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 苒
龔古爾兄弟的分析小說:一種詩學理想的實驗
辛 苒
龔古爾兄弟小說詩學的核心是對人類進行觀察和探索,小說的敘述重心是分析影響人物命運的原因。兩兄弟受科學—實證主義的思潮影響,嘗試將自然科學融入到小說創作,借助生理學、遺傳學等科學原理,深入人類的生理本質和本能欲望層面;手法上,自覺采用從事實、現象推知規律、本質的分析法。這種做法奠定了分析小說類型的寫作范式和美學特征,為左拉等自然主義作家創作做了突破性的拓荒工作。分析小說對內心波動、本能欲望的探究和揭示與20世紀現代派小說文脈相通。
龔古爾兄弟 分析法 分析小說 法國自然主義文學
Author: Xin Ran,
is from literature research institute of Huaibei Normal University. Main research aspect: French literature.在19世紀科學—實證主義的時代思潮中,龔古爾兄弟嘗試將自然科學融入到小說對人類的探究中。研究方面,他們從新的人學觀出發,借助生理學、遺傳學等科學原理,深入人類的生理本質和本能欲望層面。創作方面,他們自覺地采用了從事實、現象推知規律、本質的分析法,從而使作品成為具有科學色彩的分析小說。這種分析法后來得到左拉等自然主義作家的繼承,法國著名的自然主義文學研究者伊夫·謝弗雷爾甚至認為分析方法是“其詩學的基礎”(讓·貝西埃等 610)。龔古爾兄弟在創作中對這種分析手法的應用,既為左拉等人做了突破性的拓荒工作,也基本奠定了分析小說這一小說類型的寫作范式和美學特征。
龔古爾兄弟在其小說《熱曼妮·拉塞朵》的序言中宣稱,現代小說“開始成為文學研究和社會調查的一種嚴肅、富于激情和生氣的形式,它通過分析和心理研究成了當代的一部道德史”(龔古爾兄弟 294)。視分析為現代的科學研究方法,積極嘗試應用于文學創作。他們認為將視野轉入人的內部,探索人性的最深處是創作目的,分析法則是完成這一目的的最好方法。在他們看來,分析法的使用可以有效地對人物展開由外而內、逐層深入的解剖,從而挖掘人物的精神底層、揭示人類的生物性本能。其后,在1884年埃德蒙為《親愛的》一書撰寫的序言中還表現出兩兄弟對這種方法的長久堅持與看重:“我相信冒險情節,作品中的陰謀詭計,已被蘇利埃、歐仁·蘇等本世紀初的大想象家所窮盡了,我的想法是,為了做到完全成為現代的偉大作品,小說的最新發展應是成為純粹分析的作品。”(埃德蒙·德·龔古爾 303)
分析法甚至成為他們創作的方法論基礎,應用于他們的整個創作過程中。這一過程往往始于現實的生活,終于對事物深層的、規律性東西的探知:他們先是在平日的觀察與感受中,尋找想要再現或“復活”的人物;當確定了寫作對象(如前所述,他們的一部小說大多只表現一個中心人物)后,他們會做更多的實際調查與文獻搜集以積累前文本,直到前文本的容量足以支撐起這個人物的飽滿形象時,才正式執筆寫作。這些前文本正如同實證主義者用以展開研究的“事實材料”,是他們全部思考和探索的出發點。接下來是對這些具體的材料進行去粗取精的分解,一步步找出并分離掉影響人物性格、命運的外圍的、不重要的條件,比如首先拋去人物的成長過程、宗教倫理觀念、再有是外部生活環境、社會交際圈等——這即是泰納所謂精神地質的表面幾層——直到露出人物赤裸裸的、最原初的自我,從而揭示出掩藏于姿態各異的表面形象下共通的人類本性。
