不收,那也行,我就不租出去了,說不定你以后還要回來住的。阮依琴拗不過金阿姨,只好由著她,但她心里卻是有數的,她想,自己大概一輩子都不會再到這里來了。
可現在阮依琴又回來了。阮依琴站在桂花樹下,她感到酒精正在她體內肆意地橫行。阮依琴的頭越加滯脹了,她覺得自己好像隨時都會栽倒下來。阮依琴真的就倒了下來。黑暗中,阮依琴看到了一個渡口。渡口上,好多古代裝束的人正往河對岸走著。在厚重的霧氣的籠罩下,那些人就好像在仙境里走著,飄渺而自在。阮依琴想,這是不是就是桃花渡?阮依琴想去河對岸了,她拼命地想要爬起來,卻怎么都爬不動。她感覺自己的腳被一塊石頭絆住了。阮依琴低頭去搬那塊石頭,石頭很重,她好容易挪開一個角。這時候,她才發現,那其實不是石頭,確切地說,它是塊墓碑,吳風梅的墓碑。墓碑上,吳風梅還在笑著。吳風梅的下邊是“阮依琴”三個字,細細長長,歪斜地刻在上頭。阮依琴一驚,酒立馬就散去了幾分。她睜開眼,看到潘志文正在使勁地搖她,依琴,你醒醒,你怎么啦?阮依琴推開他,勉強站了起來,她走得東倒西歪,但還在死命地往前走,往前走……
這時候,不遠處,靈隱的鐘聲仿佛響了一下。
虞美人
一
虞娟娟立在碎了一彎淺月的汴河旁。這是條人工挖建而成的河,不算太寬,也不算太窄,彎彎曲曲,貫通了大半個園子。河旁一大片開闊的草坪上,五六個木質的秋千孤零零地吊在鐵鏈上。虞娟娟繞到秋千后面,站定。這個時候,她能感覺到綠瑩瑩的光猛地就打在了她的臉上,也打在了她腳底下的秋千、草坪上。虞娟娟踏上木板,蕩起一只秋千來。她的蕩法很是單調,蕩上去,蕩下來,如此交替重復而已。開封干冷的風吹過她的長綠羅裙,然后,她聽到了一個甜得發膩的女聲,從河中央那艘被映照得過分紅艷的畫舫上傳了過來:低聲問,向誰行宿?城上已三更。馬滑霜濃,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
這是首叫《少年游》的詞。詞里,宋徽宗微服私訪李師師,師師極力挽留,自是風情萬種。演李師師的是團里的臺柱吳然,虞娟娟曾經近距離看到過吳然一次。印象里,她有一雙丹鳳眼,這使得虞娟娟一下就聯想到了王熙鳳,那個潑辣而又美艷的王熙鳳。演宋徽宗的則是團里的另一根臺柱陸帆,他人長得俊,且又極會跳舞,園子里的好多女人都為他著了魔。不過眼下,虞娟娟所在的位置距離那艘畫舫少說也有兩百來米,所以她看不到陸帆俊朗的臉,也看不到吳然標志性的丹鳳眼,她能看到的頂多是個大概的輪廓。輪廓里,吳然慢騰騰地從床上坐起,下腰,擺臂,把她過分纖細的腰肢定格成了一段很好看的拱形。宋徽宗便再也無法離開,他的手摟過那段過分纖細的腰肢,輕易地將她抱上了床。
《少年游》的音樂弱下去了。虞娟娟的目光跳過那艘畫舫,落到了河對岸的那片觀眾席上。觀眾席上,很多人在盯著那艘畫舫,畫舫里,吳然半躺在上層的那張木床上,吳然的頭和裸露的手臂構成了一個很撩人的姿勢。觀眾們還在盯著吳然。虞娟娟就嘆了一口氣。多年以前,當虞娟娟離開老家奔赴開封時,她曾以為自己會有一個很大很大的舞臺,而她就立在舞臺中央,不停地跳啊跳。
虞娟娟的老家在紹興,那是個被水環繞的江南小城,走在橋上,常常能看到那種兩頭尖尖的烏篷船在河道間穿行。老家的另一大特色是酒,那種叫女兒紅的酒,紹興人幾乎人人都會喝上一盅。虞娟娟的母親就在一間酒肆里工作,她還記得她拿了紹興市青少年舞蹈大賽金獎那回,母親從店里買回了好幾瓶酒,邊喝邊說,我女兒拿了舞蹈比賽金獎!我女兒拿了舞蹈比賽金獎!再后來,母親卻死活都不讓她跳舞了。母親說,女人是一定要會跳舞的,會舞蹈的女人,渾身上下都會散發出一種氣質。但會跳了也就夠了,女人更重要的是憑借這種氣質找個好人家,而不是去當什么舞蹈演員。
虞娟娟曉得母親其實更是在說她自己,母親同父親的那段不幸的婚姻,直到父親死去很久后,她仍耿耿于懷。父親其實并沒有錯,父親是個普通工人,遭遇了下崗,又患重病死去。但這些對于母親來說,卻是個不折不扣的錯誤,母親不停地埋汰著自己的命運,抱怨著生活對她的不公。所以,當母親收到那張大學錄取通知書時,她不禁有些歇斯底里了。通知書上,清清楚楚地寫著“紹興文理學院舞蹈系”幾個字。母親問虞娟娟為什么偷偷填報了這個志愿,虞娟娟沒有回答。母親又說,虞娟娟,你是不是故意跟我對著干的?虞娟娟仍舊沒有吱聲。母親的棒子就落下來了,毫不留情地打在了她的細胳膊細腿上,母親邊打邊罵,叫你不說話,叫你背著我填志愿……
后來,虞娟娟回想起那天的情景,她想自己其實并不想惹母親生氣的。但說到底,母親并不懂她,母親更關心的是怎樣才能多賣出幾瓶酒,又或者,怎樣才能讓她的女兒嫁個好人家。但虞娟娟想,這些東西是不重要的,除了跳舞以外的東西,都是不重要的。虞娟娟想要跳舞,她想要在一個很大很大的舞臺上,像筱老師那樣跳舞。那個極其輕盈的筱老師,跳起舞來會飛的筱老師,臨走前告訴虞娟娟,她要走了,去一個連她自己都不知道的地方。筱老師還說,她雖然走了,但舞蹈還會在的,所以,無論如何都別放棄跳舞。虞娟娟哭了,虞娟娟想,自己是舍不得筱老師的,筱老師教了她三年的舞蹈,筱老師更像她的另一個媽媽。可是,虞娟娟的那些眼淚并不能讓筱老師留下來。筱老師還是走了。
在很多個以后的日子里,虞娟娟常常站在中學的那間舞蹈教室外往里看,教室里,一個新來的老師在教學生跳舞,然后,許多學生也跟著老師跳起舞來。在那些舞動的人影里,虞娟娟好像真的看到了筱老師。筱老師旋轉著身子,在跳一支叫《虞美人》的舞。虞娟娟走了進去,她仰起頭對那個新來的老師說,老師,我是來學跳舞的。新來的那個老師擺動的雙臂就停在了半空中,虞娟娟,你已經不是舞蹈隊的人了,你別忘了你母親是不同意你跳舞的。虞娟娟還是仰著頭看老師,虞娟娟把頭抬得很高很高。我知道,虞娟娟說,但跳舞的是我,不是我媽。虞娟娟說著,在舞蹈教室里跳起舞來,那是一支叫《虞美人》的舞,不久前,虞娟娟就是跳著這支舞登上了市青少年舞蹈大賽的領獎臺。掌聲響起來了,在齊刷刷的掌聲里,新老師對虞娟娟說,我現在正式宣布,你歸隊了。
但現在想來,那更像是虞娟娟的一廂情愿。大學畢業后,虞娟娟是去找過一些相關的工作的。但那些地方無一例外都讓她吃了閉門羹。最后一站,是去紹興舞蹈團。紹興舞蹈團所在的大樓已經很舊很舊了,這棟上世紀九十年代的建筑看上去銹跡斑駁。看門的老頭告訴她,這里早就滿員了,不招人。一輛裝載著各種道具的面包車從大門口開過,老頭跟司機打了聲招呼,又回過頭來跟虞娟娟說,喏,去下鄉演出的,這年頭誰還會看這種正規到無聊透頂的舞蹈呢?老頭說完,再也沒搭理她,自顧自聽起了廣播,從廣播里傳出來的低啞、含糊不清的歌詞便順勢躥進了虞娟娟的耳朵,哼哼哈嘿,快使用雙節棍,哼哼哈嘿,快使用雙節棍……虞娟娟走出很遠,還能聽見周杰倫咿咿呀呀的哼唱。虞娟娟有些難過,她其實是喜歡紹興舞蹈團老舊的大樓的,也喜歡舞蹈團里老舊的掉了漆的木板,她想如果能在這樣一個充滿古老氣息的舞臺上跳舞,該是件多么文藝的事啊。
如果不是因為那則發在網上的廣告,虞娟娟也許就真的不跳舞了。母親總跟她說,現在的工作哪個還跟專業對口,你不要一根筋,先找個工作再說。母親又說,干得好不如嫁得好,做個兩年,你就嫁人了,沒必要太辛苦的。但虞娟娟卻想,如果生活里沒了跳舞,那還有什么意思呢。然后,虞娟娟就看到了那則廣告,廣告上說,開封市市政府準備在清明上河園投資1.5個億,打造一流的實景演出《繁花似夢》,現正緊急尋找女主角。虞娟娟能感到自己的心在躍動,虞娟娟買了張從紹興到開封的單程車票,當火車在田野上疾馳而過的時候,她就沖著車窗外大喊起來,筱老師,我要去開封了。我要在一個六百畝大的舞臺上跳舞,六百畝,您知道有多大嗎?
