檢察官舉報：我是冤案制造者

劉長

無罪也要起訴，沒有新證據(jù)也要抗訴——老檢察官孟憲君自述“被迫”辦了一件冤案，并向最高檢察院舉報自己。

2014年10月21日，雨天，65歲的老檢察官孟憲君起得很早。他要去合肥，旁聽原計劃第二天在安徽省高級法院開庭再審的一起刑事案件。

臨退休時，他“被迫”將這起“明顯無罪”的案子辦成有罪，成了他從事檢察工作28年中最大的污點。

10月22日，正值十八屆四中全會召開，主題是“依法治國”。不過，法院臨時宣布“因故延期審理”。

孟憲君告訴《南方周末》記者，作為辦案人，他唯一的期望是親眼見證案件的糾正。

“領(lǐng)導意見”

一年前，孟憲君赴京向最高人民檢察院舉報自己的這—逆天之舉，換來了安徽省高級法院的再審決定書。

此后，孟憲君被媒體無數(shù)次問到同一個問題：為何要舉報自己？

他坦言，一方面是自己已經(jīng)退休了，更重要的是，只因上級領(lǐng)導強行干預起訴定罪，讓他的內(nèi)心如毒蛇纏繞，至今無法釋懷。

這既關(guān)系到當事人的清白，也關(guān)系到自己的一生清譽。

2005年8月，孟憲君接到一起由淮北市檢察院指定管轄的案件。淮北籍男子高尚作為一宗土地的代理人，參與了淮北市市容局的單位集資建房開發(fā)，因建房被上級叫停而與土地開發(fā)方產(chǎn)生經(jīng)濟糾紛，高尚被警方抓獲，并被檢方以涉嫌挪用資金罪批捕。

在孟憲君所在的淮北市相山區(qū)檢察院，挪用資金罪案件數(shù)額達到5萬元就算大案，幾十萬元已是特大案件，而這個案子的涉案金額高達360萬元。

承辦該案后，孟憲君兩次去看守所提審嫌疑人。在仔細閱讀案卷后，他得出結(jié)論：這是個民事案件，不能作為刑事案件處理。

作為該案的承辦人，孟憲君在淮北市相山區(qū)檢察院檢委會上陳述了自己的意見，獲得“一致認可”。

“絕對不起訴，怕公安機關(guān)接受不了。”他回憶說，為了照顧公安機關(guān)的面子，相山區(qū)檢察院決定對該案“存疑不訴”。

意見報到市檢察院，起初市檢察院也同意區(qū)檢察院的無罪意見。后來，卻傳來時任淮北分管政法的市領(lǐng)導意見，“無罪也要起訴”。這一細節(jié)，《南方周末》記者未能找到該市領(lǐng)導予以核實。

領(lǐng)導干預的案件，孟憲君碰見不少，但一般都是來說情的，要求加重處理的就這一起。而且，以前領(lǐng)導干預的案件會一再做工作，如“打擊需要”“統(tǒng)一規(guī)劃問題”等，但“這次任何解釋都沒有”。 孟憲君說。

此時，孟憲君存有一絲幻想：說服不了領(lǐng)導，也許可以說服法院。他最終在起訴書上簽下自己的名字，但把公安機關(guān)報來的360萬元的挪用金額降低到86萬元。他后來回憶說，其實86萬元也是無中生有，但“既然已經(jīng)冤枉他了，我們也只能稍微輕點兒”。

高尚案一審開庭過程中，當法官問孟憲君犯罪金額如何算出來時，他一仰頭，洪亮的一句北方話“領(lǐng)導意見”，讓滿座皆驚。

據(jù)參與一審旁聽的人員介紹，孟憲君曾在庭審間隙大罵淮北分管政法的市領(lǐng)導，“老孟邊罵邊說‘我們檢察院認為無罪，你逼著我們起訴，法官和法警都捂著嘴笑”。

庭后，法官找孟憲君交流情況時問：“既然這樣，你為什么要起訴？”孟憲君答：“不是我要起訴，是領(lǐng)導要起訴。”

“自殺式襲擊”

檢察官的不配合，在很大程度上影響了高尚案一審的判決。2006年9月，相山區(qū)法院一審判決高尚無罪，法官用了28頁的篇幅進行說理和闡述。

不料，上級又指令檢察機關(guān)對一審進行抗訴。孟憲君被點名操刀撰寫抗訴書，并被臨時任命為市檢察院的助理檢察員，出庭支持公訴。

據(jù)參與二審庭審的人士回憶，在法庭上，法官問公訴人：“二審是否有新證據(jù)向法庭提供？”

孟憲君答：“沒有。”

法官感到詫異：“沒有新證據(jù)，抗什么訴？”