莫泊桑在題為《論小說》的一篇序言中,對龔古爾兄弟提出的這種“純粹分析小說的理論”評價道:“分析理論的擁護者要求作家去表現一個精神的最細微的變化和決定我們行動的最隱秘的動機,同時對于事實本身只賦與過于次要的重要性。事實是終點,是一塊簡單的界石,是小說的托詞。”因此,以分析方法創作的作家,“就得用一個哲學家寫一本心理學書籍的方式,從最遠的根源開始,把一切的原因都陳列出來;就得說出一切愿望的所以然,并分辨出激動的靈魂在利害、情欲、或本能的刺激下所產生的反應。”(莫泊桑 801)這里,莫泊桑將作家對人性的逐層深究與心理研究者的工作聯系起來,指出了二者在任務和方法上的相似之處,肯定了分析這一哲學和科學研究方法在文學領域的適用性,也為龔古爾兄弟的分析式創作方法做了理論上的闡釋和肯定。
在《熱曼妮·拉塞朵》這部他們最為成熟、也最具龔古爾特色的成名作中,不僅借助分析法,挖掘人性底層直至所能達到的深度;甚至明顯展示了這種分析法的運用方式:小說中對主人公的分析過程直接參與情節的推進,構成了文本發展的主線。
小說基本根據女仆蘿絲的經歷寫成。蘿絲在龔古爾兄弟家中服務了二十五年,病逝后,債主們的不絕而來暴露了她生前一直隱瞞的可怕事實。這位看似普通的女仆居然過著一種不為人知的生活:擁有幾個情夫,有過兩個私生子;與情人過著荒淫的生活,欠下大筆難以償還的外債,甚至偷竊主人的錢物;沉溺酒精,精神恍惚,健康因此摧毀。這一發現極大地震動了龔古爾兄弟,蘿絲的雙重生活,她掩藏自己、欺瞞主人的狡猾手段,讓他們產生了“對整個生活、對全部女性的不信任感”(Edmond 850)。他們長久地思考著蘿絲的命運、她人性中的復雜層面,還特意考察了蘿絲的出身、調查了蘿絲在女仆身份之外的生活環境,閱讀了大量醫學著述。兩年多后,完成了《熱曼妮·拉塞朵》的創作。
小說中,他們為主人公熱曼妮設定了與蘿絲大致相同的命運遭際。小說情節的發展與作者對熱曼妮由外而內的分析是相互雜糅且合同并行的。他們將掌握的一切事實資料都在小說里呈現出來,從中層層分解、抽離出人物最根源處的本性。
首先,文本分析了造就主人公悲劇命運的外部動因。借主仆對話和回憶,交代了主人公熱曼妮的成長環境:幼時的貧困,父母過早離世,到姐姐家并外出做工,繼之受到奸污產下死胎,受到姐姐家厭嫌,開始獨立討生活等。童年的經歷構成了人物精神地質的最外層,這段成長史給她帶來的,是顛沛流離的艱辛感受和對愛的強烈渴望。她在成年前幾乎未曾享受過穩定的、充滿安全感的家庭生活;在咖啡館慘遇奸污,讓她過早地踏入成人的世界,卻沒有得到任何人的真誠關心,姐姐一家的冷漠、嫉恨者向她描述的死后地獄間的可怕苦刑,加之缺乏正確的啟蒙教育,讓她遭受了更為深刻的心靈重創。無論是家人之愛還是朋友之愛,在成長過程中,她所面對的環境條件從未讓她得到滿足。至此,作者完成了對熱曼妮發生影響的最外層因素——成長經歷和社會環境的分析。
在熱曼妮進入瓦朗德伊小姐家當上女仆之后,分析進入更深層面。作者展示并隨即剝去了罩在熱曼妮本性之上的又一層外衣:宗教信仰。這是主宰人物性格命運的又一重要的社會因素。一度,熱曼妮對天主教有著癡迷的熱情。但作者指出,吸引她的并非教義本身,而是精神撫慰的需要:“與其說胼手胝足的女人把傾聽自己懺悔、又諄諄勸慰自己的神甫當作上帝的使者,當作審判自己所犯罪孽的法官,當作拯救自己靈魂的主宰,倒不如說她把他當作傾聽自己訴苦,為自己排憂解難的知己。”(龔古爾兄弟 37)她沉迷于懺悔室里溫和的氣氛和傾訴衷腸的暢快,每周日的懺悔是她的全部生活意義。她以為這是對上帝的崇拜,其實她早已將感情移置到那年輕的神甫身上。當神甫拒絕了信徒的示愛,熱曼妮于是不再去教堂。“她的宗教信仰就只剩一點日漸消逝的甘味”(37),并最終從她的生活中消失。
剝離了成長經歷、環境和宗教信仰這些外界影響,作者的解剖刀開始進入實驗對象的身體,熱曼妮“本我”的特性得到初步展露:這是一個情欲旺盛的女子。由于曾經失身的痛苦經歷,熱曼妮有著濃重的自卑,覺得自己無法獲得愛情,不配取得婚姻。于是情欲被深深壓抑。但她飽漲的欲望卻滿溢出來,由內而外地表現在她的體態身形中。以致當瓦朗德伊小姐頭一回認真端詳這位女仆,就駭然失聲道:“活見鬼!你哪來的這么一個發情母貓似的臉啊?”(38)此時,熱曼妮的情欲并未得到釋放。弗洛伊德曾指出,人類社會的性沖動往往受到“社會本能”的壓抑,這時,情欲只能尋找其他方式獲得滿足:“它們沒有放棄其直接的性目標,但內在的抵抗使它們不能達到這些目標。只要得到一些近似的滿足,它們也就滿意了。”(赫伯特·馬爾庫塞 151)熱曼妮將強烈的愛移情到外甥女身上,給她最好的照顧和全身心的愛,覺得自己的生命都維系在了這個孩子身上。然而不久,孩子被帶走,也奪去了這“近似的滿足”:熱曼妮感到“沒有了這小孩,她不知道去愛什么才好,不由得感到悵然若失。小孩的離去,給她心中留下了一片空白”(42)。