二
從表演場地里出來,老遠,虞娟娟就看到了馮朝。馮朝把自己裹在一件軍綠色的棉大衣里,在昏黃色的路燈下,他就像是老底子雄赳赳氣昂昂跨過鴨綠江的士兵。虞娟娟的腳就不自主地停了下來,她沒想到馮朝還會等自己。馮朝卻已經跑上來了,馮朝用他慣有的那種彌勒佛式的笑容,笑瞇瞇地說,結束啦。他笑得如此自然,使得虞娟娟有一種錯覺,難道昨晚發生的只是她的一個夢?
很長一段時間,他們彼此并無對話。馮朝走在前頭,路燈把他一米八的影子拉得很長,斜斜地,隨著他的步子起起伏伏。虞娟娟的心就跳動了一下,虞娟娟想,馮朝其實是個很不錯的男孩。這個很不錯的男孩平常在園子里的校場工作,那是個很大的校場,馮朝在里面演《岳飛槍挑小梁王》里的小梁王。
很久以后,當虞娟娟回想起那個下午,她可以忘卻那個偌大的校場里,旗鼓喧天,群馬奔騰,也可以忘卻漫天揚起的黃土,遮蔽了她的眼睛,但她卻無法忘記那種明晃晃的色調。頭頂的太陽是明晃晃的,馮朝一身金色的盔甲也是明晃晃的。紅棕色的烈馬在他的身子底下瘋一般地急速奔跑,塵土飛揚。馮朝就在這一大片飛舞的黃沙中,手持那柄長刀不停地旋轉著,在愈來愈極速的飛馳中,他忽地彎腰,貼住馬背,任由長刀在沙土中劃出一道長長的印跡。然后,虞娟娟看到馮朝的側臉映出了那柄長刀明晃晃的光影,除此之外,什么表情也沒有。馮朝就在這樣一個明晃晃的世界里具化成了某種形象,及至他同岳飛過招(那是個同他相比顯得過于矮小的男人,扁平的臉上長著一對狹長的眼睛),毫無懸念地敗下陣來,他也不像小梁王。馮朝,更像是在刀光劍影里享受著落寞的英雄!
后來,虞娟娟回味,這種落寞可能同馮朝的特殊經歷有關,馮朝是個六指。虞娟娟和馮朝是在一次老鄉會上認識的。整個清明上河園里的浙江同鄉共有三十來個,馮朝是西塘人。虞娟娟沒有去過西塘,但在馮朝的介紹中,她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家鄉,有河,有橋,還有一只只黑漆漆的烏篷船,在那些橋下輕靈地穿梭而過。她還想往下想,卻感覺自己的手臂被人拉扯住了,坐在她旁邊的姑娘略帶激動地告訴她,你快看,他的手指。虞娟娟望了過去,她瞥到了一只糙米色的手,這只手和平常人的手無異,只是在它的大拇指上橫生出一小截手指來,就像是某個分叉的枝丫。等虞娟娟意識到,馮朝的目光已經和她的對上了,她有些窩火,她推搡了一下邊上的姑娘道,這有什么!她看到馮朝沖她笑了,是很友善的那種笑。
要是沒有吳東盛,虞娟娟想,自己或許就喜歡上馮朝了。馮朝會不定時來看她的演出,會用他那長著六根手指的手替她拎包,又或者用他那長著六根手指的手遞給她一杯熱奶茶。這是種溫暖的溫度,溫暖得她想哭。她想,這多像老家的黃酒啊,老家的黃酒一杯下肚,也是溫熱的。就連馮朝本身也像半個老家人,他會劃船,會做梅干菜,會像每一條家鄉的河流那樣緩緩地流進她的生命。認識馮朝以后的某天,虞娟娟從其他人的口中得知原本岳飛的位置應該是馮朝的,都要開演了,臨時換了個人,也就是現在的岳飛——園內某個領導的侄子。校場內給的說法是,民族大英雄岳飛,怎么能是個六指呢?
虞娟娟承認自己被刺痛了,是一種溫吞吞的刺痛感,開始并不覺得有什么,但痛感愈來愈烈,她能感到天靈蓋上一陣酥麻。可是馮朝仍是笑著,他在校場上笑著,在接她下班的路上笑著,他就那么一直笑著,她無法理解他怎么可以還笑得出來?虞娟娟想馮朝是用他彌勒佛式的微笑把六指的痛融化了,馮朝站在園內的彎彎曲曲的汴河旁,微笑著問她,做他的女朋友好不好?虞娟娟沒有回答,這是一個沒有風的夜晚,平靜的河面上映著很圓很圓的月亮,圓得好像那不是真的。虞娟娟就望著那個圓得有些假的月影,虞娟娟說,我很久都沒有看到那么圓的月亮了。馮朝又問了一遍。虞娟娟突然問道,你知道嗎?我們第一次見面的那天,回去后,我和邊上的女孩討論你的六指一直到深夜。虞娟娟看到,馮朝的笑容陷進去了,他轉過身,離開了。馮朝走后,虞娟娟就盯著馮朝的背影,看他變成了一個點,再后來,連個點也看不見了。虞娟娟想,馮朝無論如何都要恨自己了。只有月亮仍一動不動地泊在河面上,月亮像個發酵過了的面包,咬一口就空了。
不過,那都是昨晚的事情了。今天,那個圓得有些假的月影癟了下來,在開封一成不變的風的吹拂下變得支離破碎。在長久的靜默里,虞娟娟不懂馮朝為什么還要來找自己。馮朝卻先開了口,馮朝說,虞娟娟,你還欠我一次舞蹈。虞娟娟記起來了,那還是他們剛認識的時候,虞娟娟去看馮朝的演出,演出完畢,虞娟娟說,馮朝,你應該演岳飛的。馮朝笑了,馮朝說,你應該領舞的,你領舞肯定很好看。馮朝當然沒看見過虞娟娟跳舞,馮朝只看見過虞娟娟在幾百米開外的草坪上蕩著一只很老很老的秋千。然后,馮朝看到虞娟娟的肩膀聳了兩下,虞娟娟說,我哪會領舞啊,我會的只是蕩——秋——千。
馮朝又問了一遍,虞娟娟,你還欠我一次舞蹈,你跳還是不跳?虞娟娟說,帶我去畫舫吧。馮朝愣了愣,同意了。畫舫其實就停在城樓前的河邊。他們沿著過道來到畫舫前時,整個湖面都呈現出一種黯淡的色調。燈幾乎都關了,除了僅有的幾盞路燈發出昏黃色的光來。按著園里的規矩,演出結束后,任何人都不得私自進入畫舫或是城樓,所以,馮朝先前的發愣是有道理的。但此刻,馮朝卻像是忘了那個規定似地,他輕輕一躍,再伸出一只手,說,上來吧。虞娟娟接過那只手,這是一只粗糙的手,令她一下聯想到了校場上的烈馬、韁繩,乃至漫天的塵土。她正想著,馮朝已經將她拉上了畫舫底層。
畫舫底層上擺著幾張木椅,是供下邊彈奏琵琶的演員用的。他們繞過那幾張木椅,摸黑爬上二層。二層中央便是那張木床,虞娟娟伏下身子,她把頭趴在木床上,從木床上傳來一股子硬梆梆、冰凍的質感。她仰起頭,把頭撐在手上,淺唱起來,“低聲問,向誰行宿?城上已三更。馬滑霜濃,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馮朝看到,虞娟娟慢慢起來了,她就像一棵婆娑的樹,樹上,兩根枝丫在柔軟地伸展,延伸,再伸展,再延伸。最后,這棵樹開始折成了一段弧形,在空中慢慢地縮攏,直至縮攏成了一只鶴,單腳,定在那里。馮朝是看過吳然領的舞的,印象里的吳然妖嬈得像條蛇,輕易地將宋徽宗纏繞了。可虞娟娟不是蛇,她是只鶴,孑然地跳著她一個人的舞。她的舞不像是在挽留什么,倒更像是某種憑吊,某種紀念。幾縷印著燈光的水波打在虞娟娟身上,隱射出幽暗的、碎裂的光影,平添了幾分仙的意味。馮朝想,他再無遺憾了。很多年以后,馮朝早已不在校場上策馬奔騰了,他無意間聽到了《少年游》的真實版本。據傳,由于宋徽宗當晚身體抱恙,并未得以留宿。那只鶴的樣子便兀地浮現在了馮朝的眼前,單腳立著,令人憐惜。馮朝覺得自己有些懂她了。
虞娟娟卻還在跳著。她變幻為一只飛翔的鶴,展開雙翅,跳躍,飛翔。虞娟娟就這么一直跳著。她想,這是個多么美好的夜晚,她可以不用想那個大舞臺,也不用想念那個叫吳東盛的男人,她,只是她,在一個只屬于她的夜晚里跳啊跳。虞娟娟的淚水卻不由自主地下來了,等她反應過來,淚水早把那張臉吞噬了。她看著有些手足無措的馮朝說,讓我靜一靜,讓我一個人靜一靜,好嗎?
