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入社會

楊康

初入社會

楊康

近況

下班以后我不想急著回家

家只是我租住的一個空房子

里面，并沒有愛。也不想煮飯了

好的飯菜需要好的胃口

我想一個人去水邊坐會兒

坐在草地上。生活富裕的人

把走路和彎腰當成一種鍛煉

他們圍著水邊走，水里的魚

在水面跳了幾下就死了

光線在魚的目光里暗下去

天就要黑了嗎？散步的人

一個個離開，我還坐在這里

被風吹著……

風吹著身邊的草，多么茂盛

風吹著我。風過了就是閃電嗎

就是暴雨嗎？我仍坐著不動

一件衣服在雨夜從陽臺飄落

在雨水里奔跑，像這段時間

我與命運對著干。累得精疲力盡

這樣最好不過。時間到了凌晨一點

我剛好打開出租房的門，先在屋內(nèi)

到處巡視一番，看有沒有壞人

等我把汗?jié)竦囊路煸陉柵_

屋外的閃電啊，直接憤怒了

雷聲第一次變得這么大

雨點很猛，戳在墻壁上玻璃上

我看見衣服在陽臺上左右搖擺

在風雨里，它有點束手無策

擺動得更厲害了……

瞬間，它就從陽臺的晾衣竿上

落下去。像一只失去掌控的飛機

在我心里，有一些東西也那樣

落下去，在風雨之中……

花香迷人

一定是鄉(xiāng)村，在收獲的季節(jié)

桂花細如針尖的香

在空氣里流竄，順著風

請不要對我大聲責備

請不要驚擾秋季的安寧

讓我一個人看看路邊的風景

它們在窗外一閃而過

迅速成為過往。我開著窗

讓花香和灰塵

一同涌入，并猛烈地穿過我

鄰座的陌生人，我可以

這么一無所有地愛上你嗎

像愛上此時的黃昏

以及黃昏里，漸漸暗下去

的歸路

圍觀

小區(qū)簡陋的靈堂邊，總有一些

圍觀的老人。沒事的時候

他們喜歡成群結(jié)隊地站在那里

看著死去的人，是如何

在親友的眼淚里漸漸走遠

看一看那個場面，多么熱鬧

有的老人開始盼望死亡

盼望那種熱鬧，死對他們來說

和結(jié)婚生子一樣重要，在那一刻

他們才能把滿堂兒孫喊到身邊

他們才能不再絮叨……

沒人和他們爭辯，沒有病痛折磨

他們所圍觀的死亡，像一個

巨大的坑，擺在他們面前

這些老人一會兒跳下去一個

一會兒又跳下去一個……

像是在做游戲，他們排著隊

一個一個往下跳

和我說說話吧

已經(jīng)有很長時間，沒有人和我

說說話了。世界變得好安靜

只有雨聲，只有夜晚水池里

偶爾的蛙鳴聲。好像我再也沒有

聽到過別的什么聲音了

我的記憶，像窗戶上

的霧氣，我手一涂抹就消失了

我都忘記了上一次，和人說話

是什么時候。我最怕安靜

我讓自己擠在人群里，我和他們

擦肩而過，但是沒人和我說話

他們都不和我說話

很久都沒人喊楊康這個名字了

在單位領(lǐng)導喊，小楊你過來一下

同事們喊，楊弟弟，楊弟弟

快去幫我復(fù)印下文件。在車上

身邊的小孩喊我叔叔，叔叔你好

請把窗戶關(guān)一點。在商場

服務(wù)員喊我親愛的，看看這雙鞋

今年的新款。路邊的乞丐

不斷磕頭，喊我好人吶，好人

理發(fā)店的美女喊我?guī)浉?/p>

菜市場的大媽喊我小伙子

就連給我起名的父親，也只是說

你，你忙不忙，你照顧好自己

很久都沒人喊楊康這個名字了

在人間，這個名字和那些孤魂野鬼

一起漂泊著，無人問津

我退了回家的票

父親又打來電話問我，什么時候

能夠到家。我說明晚八點

他立刻回答，明晚八點來鎮(zhèn)上接我

沉默了好久我掛了電話

我給他發(fā)了個信息，爸爸

我退了回家的票。我不知道他是否

會留意到這條突然的短信

如果現(xiàn)在他看到這個短信

他肯定是一個人坐在院壩邊上

手指夾著點燃的煙，望著漆黑的山谷

他會時時掏出手機翻看那條短信

如果是明晚八點，他到了小鎮(zhèn)上

才看到那條短信。他肯定會輕微憤怒

把怨氣撒在別的事情上

然后一個人慢悠悠地走回村里

父親已經(jīng)悄然蒼老

回家的路是一條忐忑的路

每走近一步，心就狠狠地抽搐一下

曾經(jīng)熟悉的事物再次出現(xiàn)