作者隨即寫熱曼妮尋找充實空白的努力。乳品商朱皮榮太太有一個尚未成年的兒子,熱曼妮立刻成為小朱皮榮的守護者。隨著小伙子的長大,熱曼妮此前對他類似母愛的感情漸漸轉換為男女之愛。她滿懷希望地把這看作是真實的愛情,是未來婚姻的保證,釋放了壓抑已久的情欲。這是熱曼妮的本能欲望基于愛情的、“合法化”的釋放。馬爾庫塞在分析弗洛伊德的理論時曾特意強調了“性欲”與“愛欲”的區別,提出當性欲是通過合乎社會倫理的穩定關系得到滿足時,性欲就將升華成為一種具有“社會合法性”的愛欲。而這種欲望的得到支持、鞏固與升華將帶來肉體與精神的雙重滿足。“整個有機體重新獲得力比多的結果是產生了一種幸福感。”(赫伯特·馬爾庫塞 152)此時的熱曼妮感到無比的幸福,仿佛獲得重生,渾身充滿了生活的熱情。龔古爾兄弟講述道:
(這段愛情)在熱曼妮身上產生了奇特的生理現象。滿腔的熱切似乎在改造更新她那淋巴體質。她感到生命的泉水不再像過去那樣從快干涸的源頭一滴一滴擠出來;她渾身滾動著熱血,充滿了活力。(51)
然而作者的分析并不滿足于展示這文明包裹著的、結合了社會性的愛欲,他們的筆鋒更為深入冷峻,要撕開溫情脈脈的愛情面紗,暴露人物最根源的本性。朱皮榮在榨干熱曼妮之后,拋棄了她,輕而易舉地斷送了她所有的幻想。熱曼妮此時已經在墮落的路上泥足深陷:她為朱皮榮生下一個孩子,卻很快夭折,痛苦難解的她開始麻醉自己,染上酗酒的惡習;為了替朱皮榮解除兵役,四處奔走,借遍周遭的每一個人,欠下一大筆難以償還的債務,而這些債主,曾是她那么親熱的朋友,如今卻因這個秘密輕視她、要挾她,她在鄰間樹立的好名聲在閑言碎語中土崩瓦解;經濟已經陷入窘境的她,卻還試圖滿足朱皮榮的揮霍,終于觸破了底線——偷竊主人的錢。就這樣,一條一條地,她拋下內心的道德律法,也親手葬送了與人類社會中一切文明系統相關聯的可能,堵塞了所有通向希望的道路。“她不再寄希望于偶然和意外了,覺得自己的生活已經永遠陷入失望之中:她必須永遠扮演那個無法改變的角色,必須低首下心,老老實實地沿著那條不行的、陰暗的、通向死亡的道路走下去。”她屈服了。
到了放棄爭斗的時候了。她的道德觀崩潰了。意志屈服了,在命運面前,低頭認輸了。她確信自己無力自救。這種悲觀情緒把她身上僅存的一點信心、毅力和勇氣橫掃一空。(129)
不再懷有希望也就意味著放棄了向文明社會靠攏、獲取認同的努力,意味著不再根據現實原則節制、壓抑自己。于是本能統治了她。在欲望的驅使下,熱曼妮主動找上漆匠戈特里施,成為這個單身漢的情人。與朱皮榮在一起時的愛欲在這里已退化為純粹動物性的性欲,她和戈特里施之間毫無社會關系的牽絆,不再是一對相互愛慕著的男女青年,而是兩頭毫無顧忌的野獸。在敘述熱曼妮與朱皮榮的戀愛過程時,作者對這種基于情感紐帶的愛欲惜墨如金,只以一句“任憑那餓狼般的年輕人奪去她以為是提前奉獻給丈夫的東西”(58)輕描淡寫地帶了過去;而當一切社會面具被撕裂,表現出人物的生物本性時,作者卻用了兩頁的篇幅,頗為直白地揭示出這赤裸的生理欲望:“發生在這兩個動物之間的,是可怕、激烈、悲傷的愛情,是貪婪、兇猛、獸性的交歡,是狼吞虎咽的淫樂,是帶著洶洶酒性的愛撫,是像猛獸的舌頭一樣吸吮著皮下鮮血的狂吻,是一場自行毀滅的消耗戰……”(146)