三
那天晚上,吳東盛收到了一條短信,短信上模模糊糊的一大團黑影里,一只鳥直挺挺地立在那里。短信下方寫著,我在園里的畫舫上跳舞,你來看嗎?吳東盛的背脊骨就有些發涼。老婆何雪莉正躺在床上看電視,她問了句,這么晚了,誰啊?園里的,吳東盛答畢,打上幾個字,發了過去。短信的內容是:我老婆在,不是說好了,沒事不聯系的嗎?
何雪莉卻說開了。何雪莉說,園里,園里,一天到晚就知道園里。你那個園里給了你多少好處?給了你多少錢?錢錢錢,你就知道錢,你好歹也是個人民教師,能不能不要一天到晚把錢掛在嘴邊。吳東盛本來是不想發火的,他從來就是個不大容易發火的人。但那天,他只覺得胸口被嚴嚴實實地堵住了,他想,就讓一把火把自己燒了吧。果真,何雪莉的火就點了起來,燒得噼噼啪啪作響。何雪莉說,吳東盛,你裝什么清高?你吃的喝的用的,哪個不用錢?還有你那個寶貝兒子,早上還來電話又催著要錢。他說他再下去就要吃超市里快過期的飯菜了,想想我這個心吶,就不是個滋味……
吳東盛沒有理她。他換好衣服,關上門,走了出去。何雪莉的聲音穿過門,追了出來。何雪莉說,吳東盛,你到哪里去?何雪莉又說,吳東盛,你有本事別回這個家!吳東盛仍往前走著,他的腳步邁得很大很大,后來他幾乎小跑起來。在這個風刮得整個開封城瑟瑟發抖的夜晚,吳東盛飛速地跑過開封的一條條小弄堂,最后,他終于在包公湖前停住,坐了下來。
包公湖,還是那個包公湖,和過去沒什么不同。很多年以前,當吳東盛還不是什么狗屁書法家時,他和何雪莉常常來這兒。那時候,他不過是個書法教師,同她一樣,在一所中學里任教。他說要混出點名堂來,讓她過上好日子,她羞澀地將她的臉依偎在他的胸膛。那年的何雪莉,二十出頭,杏仁眼,小蠻腰,常跟在他后頭叫,東盛哥,東盛哥。
那時候似乎也是有月亮的,也那樣大,那么亮地掛在上頭。可是,到底是不同了。吳東盛長吁了一口氣,他把手插進口袋,去掏香煙。吳東盛平常并不大抽煙,但卻是備著的,以防不時之需。好比現在,吳東盛就很想抽煙,他把煙點燃了,對著包公湖吐出一口又一口的煙圈來。吳東盛不明白,這日子怎么過著過著就過成了這樣,沒完沒了的爭吵,沒完沒了的索要。
大概是從他的書法作品獲了省一等獎開始吧,他一下就成了開封市里小有名氣的人物。一時間,采訪的、討字的,紛至沓來。他從學校辭了職,開了一間工作室,本想著能大干一場的。不曾想,工作室的生意卻不溫不火,最后連他的日子也連帶著變得不溫不火了。吳東盛這才曉得,這里頭牽涉的不僅僅是才情,更是錢、權,還有數不清、理還亂的人情。吳東盛不愿意那么復雜,他只想簡簡單單地寫自己的字,寫字給欣賞他的人看。可惜,無人欣賞。除了那次獲省一等獎的作品被懸掛在家中的客廳里,那是幅“高山流水覓知音”的行楷,是他寫給老婆何雪莉的。吳東盛寫的時候,何雪莉就在一旁為他磨墨。何雪莉用的是徽墨,那塊徽墨是她從市古玩市場里淘來的,花了她兩個月的工資。何雪莉說,好馬配好鞍,等我以后攢夠了錢,再給你買塊好的。但何雪莉再也沒有買過新的給他,何雪莉的錢都用到買菜啦,買衣服啦,還有兒子身上去了。這也無可厚非,人活著本來就是依附于這些物質的。但何雪莉的脾氣越來越大了,何雪莉說,老吳,你為什么就只有那幾塊工資?你曉不曉得這座城市的生活成本有多高,這點錢根本不夠用。就算把我的錢都貼進去了,也是不夠的。何雪莉不再叫他東盛哥,何雪莉也不看家里那幅獲獎的行楷,盡管她每天都要在客廳和廚房里穿進穿出好多趟。再后來,家里的聲音變成了兩個,另一個是他兒子。他聽到上初三的兒子吳知音對他喊,爸,我要出國,我們班同學好多都出國了,英國,美國,哪兒都行,反正你看著辦吧。吳東盛忽然覺得,他當初給兒子取的名字真是個天大的笑話,吳知音,無知音……
吳東盛把剩下的一點煙摁滅了,他感到那天晚上是如此和漫長,他并不知道,那天夜里,在開封的另一頭,虞娟娟也同他一樣站在河旁,跳著一支又一支的舞。她跳累了,她把身子倚在柱子上,她想,做人怎么會這么累的。她把手機翻開,手機里顯示的是一小時前發來的短信,吳東盛在短信里說,不是說好了,沒事不聯系的嗎?她知道,吳東盛不會來了,但她仍在等。
虞娟娟記起上周六,她正和吳東盛吃著飯,他老婆電話就打來了。接完電話,吳東盛皺著眉頭對她說,家里出了點急事。虞娟娟曉得她是留不住他了,卻仍說,吃完飯再走吧。吳東盛已經披好了大衣,吳東盛說不吃了,我兒子可能要回來了。末了,他看了一眼有些發怔的虞娟娟說,你自己再吃點吧。吳東盛走后,虞娟娟一口也沒吃下,她就呆呆地坐著,看著那一桌子沒怎么動的菜。虞娟娟很想安慰自己說,兒子真的是一件很致命的利器,他可以叫一個男人死心塌地,像條狗一樣地跟著你。可是,就連虞娟娟自己都不愿相信這樣的借口。
虞娟娟是看過吳東盛的老婆和孩子的。那次,她翻看他的皮夾,無意間發現了他倆的照片。女人,也就是吳東盛的老婆,稱不上漂亮,但卻兀自流出一種風韻來,是那種人到中年,有了一定閱歷才有的風韻。她把兒子摟在肩頭,那孩子除了眼睛特別圓外,其余并未給虞娟娟留下太多印象。此后,虞娟娟就再也沒見到過那張照片,再問,吳東盛便抽起煙來。吳東盛抽的是三五,很兇的那種,他抽掉了一根又一根,然后,他對虞娟娟說,你這樣背后看她,不公平。虞娟娟的眼淚就一滴一滴掉落下來,虞娟娟想的是,如果時間能夠倒流,自己還會打這樣一場毫無勝算的仗嗎?