它們被時間消耗，無法在記憶里重疊

父親在時間的錯位里悄然蒼老

車還沒有到站，我就想得到

今年父親的額頭肯定多了一層皺紋

他的背肯定略微地駝了些

他在小鎮(zhèn)的汽車站，等啊等，從早到晚

來往的車輛朝他使勁地按著喇叭

示意他讓開，別擋車道

路過的汽車濺他一身的泥水

他理都不理，依然要固執(zhí)地等兒子

等兒子回家是一件多么風光的事情啊

風把他稀疏的頭發(fā)翻起

好像要把它們一根根拔掉

紅色的比喻

只有一盞燈和一個鼓風機陪著他在尚未完工的負三樓

他要給生銹的鋼鐵噴上油漆

把他們變得完美華麗

這就像他剛進入這個工地

工頭要給他一套工作服

讓他穿上以后至少像個工人

他戴著口罩，但他也許不知道

什么是甲醛。他從未關(guān)心過

自己的肺是否能夠承受甲醛的刺激他手中的開關(guān)一開，紅色的油漆噴涌而出。和他看見那個民工

腦袋被砸破，血液

從腦袋里噴出來時一模一樣

在工地聽他們說起死亡

工地外的馬路上躺著一個人

赤裸著上身。他躺在那里

像是休息。遺憾的是剩下的路

他再也無法走完。他死了

幾輛警燈閃爍的警車圍在那里

他死了的消息遍布開來

年輕的同事說，應(yīng)該找一塊布

把尸體遮住。立刻遭到年老同事

的反駁，千萬別惹火上身

我常在新聞里聽到關(guān)于死亡的

一些數(shù)據(jù)。而當我

真正面對一個人死亡的時候

我確實無法做到鎮(zhèn)定自若

不管他是怎么死的，不管他

生前活得多么瀟灑或者多么狼狽

多看了他一眼，整個一天我都

胸悶發(fā)慌。老同事說在工地

死人，并不值得大驚小怪

尷尬

工地來的學徒多半是技校生

工頭說，技校生年輕機靈。干重活

拿低工資，還不會有任何怨言

趁師傅不在，我和學徒閑聊

我問他們多大年齡，他們

不回答。我問他們來自哪里

依然還是沒人回答

我問他們吃住如何，我問他們

工資多少，他們沉默如鐵

不知道他們是警惕還是麻木

學徒是好，只干活不說話

我給工頭說我也來當學徒吧

工頭說，不要。我說我是本科生

工頭說，不要。我又說

我去過魯院讀書我寫詩還寫散文

工頭徹底煩了，喊我呆一邊去

又見民工

在樓下的小餐館里，是他先

把我看了一眼。那熟悉的眼神

我看他的時候，他正啃著一只雞腿

桌上擺著花生米和一瓶白酒

他和對面的人聊得投機

我看他第二眼的時候，他杯里的酒

只剩下半杯。幾粒花生米

被他咀嚼出青銅般的聲響

寒冷的冬天里，他把一只腳

從拖鞋里取出搭在另一只腳上

我來回地看著他，看著這個城市

他的笑容像是爐膛里繼續(xù)上升的火苗

此時，如果我走過去和他聊起什么

他必定客氣地喊我一同飲酒

城里的祭祀

一塊空曠水泥地上擺滿香蠟紙火