然而龔古爾兄弟的分析仍未止步,還要徹底地深挖下去。于是他們又把這最后的伴侶從熱曼妮身邊趕走:這個單身漢想娶了熱曼妮,過上合乎社會規范的穩定生活,熱曼妮卻早已不再奢望能擁有任何人世幸福,她對戈特里施翻了臉。龔古爾兄弟要看看剝去一切人類聯系、只剩下原始本能的熱曼妮在社會生活中將如何表現、展示出什么——她墮落到了最底層,“墮落到不知羞恥,甚至毫無人性的地步。”(151)尋找固定的交換,而只求欲望的即時滿足,“拾取只有一夜生命的愛情,云過即逝的快感,萍水相逢的合歡,街頭賜給流浪女的恩典。”她整夜在黑暗的街頭尋覓,“就像一只餓狼,向第一個碰到的男人撲過去,看也不看一眼,過后再相逢恐怕都不會認得……蕩婦最后的廉恥和人性,最起碼的偏愛與選擇,作為妓女的良心和個性最低表現的厭惡心,在她那里都已蕩然無存。”(151—152)
對于熱曼妮來說,余下的日子只是在靜待死亡。熱曼妮死后,瓦朗德伊小姐遍尋不著她的墓地。埋葬她的土地上甚至沒有留下任何標記,恰如她始終不得歸屬的情欲。
就在這一抽絲剝繭對人性的探索過程中,龔古爾兄弟完成了其獨特的創作方法——分析法的應用,也確證了自己“生理學家”性質的作家身份。
龔古爾兄弟的小說中所體現的革新性創作觀念,在依然保守的第二帝國時期引起相當大的震駭。一時間批評家的惡言咒語紛至沓來,斥之為“細節泛濫、胡編亂造的穢言褻語”、“文學的腐臭化”(André Billy 136)。在文壇的一片指責、抨擊聲中,也出現了理解作者經營的苦心、擁護作者對文學的創新與變革的聲援者。這些支持者的聲音盡管一時稀薄,卻堅定而清亮。當時,福樓拜稱贊道:“現實主義這個問題從未如此明確地被提出來。”(André Billy 422)雨果也寫了一封熱情洋溢的祝賀信:“你們的書與貧窮本身一樣冷酷。它具有這種偉大的美:真實。你們探及了事物的最底部,這是你們的責任,也是你們的權利。”(André Billy 137)不過兩人還只是看到了龔古爾兄弟表現真實的努力,而沒有談及書中對人性的深度挖掘。于勒·勒邁特的評論則更切中肯綮:“(小說中)關于熱曼妮的部分達到了真實與人性的深處。”(André Billy 139)當時還是書店雇員的左拉則是最支持他們的聲援者,把這部小說視為一部偉大的作品,在很大程度上展示了時代的生活;并指出它體現了新文學的特征:“探求充分的人性”、“不掩蓋人的尸體”(鄭克魯 37)。可以說,正是這部小說啟發了左拉之后的創作乃至自然主義理論的建立。在其成名作《黛萊絲·拉甘》的序言中,左拉承認這部小說在創作上受到《熱曼妮·拉塞朵》的影響,并聲稱應該把后者“當作一面旗幟來高舉”。正是這些知音的慧眼如炬,照亮了文學發展的前景,鼓舞著文學革新者的拓進。在支持者的鼓勵與進一步推動下,《熱曼妮·拉塞朵》的繼承者左拉找到了自己的文學之路,19世紀中葉的法國文學也發現了一種向現代性邁進的、全新發展的可能。
對于龔古爾兄弟來說,分析的意義并不止于一種創作方法。在他們的詩學觀念中,分析不僅是認識世界或表現人物的工具,還將發展成為現代小說的本質。埃德蒙曾寫道,他們的小說理想是創作一種“純粹分析的作品”,這是一種不同于巴爾扎克、斯丹達爾等傳統小說,他們自己“追求過而沒有獲得成功”,但樂觀地相信它將發展為一種現代的新文體,而“年輕人會找到一個新的名稱”(龔古爾兄弟 303)。實際上,龔古爾兄弟在文學上的探索已經無限接近了這種詩學理想,使得分析性成為其小說的一種文體特征和創作范式,并被龔古爾兄弟看作是與傳統小說的區別與進步。
(一)文本整體性的坍塌
傳統小說總試圖賦予世界一種確定的、統一的解釋,小說中的世界也總是一個系統的、完美的整體,具有自足性和封閉性。它需要作者將文本的各個層面:人物、環境、情節、結構、描寫等都協調起來,成為這一整體的有機組成,不允許存在模糊、違和之處。這種要求在古典主義文學那里被發揮到極致,情節、時間、地點的“三整一律”成為長期控制作家創作的無形腳鐐。到了浪漫主義時代,理性邏輯的一致性被感情的一致性所取代。在拜倫的長詩里、在歌德《少年維特的煩惱》中,對環境、事件的書寫無不圍繞著人物的情緒這一軸心旋轉。19世紀的現實主義小說傳統也同樣注重細節與整體的一致性。巴爾扎克小說中各部分的細節描述,看似如柴草堆一般雜亂無形,其中卻燃燒著統攝思想的火苗,這火苗終將噴薄而出,將細節的柴垛匯成一片火海。