虞娟娟和吳東盛是在兩年前認識的。那時候,虞娟娟一路奔赴開封,以為自己能成為《繁花似夢》的女主角。及至到了招聘現場,虞娟娟才發覺,整個流程根本就不是廣告上說的那回事。《繁花似夢》的女主角早就內定了,名叫吳然,據說原先是在一家酒吧里賣唱的,兼跳點舞。后來,兜兜轉轉,結識了園里的副導演,就這么給定了下來。也有說她和園里的另外一個領導有那種關系的,但不管怎樣,《繁花似夢》已經不缺女主角了,缺的是那一大片一大片的人肉背景。虞娟娟還記得她走進面試場里時,幾個男人正坐在里面抽著香煙,香煙把整個試場都罩上了一層嗆鼻的煙味。其中的一個男人問她,幾歲了,什么學校畢業。她一一作答,男人又問她會跳什么舞。她說會民族舞,現代舞也行。她以為他們至少會讓她跳上一段的,但是沒有,男人看也沒看她一眼便說道,你被錄取了,下一個。
幾天后,當虞娟娟被告知她所要做的那些個事情時,她才回過味來,她根本就不需要會跳舞。和她一起蕩秋千的還有幾個女孩,一個是學收銀的,她告訴虞娟娟,站在柜臺旁數著一張張不屬于你的鈔票,那才叫憋屈。另一個不久前才高中畢業的女孩則睜大了眼睛告訴虞娟娟,她的夢想是做演員,像章子怡那樣叫全世界都為之矚目的演員。只有一個,和虞娟娟一樣,也是學舞蹈的,但那個女孩才做了兩天就辭職了。臨走前,她顯得義憤填膺。她沖著虞娟娟她們喊,這算哪門子的表演?簡直就是對我的侮辱,不,是對舞蹈的侮辱。
虞娟娟沒有接腔。虞娟娟腦子里浮現的是母親的話。母親說,娟娟,你趕緊回來吧,你一個人跑那么遠,我有多不放心。母親又說,你實在不想回來也行,但我這里有好幾個不錯的男孩,你先回來跟他們見個面,定下來再說。娟娟,你要相信媽,媽是不會害你的,女人只有找個好男人,這一生才會穩當……虞娟娟不想這么早嫁人,虞娟娟也不想就這樣灰溜溜地回家,所以,她開始日復一日地蕩秋千,日子也像她腳底下的秋千,上去,下來,倏地就被磨掉了。
某個周六的傍晚,虞娟娟路過園內的虹橋時,她看到許多人都擁堵在那里。人們是來看雜耍的。一個看上去有些粗壯的男人正在表演胸口碎大石的絕活。榔頭敲下去了,是很脆生生的一記,然后,人們看到大石頭裂開了,像某個不堪一擊的小玩意。男人拍了拍身上的碎石子,站了起來,他拿出一頂帽子,問人們要錢。表演似乎到此結束了,但男人卻轉身叫來了另一個男人。這是個瘦弱的男人,年齡大約在四十歲左右,在氣溫低至零下五度的隆冬,他只著一件單薄的中山裝。先前那個胸口碎大石的男人此刻轉為了解說員,他介紹說這個著中山裝的男人叫吳東盛,是本市著名的書法家,現在中學里用的書法教材就是他參與編寫的。男人的介紹還在繼續著,其中不乏溢美之辭,看客卻已經少了一大半,人們離開的時候都說,這樣的也能算表演?
吳東盛就看著那些人一個一個地離開,然后,他把紙鋪開,接過那個女人遞給他的筆,揮毫寫下了幾個字,蓋章、收筆,兩分鐘的光景,一幅作品就完成了。胸口碎大石的那個男人跑過來,將字提起來給大家看,虞娟娟看仔細了,寫的是“高山流水”四個字,卷軸上的墨跡尚未風干。然后,虞娟娟聽到那個胸口碎大石的男人問,有沒有人要競拍這幅作品,起價是兩百元。
虞娟娟后來回憶,她對吳東盛的愛首先是起于一種憐愛。過去,虞娟娟在電視里看到過某些名家的字畫,動輒就是上百萬、上千萬。但那天,沒有人示意要買吳東盛的字畫,一個也沒有。剩下的那一小半人很快散開了,只留下吳東盛、表演胸口碎大石的男人,還有虞娟娟站在空蕩蕩的虹橋旁。吳東盛低下頭,把那幅字卷了起來,收進了一個筐里。那是個竹制的筐子,像這樣的字畫,筐里還有許多。虞娟娟就瞅著吳東盛,她想,他多么像在草坪上孤單地蕩著秋千的自己啊。
虞娟娟走上前去,摸出皮夾里僅有的六百塊錢,說,這幅字,我買了。吳東盛沒有接話,倒是那個胸口碎大石的男人搶了過來,兩百塊一幅,你要的是哪兩幅?虞娟娟白了他一眼,道,我只買這一幅。虞娟娟說的是那幅“高山流水”。后來,當她拿著這幅字回團里時,團里的好多人都笑了。團里人的口徑驚人的一致,虞娟娟,你傻了呀,六百塊錢買這么一樣東西。這種東西古玩市場里多得很,幾十塊錢,要多少有多少!虞娟娟沒有理會他們,她把字畫裝裱了起來,掛在了出租房中最顯眼的位置。虞娟娟想的是,這種高深的境界,你們又怎么會懂呢?