它們的燃燒早已失去溫度

幾個年輕人在一旁默默祈禱

他們省略了眼淚和悲傷

也省略了隆重和慣有的莊嚴

一邊看著紙錢變?yōu)榛覡a，一邊

將余下的火種匆匆熄滅

他們離開以后，我蹲在灰燼旁

我在想，何以入土為安

那些灰燼，要么被風吹散

要么經(jīng)過一場大雨

隨著雨水流入浩浩蕩蕩的嘉陵江

在水泥凝固的城市，那些

游蕩著的等待安慰的孤魂野鬼

該有多么的孤獨呵

天亮了

我像是一個坐在臺下觀看戲劇的人

窗外的光線逐漸強烈起來

舞臺的燈光開始明亮，生活的大幕拉開

新的一天如戲一樣開始

我惟一能說出的一句話就是，天亮了

坐在屋子里，通過窗戶

看著外面的世界。他們都在演繹自己的故事

生活缺少導演，故事也更加形象生動

我是惟一認真看戲的觀眾

他們的戲把我從黑夜喚醒

我驚訝地喊出，天亮了

天亮了人人都在生活的舞臺演戲

我在一個清晨離開

我在清晨醒來。更多的人還沒有醒來

他們的門窗還沒有打開

災(zāi)難還沒有降臨，世界是干凈的

狂野的風開始一遍遍敲打我的窗戶

像臨行之前急促的鳴笛

它提示著我趕快離開

鳥叫了好幾遍了，樓下的樹木

隨風擺動。我準備在這個清晨離開

沒有告訴別人我的去向

關(guān)上門，世界不會發(fā)出一絲聲響

我在這個清晨離開

背后生活的大幕，徐徐拉開

淚水落地，一切皆空

江水那么遼闊，樓房那么挺拔

立交橋上的汽車飛得那么快……

和往常一樣。旁邊有人說，今天立春

我知道，整個城市都已經(jīng)空了

春天也就不會再來。春天不來

川美的油菜花也就無法盛開

熙街海盜船那里，從今往后不會再有

兩顆心的相遇。我很著急

我想喊時間停下來，等一等我

可我什么也喊不出來。整個城市

都空了。那些車水馬龍

像掛在我眼淚中的晶瑩的幻影

淚水落地，一切皆空

你不在

我出門，你就站在門外迎接

我下樓，你就給我開門

我上車，你就主動給我讓座

我要看一看窗外的風景

你立刻變成一排排綠綠的冬青

我喝水，你就是杯中的水

我工作，你就左右伺候

我吃飯，你就在碗里跑來跑去

我午睡，你就是我的夢

我閱讀，你就是其中的故事

我寫作，你就是閃光的文字

我入睡，你就在枕邊

你不在，日子已失去意義

女朋友

所有的景點都是一樣的，賣肉串的

賣飾品的，然后就是人山人海

而洋人街在雨天終于安靜下來

細細的雨絲中，情侶最多

似乎只有他們才配擁有浪漫

在高空速滑，我看見一位長發(fā)披肩

的女孩，她一會兒上升

一會兒下降，伴隨著響亮的尖叫聲

被雨水打濕的衣服貼在身上

女性之美，絲毫沒有保留

仿佛這樣的美才構(gòu)成了生活的意義

仿佛她就是我的女朋友

在你的故鄉(xiāng)

世界這么大，但只有你的故鄉(xiāng)