然而,在龔古爾兄弟的小說中,這種高度一致的整體性坍塌了。出于一種要窮根究底的熱切需要,龔古爾兄弟在創作中慣于分解對象,要逐層剝去對象的外部地殼,暴露出地質底層深處的、最根本的原因或性質。他們關注的是被分解了的一系列細節部分,而不注重對事物做整體性的考察。他們規避對世界、對人做宏大的整體性闡釋,只將目光集中于具體的、局部的、分裂的細節之中,深入進去,對它進行巨細無遺的挖掘。他們并不期圖表現世界的經度之廣,只希望展示出個體的緯度之深。
從結構上看,龔古爾兄弟的小說呈現出碎片化的特征。他們的作品大多采取短章并置式的結構,篇章間的聯綴極為松散。單就一章而言,在情節或情緒的表達、場景的描述上都是完整自足的;然而讀者無論是從時間的先后順序、事件的因果發展,還是從感情的遞進等方面,都很難發現相鄰章節之間明顯的邏輯關聯。常常前一章是正常進行的對構成情節的事件或人物行動的敘述,而后一章卻是純粹的環境或情緒描寫,或是整章的分析性話語。這些游離于主體之外的描寫和分析,總是突兀而粗暴地進入敘事進程,中斷、遷延著情節的發展。在這種散碎化的斷章中,敘事的關聯消失殆盡。譬如,《費羅曼娜修女》第Ⅸ章的末尾寫到費羅曼娜將進入一家醫院照顧病人;而第Ⅹ章整章都在描述醫院的環境和實習醫生的生活。《瑪奈特·薩洛蒙》則在情節的演進過程中不時插入人物討論藝術觀念的斷章。荷馬史詩里也有類似的插入現象,奧爾巴赫就曾分析過《奧德賽》中的一段著名的情節插入。《奧德賽》的第19卷中寫道,當奧德修斯歷經十年的海上漂泊回到家中,無人認得出這個風塵仆仆的旅人。然而曾是奧德修斯奶母的老女仆為他洗腳時,女仆認出了他腿上的傷疤,驚喜地一松手,奧德修斯的腳落進盆里,溢出了盆中的水。文本在女仆認出傷疤時,突然插進了一段關于傷疤來歷的敘述,而后才繼續敘述女仆松開了奧德修斯的腳。不過,這段插入雖一度中斷了敘述,但對于整部史詩來說,卻是保證故事完整性的必要構成。而龔古爾兄弟小說中的敘述中斷則并無這種對于完整性的考慮,他們并不強調各部分之間的有機聯系和作品的系統性,而是放任這些無依靠的、相互獨立的章節在文本中各自散落。一般而言,它們可以出現在文本的任何部分,也可以全部刪去或增加更多,它們對文本的完型毫無影響。因此,這類由獨立部分累積而成的小說,具有惹人注目的破碎狀態。萊辛曾指出,由于物體形象在空間上的同時并存性與語言在時間上的先后承續性之間,存在著無法克服的矛盾,因此,如果文學作品對事物進行分解性的描述,將對讀者的理解造成極大的困難:“盡管在轉化同時并存為先后承續之中,轉化整體為部分是容易事,而最后把這些部分還原成整體卻非常困難,往往甚至不可能。”(萊辛 96)龔古爾兄弟則認為這正是現代文學相較于古代文學的區別與進步所在:“古代文學的特點在于,它是一種遠視的文學,也就是說表現了整體;而現代文學的特點——以及它的進步——在于它是一種近視文學,注意的是細節。”(萊辛 971)
此外,龔古爾兄弟的小說里,環境與人物的關系也往往是分裂、疏離的。他們的小說很少具有宏大的敘事視野,對于社會現實和歷史進程,他們往往避而不提。美國學者利奧·洛文塔爾認為,對于現代作家來說,他們“并不關心客體、事件或制度的現實,他所關心的乃是人的現實……它是試圖呈現活生生的、而不是死去的現實”(利奧·洛文塔爾 7—8)。龔古爾兄弟正是這樣的作家。他們總是要剝離人物的社會、時代環境的外衣,關心的是這些與社會話語相斷裂但卻更真實的人,是活生生的人性本身。他們的全部小說均以當代社會為背景,講述的是真實存在于第二帝國大街上的男女,然而卻沒有一部小說提及當時的重大社會事件或時局問題。