四
馮朝是頂著一場秋雨來找虞娟娟的。開封的秋雨下得有些密集,且伴著風,顯得有些凄苦。虞娟娟正對著手機發呆,馮朝一連叫了她好幾聲,她才反應過來。馮朝已經走到她跟前了,他的頭發上沾上了一層水汽,他也顧不上擦一擦。
馮朝是來告訴虞娟娟一件急事的。馮朝說,你曉不曉得吳然的事?虞娟娟哪曉得吳然的事。原來吳然不滿工資太低,正在同團里鬧意見。本來團里要排一段新舞,必定是由她出演的,但現在上頭變了主意,想找個新人來壓壓她。虞娟娟從來都沒聽說過排新舞的事,她看到馮朝搖了搖頭,繼續道,你以為這種好事會讓全園參與?我也是從舞美師那里聽來的,前陣子他弟弟跟我學騎馬,我便趁機同他說了你的事,希望能有機會讓你擔當個角色。這回他得了消息,便告訴我,也算是投桃報李了。
面試定在第二天下午,由于和校場演出時間沖突,馮朝沒能陪同。馮朝在面試前發來了短信,馮朝說,我是看過你的舞蹈的,放心,你絕對能選上。虞娟娟想了想,回了個笑臉。事實上,她并不想笑,可她想不出還有什么更好的回復。她把手機放進口袋,抬頭看周圍的人。整個等候室里的人全加起來大概有二三十個,坐在她左邊的一個女孩正對著化妝鏡使勁地描唇。女孩的唇色已經很紅了,可她仍在描,一遍又一遍,不厭其煩。再過去,是不停有人出入的洗手間,她注意到其中有個扎馬尾辮的女孩來來回回進去了好幾次。虞娟娟就那么一直坐著,看著等候室里各式各樣的人,有一瞬間,她甚至覺得自己不像是來面試的。直到她的名字在廣播里狠狠地響起:虞娟娟,下一個,虞娟娟。
評委席就設在試場的正前方。評委總共有三個,兩個四十來歲的女人坐在兩側,中間坐著個男人。男人看上去很高,虞娟娟進去時,他正背對著她打電話。等他轉過身來,虞娟娟才看清他的模樣,是那種偏女性的長相,捂白了似的臉上,每一樣五官都極為精致。照理,這種長相如果長在女人臉上,定是美絕了的,可偏偏生在一個男人的臉上,而且又是個高個子男人。虞娟娟粗略估計了一下,這個男人有一米八。奇怪的是,虞娟娟卻找不到任何不和諧的因素,似乎這個男人就該是這樣的,偉岸且美艷。她聽到女評委中的一個在問他,陸老師,可以開始了吧?虞娟娟這才恍然,這個男人一定就是令園里大半女人都為之瘋狂的陸帆了。她天天都在秋千上看他同吳然跳舞,但如此近距離地看他,卻還是頭一次。
陸帆點了點頭,表示可以開始了。要求現場聽一段《雨霖鈴》,聽完后,即興來一段舞。這是首過于壓抑的曲子。起先,并無任何器樂演奏,虞娟娟只聽得一個男聲低沉的獨白:寒蟬凄切,對長亭晚,驟雨初歇。都門帳飲無緒,留戀處、蘭舟催發。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二胡低婉的聲音便像一泓清泉般涌了上來,停停扯扯,似斷非斷,和著那個男聲。這是種略帶沙啞的音色,每唱一字,都要停頓上很長一段時間,好像費盡了他所有的力氣。可是每個字之間卻是同二胡一樣的,聽上去像是要斷了,卻怎么也斷不了。虞娟娟的心緒就飛到了那個你儂我儂的朝代,虞娟娟想,柳永怎么可以把離情別緒寫得這么傳神,就好像寫的不是柳永,而是她虞娟娟。
她呵出一口氣,白白的一團很快就散了。在一片虛無中,虞娟娟想起,她已經有很長一陣子沒見著吳東盛了。給他發短信,他也不回,頂多是個“忙”字。他究竟在忙些什么,虞娟娟不知道,她只能依據他之前說過的話猜測,他兒子回來了。兒子回來了,總要陪陪他的。她這樣勸慰自己。其實,虞娟娟更想給吳東盛打個電話,哪怕什么也不說,只是靜靜地聽他的聲音。吳東盛的聲音很柔軟,只一句,就把虞娟娟化了。可是虞娟娟不能打電話,虞娟娟曾和吳東盛有個不成文的約定,沒有特殊情況絕不往他那兒打,免得引起不必要的麻煩。所以,虞娟娟就只能等,等電話響起,等電話那頭的男人對她說,娟,今晚,我為你留下。虞娟娟忽然間驚覺,所有的一切不過是她個人的一場華麗赴宴,飛蛾撲火,義無反顧。而他就像某些飄渺的根本不存在的東西,她只能跟在后頭不停地追啊追。
剛開始,是她去看他寫字。每個周末都去,她看他蘸墨,看他揮毫,看他寫得一手好字卻無人喝彩,她的心便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痛。她看他收了字畫,擱好,下個禮拜再來。他的臉上不喜不悲,她的心就愈加痛了。虞娟娟這才發覺自己已然愛上了這個男人,愛得無可救藥。
在一個被冬雨浸泡得發了蔫的下午,虞娟娟對著正在收字畫的吳東盛說,老師,我請你喝杯茶吧。吳東盛看了她一眼,沒有推辭。喝茶的地方叫做青藤茶館,茶很快上來了。在一盞茶的工夫里,虞娟娟曉得了吳東盛有個當語文老師的老婆,還有個兩年前出國留學去的兒子。留學需要很大一筆錢,吳東盛的積蓄已經被花得差不多了,他只剩下了一間生意不怎么好的工作室。幸而,園里的某個領導是他的老同學,因此,周末晚上,他可以來這里賣兩幅字畫。虞娟娟注意到,吳東盛說“賣”字的時候,疙瘩了一下。再后來,虞娟娟成了吳東盛那里的常客,他們什么都談,談天,談地,談書法,談開封這座上了年紀的老城,只是吳東盛很少談自己。
他們相識的第三個月,吳東盛來看虞娟娟演出。演出結束后,吳東盛送她回出租房,虞娟娟站在門口對吳東盛說,老師,進來坐一坐吧。吳東盛沒有拒絕。事畢,吳東盛就坐在床沿不停地抽煙,他把煙的氣味鋪得滿屋子都是。他對虞娟娟說,我不是人,我對不起阿莉。煙的氣味還在鋪天蓋地地卷來,虞娟娟只覺得鼻子有些酸,她想,一定是哪里弄錯了,否則剛剛還和她纏綿的男人怎么能轉瞬間就在她眼皮子底下懺悔呢?然后,她看到吳東盛的臉在煙霧里清晰起來,那是張淚水縱橫的滄桑的臉,吳東盛哽咽著說,我也對不起你。為了這句話,虞娟娟也哭了,是被感動的那種。虞娟娟把嘴湊近他,將他的眼淚舔干了。虞娟娟開始撕咬他的耳朵,一遍又一遍,虞娟娟說,我愿意,我愿意。等吳東盛走了很久以后,虞娟娟仍沉浸在這種巨大的幸福里,她把自己裹在被單里,拼命嗅吳東盛那充滿歲月痕跡的體味,她感覺自己幸福得快要死了。
幸福得快要死了的虞娟娟從來沒想過,吳東盛有一天是會離開她的。她曾天真地以為,她和這個男人是相通的,他們滿腹才華,無人欣賞。可到頭來,她卻像個患得患失的妃子,在等候著他的垂憐。虞娟娟開始跳起來,她像只陀螺不停地旋轉,旋轉,她覺得唯有旋轉才能使得她的世界不至于失去平衡,一下就傾倒下來。她的雙手也無休止地舞動著,她仿佛又回到了那個夜晚,在包公湖畔,她幻化成了一只蝴蝶,在吳東盛面前,輕盈地飛旋。虞娟娟深信,那是她跳得最棒的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吳東盛把香煙全掏了出來,然后一支支狠命地吸。吳東盛說,我老了,可你還年輕,你太年輕了,和你待在一起的每一分鐘都讓我感覺是種罪過。虞娟娟就看著那撒落一地的煙頭,她很想告訴他,自己就是迷上了他的老。不,那不是老,是成熟,老怎么能和成熟混為一談呢?但虞娟娟終究沒有說出口,那以后,虞娟娟再也沒在吳東盛面前跳過舞。她頭一次明白,原來年輕也是種過錯。
二胡的聲音漸漸弱下去了,虞娟娟還在旋轉,旋轉。最后,她終于停歇下來,一行眼淚緩緩地滑過她的臉頰。她,解氣了。
五
面試結果是隔了一周出來的,虞娟娟被選上了。虞娟娟站在宣傳欄跟前,看著那張寫有自己名字的大紅色喜報。喜報的顏色是真紅,虞娟娟把手按在上面,去摸自己的名字。她的手在紙上停留了好久,直到從紙上傳遞出的冰冷的溫度滲進了她的肌膚,但虞娟娟卻在心里說,真好。這溫度,真好。
虞娟娟開始打電話。虞娟娟想告訴那個叫吳東盛的男人,自己就快做領舞了。這是多大的事啊,難道還不能算特殊情況?但手機那頭傳來的是無盡的嘟嘟聲,吳東盛的電話好像永遠也打不通,倒是馮朝打了通電話來道喜,馮朝在電話里說,怎么樣,我就說過你行的嘛!虞娟娟就在電話的另一頭苦笑,虞娟娟想,如果人的聲音能同短信一樣言不由衷,該有多好!