不過，2006年12月，淮北市中級法院最終撤銷了一審的無罪判決，改判高尚有期徒刑3年，緩刑5年。

判決顯示，檢察院僅僅指控挪用資金86萬元，二審法院卻認定挪用360萬元，明顯超出法院的權(quán)限，這成為后來當事人申訴的重要理由。

雖然緩刑意味著不必蹲監(jiān)獄，但戴罪之身成為當事人難以承受之重。此后八年，高尚申訴不止，2013年申訴到了最高法院，但被駁回。

“最高法院駁回申訴，我很詫異，法院系統(tǒng)申訴的路算是到頭了。”孟憲君說。當事人再往下走，要么到各機關(guān)上訪，要么求助當初起訴他的檢察院，尋求法律監(jiān)督。

2008年，該案得到最高檢察院主管的刊物《方圓法治》的關(guān)注。當記者在辦公室找到臨近退休的孟憲君時，沒想到，孟憲君不但沒有拒絕，還坦陳了自己辦錯案的全過程。

“我和孟科長本來沒有打過交道，但看了他對記者說的話，我覺得他是一個有正義感的人。”高尚回憶說。等到2009年孟憲君正式退休，他開始頻頻向孟憲君求援。當年那個在法庭上“非常實事求是”的檢察官，成了他最信賴的人。

孟憲君也不愿意再做一個旁觀者。此前，他相信法院申訴是可行之道，因為二審的有罪判決問題明顯，只要提提意見、出出主意就行了。2013年，高尚的申訴第二次被最高法院駁回，該案申訴已入絕境。

“申訴的路堵死了，我想，剩下的最后一條路就是讓檢察機關(guān)來監(jiān)督，因為檢察機關(guān)是法律監(jiān)督機關(guān)。”孟憲君回憶說，他本來想去找安徽省檢察院，后來轉(zhuǎn)念一想，直接找最高檢察院不是更好嗎？

2013年11月1日，孟憲君選擇了“自殺式襲擊”的方式，敲開了最高檢察院的大門。

媒體的報道激怒了當?shù)赜嘘P(guān)部門。孟憲君聽檢察系統(tǒng)的老同事說，2014年春節(jié)前，“上面”開始調(diào)查他了，包括將他二十多年里辦的案子卷宗，用車拖到市檢察院復查。但迄今，除了幾次被組織找去談話外，孟憲君并未收到任何被調(diào)查的法律文書。

2013年11月底，安徽省檢察院回應了“檢察官舉報自己辦錯案”一事，表示將迅速核查相關(guān)事實，公正辦理。

2014年4月8日，安徽省高級法院下達再審決定書，認為孟憲君舉報的高尚一案符合再審條件，經(jīng)安徽省高級法院審判委員會討論，決定由該院提審。

“我有責任”

孟憲君稱，舉報自己后，生活變化不大，“照吃照喝”。但是每到晚上，兒子便不允許他出門，“別路上誰拋了黑磚，砸到你”。

舉報帶來的另一個影響是，開始有各地冤案的當事人帶著材料慕名來到淮北，要找這位“敢說話的老檢察官”。

孟憲君1949年出生，籍貫遼寧省鐵嶺市，有著東北人的火暴脾氣。“文革”期間，他隨下放的親屬遷居安徽省淮北市。1979年，畢業(yè)于安徽大學數(shù)學系的孟憲君被剛剛恢復成立的檢察系統(tǒng)選中。

孟憲君加入檢察官隊伍時，適逢全面平反“文革”期間的冤假錯案，“我不知道檢察院是干什么的，就問領(lǐng)導。領(lǐng)導說，‘檢察院就是平反冤假錯案的。我一聽，就同意了”。

“上級強調(diào)，冤假錯案太害人，要堅決杜絕！”孟憲君說，這對他的理念影響很大。

1981年，孟憲君從淮北市檢察院調(diào)出，與一群軍轉(zhuǎn)干部共同籌建淮北市相山區(qū)檢察院，一直工作到2009年以檢委會委員的身份退休。

在孟憲君看來，他從事檢察工作的30年里，法院、檢察院的獨立工作狀態(tài)已經(jīng)有了很大進步，但還是不能擺脫地方黨政部門的干預，所以才會出現(xiàn)高尚案這樣因領(lǐng)導干預而無罪也要起訴的現(xiàn)象。

北京大學法學院教授陳興良在研究該案材料后認為，該案一審無罪、二審逆轉(zhuǎn)，“完全不是一個法律問題，而是一個法外干預的問題”。

“我要不是承辦人，就沒這么多心思。”回顧這兩年為此案奔波的經(jīng)歷，孟憲君并不認為自己的舉動有多偉大，“我是個檢察官，案件是我辦的，我有責任，就這么簡單。”

（轉(zhuǎn)自《南方周末》，本刊有刪節(ji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