人物的命運幾乎只受到情欲、病理的控制,出身、家庭、社會、時代、政治等外部環境因素對于人物的影響極其微小;人物的活動范圍也非常局促,與外界的交往僅限于家庭、雇主和少數私人關系中。《熱爾維澤夫人》則幾乎全部由對人物的心理分析與病理的觀察結構而成,極少表現出時間與空間感的存在。然而,龔古爾兄弟的小說缺乏環境描述。事實上,龔古爾兄弟的小說中,經常出現大段、甚至整章的自然或都市景觀的描寫與分析,只是這些外部環境與人物、情節往往并不發生直接關系。《熱曼妮·拉塞朵》中雖然也介紹了熱曼妮貧苦的出身背景,然而這種人生的苦難可以說是去空間化和時間化的,在任何社會與時代背景里敘述這種成長經歷都不會顯得過分突兀。盡管如此,龔古爾兄弟也僅就此做稍許交代,就立刻拋開了人物生存與外部環境的關系,在后面的敘述中,我們幾乎再難看到社會環境對熱曼妮命運悲劇的影響。在《費羅曼娜修女》中,敘述者一開始就將費羅曼娜描述成一個“小小的野獸”(Edmond 13);在之后的情節里,她與任何環境都難以融合,總是處于一種游離現時的格格不入狀態。
(二)分析性話語的泛濫
在龔古爾兄弟的小說中,分析性特色還表現為分析性話語的廣泛使用。出于將文學科學化的需要,龔古爾兄弟總是忍不住要對作品中的事物做一番探查考究,并將分析的過程與結論呈現給讀者,為此,他們頻繁地使用分析性話語。在他們的小說中,作為研究分析員的作者可以隨時跳入情節中,中斷敘事過程,向讀者剖析人性,厘清病理,解釋環境。情節或事實不過是作家在分析人物時所借助的 “托詞”,對其完整性、曲折性或可讀性他們并不在意。分析性的細節在龔古爾兄弟的小說中泛濫到幾乎讓文本的情節線索淹沒不見。盡管作家并未完全拋開情節,也讓它在文本中擁有自身的起因、發展與結局;但是想要讀出這些的讀者,只能在旁枝叢生的樹林里奮力揮斧斬棘,才能從中撥開一條情節的主路。分析對于龔古爾兄弟的小說而言,不再僅僅是一種借以表現人物的創作手法,它甚至占據了文本的主體地位。
莫泊桑在《論小說》中關于“純粹分析小說的理論”的闡釋,是在討論文學應以寫真實為目的這一框架下進行的。他同時提出,純粹分析小說并不是表現真實的唯一辦法,另有一類作家擁護客觀,提倡“客觀小說的理論”:“客觀的作家不羅嗦地解釋一個人物的精神狀態,而要尋求這種心理狀態在一定的環境里使得這個人必定完成的行為和舉止。作家在整個作品中使他的人物行動都按照這種方式,以致人物所有的行為和動作都是其內在本性、思想、意志或猶疑的反映。作家并不把心理分析鋪展出來而是加以隱藏……”(莫泊桑 801)盡管他未曾在文中直接點名,但這種理論的代表人物無疑可以推舉福樓拜。福樓拜曾明確提出自己在創作上推崇“非個人化”的原則。“《包法利夫人》中沒有一點真實的東西……要是有如真的感覺,那恰恰來自作品的非個人化。我的原則之一,就是不寫自己。藝術家在作品中,猶如上帝在自然中,不見蹤跡卻強大無比;處處能感覺到,卻永遠看不見。”(Flaubert 691)這一原則也確實在他的《包法利夫人》等作品中得到了完美的應用,把這部小說帶入了一個作者隱匿無蹤的客觀化境界。
如果我們以福樓拜和龔古爾兄弟為例,將這兩種創作理念并置齊觀,可以進一步加深對龔古爾兄弟式的分析小說的理解。
首先,客觀小說是通過表面事實材料的安排,讓人物的內在本性在合乎性格邏輯、生活邏輯的情節演進中自我表現。它需要作家對于文本內容具有更強的控制力,使得敘述既不顯得枝蔓,同時又能充分揭示人物的性格與命運發展的必然性。分析小說則并不看重事實,而是借助作者之手,如科學家對于自然對象的研究一般,將人物的內心追根究底地一一分解出來,告知讀者。表現在具體文本中,我們可以發現,為了充分闡明人物心理的復雜變化,為了提供生理欲望的表現或病理發展的過程,龔古爾兄弟的分析小說中往往充斥了大量的分析性細節展示,甚至不惜中斷敘述。而福樓拜的小說則十分注重小說的整體性。除了必要的背景介紹和對相關事實進行說明之外,敘述者很少再對敘述進程進行干預,也沒有過多的分析、議論和脫離情節的溢出性敘述,因而使得他的小說中,情節、人物與環境等各環節間形成了良好的互相支撐、互相反映的關系。左拉敏銳地感受到了二者的這一區別,在《實驗小說》中他曾評論道:“(龔古爾兄弟的小說,)毫無疑問,描寫過多,人物有點在過于廣闊的地平線上搖晃……居斯塔夫·福樓拜是迄今為止最有分寸地運用描寫的小說家。在他的作品中,環境起到適度平衡的作用:它不淹沒人物,幾乎總是限于確定人物。”(左拉222—223)