虞娟娟變得忙碌起來。往年的臘月至三月,是團里的空窗期,由于氣溫過低,《繁花似夢》便不再對外開放演出。除了幾個主角忙著排第二年的小部分新舞外,其余人幾乎就是走個過場。在這個凄冷的冬季,虞娟娟把自己交給了舞蹈房。虞娟娟站在一面大鏡子前,挺胸、彎腰、壓腿,鏡子里的虞娟娟也就跟著挺胸、彎腰、壓腿。虞娟娟把所有的時間都花在了排練上,然后,她聽到團長說,行了,你可以同陸帆去配舞了。虞娟娟這才曉得,原來這段舞是兩個人一起跳的。她看到美男子陸帆朝她走來,美男子陸帆禮貌地伸出手,說,虞娟娟,很高興認識你。美男子陸帆又說,那次,你跳得不錯。虞娟娟曉得他說的是面試的那次,她接過他的手,輕輕地握住了。
事情便是這個時候變得麻煩起來的。開始時,陸帆很少過來排舞,陸帆的意思是,吳然那頭他也要合練的。這理由聽上去多少有些不合情理,且不論那是段老舞,光是吳然和陸帆搭檔的年份,那也該是比她更默契的。可陸帆這樣說了,虞娟娟也不好說什么。而且好幾次,虞娟娟正和陸帆排練著,吳然就氣沖沖地過來了,吳然說,陸帆,你過來,陸帆,你再不過來,《少年游》就沒法演了!陸帆和吳然走后,虞娟娟便一個人待在空空的舞蹈房里。虞娟娟想,一個人練也是好的。虞娟娟真的就開始了一個人的《雨霖鈴》,她依著動作的編排,大段大段地跳躍,大段大段地旋轉。虞娟娟分明看到鏡子里還有一個人在陪她跳舞,再一定睛,卻又不見了。虞娟娟就在舞蹈房冰涼的地板上蹲坐下來,虞娟娟想,那個瘦弱的、令她心痛的人到底去哪兒了呢?
和吳東盛失去聯絡后,虞娟娟是去找過吳東盛的。演雜技的那個男人還在,他在虹橋旁忙進忙出,演的還是老一套。等表演一結束,虞娟娟就上去問,那個寫書法的吳老師呢?男人嘟囔著,說不來就不來了,誰曉得怎么回事。那你知道他住在哪兒嗎?虞娟娟看到那個男人把頭搖成了撥浪鼓,誰知道啊。虞娟娟沒再問下去了,她有些后悔,自己過去沒有問清楚他的住址。可轉念又想,如果連感情都不在了,留個地址又有什么用呢?僅剩下一串手機號碼,虞娟娟撥通,從對面傳來的是:您撥打的用戶已關機。她甚至于想,下一次撥通吳東盛的號碼時,會不會傳來:您所撥打的號碼是空號?
只有生活還在繼續,團里安排在除夕放假前進行一次彩排。彩排的前一天,團長鄭重其事地對虞娟娟講,好好跳,明天就看你的了。如果跳砸了,又會怎樣?虞娟娟很想知道,可是沒有人告訴她。陸帆也來了,陸帆是穿著一件薄薄的長罩衣來的。陸帆說,一個好的舞蹈演員,必須能夠馬上進入情境。低緩的二胡聲拉了起來,“寒蟬凄切,對長亭晚,驟雨初歇。都門帳飲無緒,留戀處、蘭舟催發……”陸帆跳了起來,先是小步伐的跳躍,緊接著便是大跳,一個接著一個。低頭,旋轉,再低頭,劈叉,他長長的白衣袖隨著手的舞動上上下下。陸帆朝她伸出一只蘭花指來,并用眼神示意她,一起跳吧。虞娟娟也開始跳起來,陸帆低頭,她亦低頭;陸帆劈叉,她亦跟著劈叉,再然后,陸帆抱起俯臥在木板上的她,不停地旋轉起來。舞至一半,陸帆卻沒有進行下去。陸帆把虞娟娟從自己身上放下來,陸帆說,不對頭。虞娟娟解釋是配合少的緣故,陸帆卻把她的話頂了回去,陸帆說,不是,是你情感上的問題。
虞娟娟覺出陸帆的厲害來了。事實上,如果單看虞娟娟的動作,并未有多少不妥。但一個優秀的舞者,是要把情感、乃至生命都跳進去的。虞娟娟沒能把陸帆當作離別在即的情人,她無力地癱坐在木板上,從鏡子里照出的是她那張倦怠的臉。虞娟娟不明白自己究竟是怎么了?過去,她是如此渴望著能登上那個大舞臺,渴望在那個舞臺的中央不停地跳舞。但現在,這些對于她來說,好像不那么重要了。她這才發覺,自己也不過是個小女人,想要和她生命中的那個他過日子的小女人。
陸帆就站在虞娟娟一旁,他像審視某種動物一樣審視著坐在那里的虞娟娟。良久,陸帆問道,還記得我跟你說過的,你跳得不錯嗎?陸帆的手輕觸她的長發,接著道,不是因為你跳的技巧有多高超,而是因為你流的淚。你哭的樣子,叫人心醉。陸帆的嘴上來了,那是一片薄、軟得過分的唇,輕輕噬咬著虞娟娟的臉頰、紅唇乃至舌尖。他開始解她的衣扣,脫去一件又一件,輕易得仿佛那些不是厚重的衣物,而更像在剝一層又一層的洋蔥皮。虞娟娟的腦子卻比任何時候都要清醒,她沒有反抗,只是呆呆地看著頭頂上的天花板。天花板已經不新了,白白的一片上有個突兀的黑漆漆的點。虞娟娟想,就這樣吧。她輕輕閉上眼睛,她能感覺到某個入侵者趁勢進到了她的體內,長驅直入,一片狼藉。
六
多年以后,園里的人們還能記起那個轟轟烈烈的下午。他們忘了,其實那天下午的太陽是不猛烈的,太陽像個了無生氣的糖吞蛋,在冬日灰白色的天空上滋滋滋地冒著泡。可是,舞蹈室門口卻已聚集了大群的人,他們是來看團里新排的舞蹈《雨霖鈴》的。離正式彩排的時間還早,人群把舞蹈室門口擠得只剩下了一片烏泱泱的頭,虞娟娟坐在舞蹈室的木凳上,她的眼睛越過這些烏泱泱的頭,她聽到他們在說,跳這個舞的是個新人。她還聽他們在問,這個新人有多新?新人來了,是不是那個紅人吳然就要下臺了?
在紛紛揚揚的議論中,人群自然分出了一條小道。小道那頭,吳然著一件青色的長罩衫,朝虞娟娟走來。虞娟娟看到吳然栗色的大波浪卷發被高高地綁起,形成了一個飽滿的圓形發髻。我才是跳這個舞的最佳人選。吳然的聲音不大,但卻有一種令人難以抗拒的威懾力。虞娟娟沒有接腔,她聽到二胡低啞的樂曲聲響了起來,無數顆珠子在地板上彈跳著。吳然的腿騰空而起,她開始跳躍,旋轉,俯下身子,朝人群回眸一笑。陸帆便跳出來了,陸帆從吳然的身上一躍而過,像只渾身散發著荷爾蒙氣息的雄鹿,虞娟娟不知道這只雄鹿是從哪里冒出來的。然后,虞娟娟看到他們不斷地相遇——他們在音樂聲中快速地低頭、旋轉、劈叉,最后融為一體——又不斷地分離,直到陸帆的手上只剩下了吳然的一只水袖。他就抓著那只長長的水袖,扯一點,再扯一點,他終于抓緊了她的手臂。她開始轉動起來,若月亮繞著地球,在高速的轉動中,吳然漸漸臥倒了,像一株巨大的盛開的蓮花。
音樂停了許久以后,人們似乎才反應過來,整個舞蹈室被掌聲包圍了。虞娟娟仍舊坐在那張木凳上,她在給吳然鼓掌。虞娟娟想,吳然跳得真好,吳然跳《雨霖鈴》比《少年游》好。吳然卻似乎并不領情,吳然走到虞娟娟跟前,低頭看她。吳然說,該你了。虞娟娟沒有起身,她的腦袋被前所未有的空白占據了。她不知道自己還能跳什么?她想,就讓陸帆和吳然跳吧,她累了,她第一次覺得連跳舞都令她心力交瘁。這個時候,虞娟娟聽到了一記高亢的男聲,胡鬧!簡直是胡鬧!