其次,客觀小說的作者在文本中盡量不露痕跡,他不表態,不發表議論,也不抒發感情。相應的,客觀小說一般采取限制性的敘事視角,作者躲在人物的背后,幾乎與人物知道的一樣多。讀者只能在情節的組織,場景、結構的安排等方面尋找作者意識的端倪。人物的心理或是只能從他們的行為上得以展現,而非直接將心理過程袒露出來;或是即使出現了心理分析,也往往借助自由間接引語的語法手段,巧妙地將人物內心與敘述語言悄無痕跡地交匯起來。分析小說的作家則不憚于直接介入人物的深層心理,對其展開徹底剖析并直白地袒露給讀者。龔古爾兄弟同樣反對浪漫主義文學那種主觀激情在文本中的彌漫無邊、不可控制的抒發,同樣反對作品的主觀化,但他們反對的目的是基于讓文學擁有自然科學般的可靠性。因此,他們避免流露出作者個人的感情色彩與價值判斷,但并不避諱作家在文本中的現身。他們的小說一般采取全知全能的敘事視角,方便作者隨時以全知者的身份跳進敘述中,對其中的人物和環境展開分析。
在文章中,莫泊桑對于兩種寫法的好壞不置可否,因為“每一種理論只不過是對自己氣質進行分析的一般表述,那么我們還是不要對任何理論心懷不滿吧”(莫泊桑 801)。他認為兩種方法都是對已經僵死的傳統小說進行現代革新的嘗試,同樣代表著文學發展的可能向度。文學的歷史演進也確實驗證了莫泊桑的預言。經由作家們的推進,“客觀小說”最終由福樓拜之手通向了法國“新小說”的物化敘事;分析小說對內心波動、本能欲望的深入探究與揭示,則與20世紀的意識流小說文脈相通。在伍爾芙、喬伊斯等現代主義小說家的作品中,我們看到作者對人物內心洞若觀火的全盤掌握,看到小說文本的整個“向內轉”,作為“托詞”的事實在文本中幾乎全然消失。這些“現代的偉大作品”,在龔古爾兄弟的基礎上進一步向極端化發展,真正成為了“純粹分析的作品”。
“分析小說”是龔古爾兄弟對于未來小說創作的一種詩學理想,也是他們對人類進行追根究底的深察時所自覺運用的詩學原則。在這種以“純粹分析”為旨歸的小說文本中,傳統小說所注重的情節、故事已被泛濫的分析性話語所淹沒、取代,結構整體性的坍塌更使其與20世紀的現代主義文學同氣相求,后者因之成為龔古爾兄弟對于小說發展期許在未來的現實驗證。
注解【Notes】
[1][法]龔古爾兄弟:《熱曼妮·拉塞朵》,鄭立華譯,載《龔古爾精選集》,山東文藝出版社2000年版,第37頁。本文中對《熱曼妮·拉塞朵》的引文均出自這一版本,下文不再一一注出,僅標明引用頁碼。
[法]讓·貝西埃等主編:《詩學史》(下冊),史忠義譯,百花文藝出版社2002年版。
[法]龔古爾兄弟:《〈熱曼妮·拉塞朵〉出版前言》,載《文學中的自然主義》,上海文藝出版社1992年版。
[法]埃德蒙·德·龔古爾;《〈親愛的〉序》,載《文學中的自然主義》,上海文藝出版社1992年版。
[法]莫泊桑:《〈皮埃爾與若望〉序》(也名《論小說》),載《法國自然主義作品選》,天津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
Edmond et Jules de Goncourt. Journal: Mémoires de la vie littéraire
, Tome. 1862.8.21.[美]赫伯特·馬爾庫塞:《愛欲與文明》,黃勇、薛民譯,上海譯文出版社1987年版。
André Billy.The Goncourt Brothers
. Trans. Margaret Shaw. London: Andre Deutsch, 1954.Flaubert,Correspondance
,(Janvier 1859 - Décembre 1868), Paris :Editions Gallimard,1991.引自鄭克魯:《左拉文藝思想的嬗變及其所受到的影響》,載《上海師范大學學報》1989年第3期。
[德]萊辛:《拉奧孔》,朱光潛譯,人民文學出版社1979年版。
Edmond et Jules de Goncourt.Journal : Mémoires de la vie littéraire,
Tome.1863.6.5.[美]利奧·洛文塔爾:《文學、通俗文化和社會》,甘鋒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
Edmond et Jules de Goncourt. S?uer Philomène
, Paris: G.Charpentier,1886.Flaubert,Correspondance
,Ⅱ(Juillet 1851 - Décembre 1858), Paris :Editions Gallimard, 1980.[法]左拉:《實驗小說》,載《文學中的自然主義》,上海文藝出版社1992年版。
The core idea of the novel poetic proposed by the Goncourt brothers, is the observation and research of people, their novels focused on analyzing the reason what shape the destiny. In fl uenced by the trend of scienti fi c positivism, the Goncourt brothers attempted to integrate nature science into their novels. By means of biological, genetics and other scientific principles, they mined the spirit underlying figures and human biological instinct; they adopted consciously the analytical method, to extrapolate rule and essence from fact and phenomenon. They established the writing model and aesthetic features of analytic novel, and also play a pioneer role in naturalist literature. In research and reveal the inner activities and instinct desire, analytic novel would be developed into the essence of the 20th century modern novel.
The Goncourt brothers analytical method analytic novel French naturalist literature
辛苒,淮北師范大學文學研究所,研究方向為法國文學。
作品【Works Cited】
Title:
The Goncourt Brothers' Analytic Novel: An Experiment of a Poetic Idea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