舞蹈團團長就站在舞蹈室門口。團長對著吳然吼道,你這是干什么?吳然笑了,吳然又笑成了那條妖嬈的青蛇。吳然說,團長,你不好這么偏心的。剛才所有人都看到了,只有我才是這個舞的合適人選。吳然說著,白了虞娟娟一眼。然而,團長并沒有笑,團長板著臉道,人選早已經定了。你這么胡攪蠻纏,不是給團里添亂嗎?虞娟娟看到吳然的笑收回去了,吳然用她那標志性的丹鳳眼盯著虞娟娟。吳然說,別以為你不說話就是什么好貨色。別人不知道,我可是清楚得很。吳然突然將頭轉向了圍觀的人群,大家可別被她給騙了,就在昨天,這個不要臉的騷貨,勾引了我的男朋友——陸帆。
人群中爆發出一陣騷動。虞娟娟仰起臉來看陸帆,他站在擁擠的人群中,她希冀他能幫她說點什么的,但是沒有。那一刻,虞娟娟想,自己真是個天大的笑話。虞娟娟站起來,她看到許多人在互相咬耳朵,許多人在對著她指指點點。但她已經無所謂了,她想,她還有什么可以有所謂的呢?
馮朝就是這個時候進來的。馮朝一身金色盔甲,擠過擁堵的人群。他手里拿著他那把明晃晃的刀,虞娟娟分明看到,他那六根手指很用力地捏在刀柄上,像是六根開叉的枝丫。人群沸騰了,人群像是受了驚嚇的鳥兒,虞娟娟只聽到撲棱棱的聲音。馮朝沖著人群喊起來,馮朝喊的是,誰他媽的敢欺侮我女朋友?沒有人回答。馮朝又喊了一遍,這回他喊的是,昨天晚上,我倆一起的時候,是不是你打來的電話?馮朝開始移向陸帆,他走到陸帆面前,立定。然后,他聽到陸帆不算太響的聲音。陸帆說,昨晚,那個打電話的人不是我,她可以作證。陸帆說的她是那個吳然。
人群散去后,虞娟娟站在舞蹈室的鏡子前,她看到鏡子里的吳然斜扭著她的細腰肢,遠去了。吳然走了很久以后,她仍能記起她擺臀的模樣,虞娟娟想,吳然真是條很好看的蛇。陸帆也走了,陸帆是緊隨著吳然走的,鏡子里他的背影已不再高大,虞娟娟很難把這個人同昨天與她交媾的那個人聯系在一起。他們走后,舞蹈室里就只剩下了三個人,馮朝、團長,還有她自己。虞娟娟聽到團長朝她嘆了一口氣,團長說,你好自為之。團長跨出舞蹈室門口的那一刻,虞娟娟想,團長其實是個挺不錯的老頭。虞娟娟最后把臉轉向了馮朝,馮朝的手里依舊捏著那柄長刀,虞娟娟對馮朝說,我們回家吧。
虞娟娟說的家是指西塘。團里放假當天,虞娟娟去車站買了兩張去西塘的汽車票。汽車票很小,她就拿著那張巴掌大的汽車票,想象西塘的樣子。她想象西塘有一條蜿蜒的小河,有一座彎彎的石拱橋,橋下還應該有一只只黑漆漆的烏篷船穿梭而過。虞娟娟意識到,自己是想家了。她拿出手機,給家里打電話。母親的聲音已經不像過去那般生脆了,母親說,娟娟,你回來吧。媽這些日子也想通了,只要你回來就好。你要是實在不愿意見媽給你找的那些人,就不見吧。只要你喜歡,只要那男人對你好,媽也就滿足了。虞娟娟的眼淚就下來了,虞娟娟想,說到底,母親是愛她的,母親所做的一切不過是希望自己別重蹈她當年的復轍。虞娟娟最后也沒和母親提那個叫吳東盛的男人,掛電話前,虞娟娟對電話那頭說的是,媽,我當上領舞了,我要在一個很大很大的舞臺上跳舞,今年就不回來了。
虞娟娟和馮朝是在傍晚到達西塘的。整座古鎮上每家每戶門前都掛上一串新的紅燈籠,紅燈籠把西塘的老房子都湮沒了。馮朝解釋說,是過年的習俗,沖喜的。虞娟娟沒有應答,虞娟娟的腦子里出現的是老家春節前后的情景,也有紅燈籠,只是不似這樣成片成片,紅燈籠把這座小鎮僅存的那點古韻給弄沒了。虞娟娟穿過一條狹長的步行街,臨街懸掛的招牌、彩旗同各式糕點、小玩意兒都沒能讓她駐足。她就這樣一直走啊走,直走到這條街的盡頭。
街的盡頭是一座平架在河道上的石橋。虞娟娟緩緩走上橋,在欄桿旁坐下。透過欄桿的空檔,虞娟娟看到落日映照下的一彎河水像是暈染上了一層胭脂,幾只黑亮的烏篷船正朝著這片胭脂駛來。虞娟娟側過臉來,看著立在她旁邊的馮朝。虞娟娟問,你聽過《虞美人》嗎?沒等馮朝回答,她便清了清嗓子,唱起來:“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欄玉砌應猶在,只是朱顏改。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虞娟娟的雙手像是抱著個琵琶似地,兩只手指還在撥動著空琴弦。馮朝并不知道,虞娟娟是跳過這個舞的,那是在紹興市少兒舞蹈大賽上,筱老師手把手地教了她。那時,她只是照著筱老師的要求跳。筱老師說,踢腿,她便踢腿;筱老師說,下腰,她便下腰。她還記得她捧回少兒舞蹈大賽的獎杯時,筱老師哭了,哭得像朵被雨水泡蔫了的花,她告訴虞娟娟,世上所有的舞蹈都不是舞蹈,而是一段人生。
虞娟娟是不久以后才理解筱老師說的那句話的。筱老師走了,筱老師是被學校辭退的。聽說,筱老師和一個已婚男人好上了。男人的老婆知曉后便跑來學校大吵大鬧,那女人罵筱老師是狐貍精,不要臉,還把學校罵了個遍,筱老師便待不下去了。虞娟娟還聽說,那其實是個不怎么樣的男人。這是虞娟娟從她母親那里偷聽來的,母親說的時候滿是不屑,那男人既沒什么錢,也不是單位里的領導,真不曉得筱老師圖什么?沒多久,母親去找了校舞蹈隊那個新來的老師。母親說,我們家娟娟,不跳舞了。我們家娟娟,不能像那個筱老師那樣跳舞。
夕陽漸漸下去了。虞娟娟還在唱著。虞娟娟想,愛情其實真的與錢、權無關,愛情只是一場奮不顧身的單人旅行。但現在,旅行結束了。虞娟娟把手撐在石板上,起身,去吻馮朝。馮朝的嘴唇很濕,帶著江南的氣味。一只烏篷船從他們所站的橋底下經過,船經過的地方,水流發出嘩的聲音,只一下,又寂靜了。虞娟娟給吳東盛發了條短信,短信上說,我戀愛了。紅燈籠就是這個時候亮起來的,紅燈籠把古鎮點成了一片扎眼的血色,肆無忌憚。
七
園里的春天說來就來了。虞娟娟站在舞蹈房門口,她看到吳然正擺著她的細腰肢走過來。吳然說,團里又要排一出新舞了,你曉得嗎?虞娟娟搖了搖頭。吳然笑了,吳然把她的丹鳳眼笑成了一根線。在笑聲里,吳然告訴虞娟娟,新舞的名字叫《虞美人》,整場《繁花似夢》將由這出舞做引子,引出南唐的沒落以及北宋王朝的建立。我會跳好這支舞的。吳然說,到頭來,你還是輸給了我。虞娟娟倒是看了她一會兒,淡淡地說了聲,哦。她心里卻有些惋惜,虞娟娟情愿跳《虞美人》的,這倒不是因為這是一支開場舞,而是因為這支舞對她來說有些特別。
可虞娟娟卻不得不同陸帆繼續合練《雨霖鈴》。陸帆很少不來了,他像是什么也沒發生過似地,有時甚至還會同她說笑,她也就像沒事似地搭理他。虞娟娟想,自己都死過一回了,還有什么是放不下的呢?那時,她站在西塘的石橋上,給吳東盛發了條短信,說,我戀愛了。沒有任何回音。吳東盛的回復是她回到開封后收到的,吳東盛說,好好過日子。虞娟娟能感到自己被痛苦擊中了,那天晚上,她獨自一人坐在汴河旁,汴河很靜很靜,如一潭死水。虞娟娟很想知道,在這樣的死水中死去,吳東盛會不會為她哭上一場?她把腳伸進水里,水沒有她想象中的冰冷。已經是三月初了,水攜上了春天的溫度,讓她有些悸動。虞娟娟最后沒有下水,虞娟娟想,既然沒有死成,那么就好好活吧,至少裝作好好的,活下去。
虞娟娟開始和馮朝談戀愛。她把出租房內的那幅“高山流水”給摘了下來,送給了小區里的清潔工阿姨。阿姨問,裝裱得這么好的字,你不要了啊?阿姨又說,我不懂字的,這幅字給我可惜了。虞娟娟正在刪吳東盛的號碼,她頭也不抬,虞娟娟說,現在它是你的了。虞娟娟終于把自己弄得和吳東盛毫無瓜葛,就像他從未進入到她的生活中那樣。只是虹橋旁表演雜耍的還在,虞娟娟每每經過,總要停頓一下。那個男人的生意出奇地好,每個周末都有大把的人圍著看他表演胸口碎大石。只有角落里那張吳東盛以前寫字用的桌子還提醒著她,他是真實地存在過的。
五月的一個傍晚,虞娟娟和馮朝手挽著手從虹橋旁走過時,她卻看到了他。吳東盛看上去更瘦了,整張臉削成了一個尖。虞娟娟極力控制自己不走過去,但她的雙腿卻不聽使喚。虞娟娟擠到了前面的幾排,只聽那個胸口碎大石的男人說,吳老師的老婆生病了,是一種很嚴重的病。所以,吳老師打算把他所有的字畫拿出來變賣,好作醫療費。人群中爆發出一陣唏噓。吳東盛把字畫一卷一卷地拿出來,鋪開放在桌子上。男人還在介紹著,男人說善有善報,大家就當是行行好,做點善事吧。何況,這些字畫都具有收藏價值,以后肯定是會升值的。
虞娟娟本應該走的,眼前的這個男人已同她沒有任何關聯了,可她只覺得淚水彌漫了她的眼眶,塞不回去,也掉不下來。她很想扯住他的衣領,問他,為什么不早把這些告訴她?他難道不知道她有多愛他,她是情愿自己受苦也見不得他受一點委屈啊。但她知道,這些話將永遠地爛在她肚子里了。虞娟娟的眼淚掉下來,大滴大滴,她聽到馮朝在問,你怎么了?她哭得更厲害了,她打開皮包,瘋一樣地翻找起來,可找了半天才找出八百來塊錢。馮朝就站在她邊上,一臉茫然地望著她。你有錢嗎?虞娟娟忽然叫了起來,給他!都拿出來給他!馮朝還在發愣,虞娟娟卻已經從他的皮夾里捏出一疊錢來,虞娟娟沖著吳東盛喊道,這些字畫我全要了。
尾聲
吳東盛忘了自己是怎么回的醫院。吳東盛是從清明上河園里回來的,手里拿著一沓亂糟糟的錢,他開始數起來,一、二,三……吳東盛邊數邊說,阿莉,我今天湊到些錢了。何雪莉還是一動不動,但是她的呼吸卻愈發沉重了,在透明的呼吸罩下,何雪莉就像一條脫了水的金魚,吃力地一張一合。
吳東盛想起,那個周末的晚上,自己守在家里等兒子。兒子上個禮拜就打來電話說,爸,媽,我要回來了,能多給點差旅費嗎?吳東盛很討厭兒子的這種說法,說得好像家里就跟旅館似的,而兒子回家只是出趟差。但是何雪莉卻高興得不得了,何雪莉嚷嚷著,寶貝兒子要回來啦,我的寶貝兒子要回來啦。何雪莉說著就去給吳知音匯款。
吳知音那天卻沒有回來,吳知音解釋說,他的考試考砸了,必須留在德國復習,否則就沒法畢業了。吳知音又說,錢就快不夠用了,能不能再匯點來。吳東盛的氣就不打一處來,吳東盛開始怪何雪莉,也怪那個不爭氣的兒子。吳東盛是反對兒子出國的,當初兒子吵著要出去的時候,他就不止一次地表示,好好的中國人,出去干什么?過去那叫出國深造,可現在,全世界就業形勢都緊張,沒瞧見那么多海歸在家待業啊!可是何雪莉卻反駁道,緊張,緊張,你就知道緊張。多多少少的人想出去啊,出去的叫見世面,出不去的那叫沒本事。何雪莉又說,我就是把房子賣了,也要供兒子出國的。
何雪莉的話猶在耳邊。吳東盛說,看你把他慣的,不好好讀書,就知道錢錢錢。你上個禮拜不是剛給他匯過嗎?看著電視的何雪莉火氣就上來了,何雪莉說,吳東盛,你以為就你一個人供的這個家嗎?我也掙錢的,家里吃的用的,我哪一樣沒出錢?光靠你那點工資,早就好喝西北風了。再說了,兒子在國外容易嗎?自己燒飯,自己洗衣服,還要讀書,想想就可憐。何雪莉的聲音把電視都蓋住了,吳東盛只覺得頭很痛。然而,何雪莉還在繼續。何雪莉說,你自己沒本事,別怪到兒子頭上,就你那幾筆破字,能值幾個錢……
吳東盛是在何雪莉的狂轟濫炸中走出家門的。他聽到何雪莉的聲音穿過門,追了出來。何雪莉說,吳東盛,你到哪里去?何雪莉又說,吳東盛,你有本事別回這個家!這是何雪莉的老招數了,吳東盛想,何雪莉從來就是這樣,生起氣來燒得無邊無際,等氣一消,便又下去了。吳東盛絕沒有想到,他回去后,等待他的竟是吐了一地白沫的何雪莉。何雪莉身旁,一只三唑侖片的藥瓶倒在那里,那是何雪莉這幾年睡不著覺去醫院配來的。瓶蓋早不知道到哪里去了,邊上散落著幾顆零星的白色藥片。再過去,則是他的那只手機。吳東盛打開,他看到了一條短信,我在園里的畫舫上跳舞,你來看嗎?下面的一條則是,我老婆在,不是說好了,沒事不聯系的嗎?吳東盛就用那只他忘帶的手機撥120。救護車很快就到了,在不斷重復的滴——嗚——聲中,吳東盛想,就讓這聲音把他吞沒了吧。
門開了,一個醫生朝吳東盛走了過來。醫生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他就用那種不帶任何情感的語氣對吳東盛說,照目前的情況來看,她可能熬不過今晚了。吳東盛沒有說話,吳東盛不知道該說什么。他就呆呆地坐在何雪莉的旁邊,一直坐了很久很久。后來,吳東盛終于開口了。吳東盛說,阿莉,你記不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那時我們還在同一所中學里教書。我看到了你,扎著個馬尾辮,扎著馬尾辮的你,真好看。吳東盛又說,阿莉,你還記不記得你給我買過一塊徽墨的,那塊墨我帶來了,你摸摸看。可是何雪莉仍舊躺在那里,何雪莉把所有的力氣都花在了呼吸上,除了呼吸,她什么也做不了。
吳東盛只覺得胸口很悶,悶得他快透不過氣來。他很想問呼吸機下的何雪莉,是不是也是同樣的感覺。然后,他站起來,晃晃悠悠地走到了街上。街上,流動的車燈、各種閃爍的霓虹燈刺得吳東盛的眼睛有些暈眩。吳東盛聽到手機鈴聲響了起來,電話里,兒子問他,這個月的生活費怎么還沒打來?兒子還問,我媽呢,我媽怎么不接我電話?吳東盛沒有回答,他把手機掛了。吳東盛開始在口袋里掏香煙,可他在里面掏了很久都沒找出一根煙來。他這才發覺煙早已經抽完了。
曲聲就是這時候傳入吳東盛的耳朵里的。吳東盛的前方,一塊商場的巨型電子屏幕上正播放著一支曲子,那是清明上河園新編排的舞,叫《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欄玉砌應猶在,只是朱顏改。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混著一股子暖柔的春風,吳東盛看到綿綿的愁緒宛若一江春水向東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