才是我眼里最美麗的風景

越是靠近它，陽光就越是溫暖

沒有你在的地方就沒有風景

我在這個小城里走著。每個人

都是我的親人。我走過

每一條街道，路過每一個商鋪

在你曾經(jīng)讀書的校園停下來

我在想大約六七年前的此時

你在干什么？你會不會在每個深夜

有了屬于你的心事。你會不會

想到未來，想到我

我的一生，動情無數(shù)。但是在你

的故鄉(xiāng)，我有著江水一樣的平靜

我一次次期待，如果我們的愛

能像江水那么遼闊，那么平緩

一頓一個人的飯我吃得很慢

這個城市忽然有些陌生

今天晚上我該去哪里借宿一宿

走出重慶北站，站在七月

空氣像是火爐中出逃的火苗

我體內(nèi)的水分被烘干

原本堅強的意志在這一刻被摧毀

我走進一個小餐館，點了

兩盤菜。再要一瓶冰鎮(zhèn)啤酒

悄悄地翻看錢包，只能要這一瓶啤酒

一頓一個人的飯我慢慢吃

吃了兩個小時。我故意拖慢速度

我想讓生活的速度也慢下來

多給我一些思考的時間

社會紛雜，走出這個餐館的門

我又該去哪里，我能在哪里

安放我疲憊的身體和靈魂

初入社會

工作之余，偶爾也有豐富的生活

比如昨晚，就被他們拉去喝夜啤酒

他們指著一個滿臉匪氣的人

讓我喊星哥。所謂的星哥，一口一個

兄弟，是兄弟就喝，喝吧

素不相識卻被他說成一見如故

我不知道昨晚他把我喊了多少次兄弟

我只記得總共喝了30瓶啤酒

最后結(jié)賬時，他們一遍又一遍說

星哥很給我面子，星哥今天

給足了我面子，我懂他們的意思

自己去結(jié)了三百多元的賬

練習

工地上空氣中揚起的塵土再見了

我要對高高的塔吊說再見

對這尚未完工的大樓說一句，再見

那個我呆了一個月的活動板房

再見吧。潮濕陰暗的負三樓

無法改變命運的人們，你們也只能

呆在這里。反正我要走了，那些

剛熟悉的螺絲們和管件們，我知道

你們將在這個大樓的各個部分定居

但是我不行，我要離開這里

我一次次練習和它們告別

但我始終沒有勇氣把再見這兩個字

說出來。找一份工作，對我來說

是一件多不容易的事情呀

懷念

再也不是以前那樣，我們四個人

同住一個寢室。可以相互打罵

一起胡鬧，灌醉以后

在夜深的校園給喜歡的女孩

吼一首動情的歌。我們在寢室

用電飯鍋煮魚，喝江津老白干

凌晨三點還在聊著關(guān)于女人的話題

四年的時間，足以把個性和脾氣

打磨平實。即使偶爾的小情緒

我們也習以為常不去計較

工作以后，常掛在嘴邊的是責任

和義務(wù)，是著裝得體，上班守時

身邊的同事寡言少語

他們滿臉的笑也許有另一種意思

6月24日

這一天我提著行李離開校園

從此以后，要會一些小的心計

也開始為了一份工作四處求人

然后就是租房，租一個只能

放得下身體卻放不下靈魂的房子

2013年6月24日，十多天前

我對進行了很久的愛情

說了聲再見。愛情太美好了

但現(xiàn)實無奈。丟下山盟海誓

我成了一個薄情寡義之人

這是幾個多么可愛的數(shù)字

想象著三年前的今天，我單純

稚嫩。我也想到了幾年后的今天

那時的我，是不是雙手已經(jīng)

長滿生活的老繭

世界還有什么是不可原諒的

情人們不厭其煩地約會

他們對什么是真愛，并沒有

成熟的見解。我又看見那個一瘸一拐的病人

他拄著拐杖練習走路。都這個年紀了

他對活下去依然充滿渴望

這個世界還有什么是不可原諒的呢

門口的小攤販，仍賣著一元一件的物品

往前走幾步，火鍋店里

有人光著膀子吃著火鍋喝著啤酒

寬闊的道路被各種車輛占據(jù)

生活每天都在加速向前

小情緒自然就落在身后

圖書館

明亮的燈光，像淋浴噴灑下來

灑在桌子上，書頁上。灑在

我正在閱讀的一段柔和的文字里

文字也變得橘黃，變得安靜

燈光把人帶入一種夢境

閱讀與寫作。我的欲望更加強烈

我想在這樣一種閑暇的時光里

一直安靜下去。這種安靜

在膨脹，美的享受也隨之膨脹

我在想，要是一直呆在里面

該有多好。我有點著急了

這么快就要畢業(yè)，要離開這里

我更加著急，這明亮的燈光

是否會在下一秒變得暗淡

圖書館閉館的鈴聲，是否

會在下一秒令人煩躁地響起

工地見聞

我從工地返回，在樓梯拐角處

的空氣里聞到一股香水味

我敢斷定這是我隔壁辦公室

那個女孩身上散發(fā)的，我抬頭望見

她正扭著迷人的腰離開工地大門

我對她了解不多，僅知道她小我一歲

那次我從樓梯經(jīng)過，她正在打電話

她把我們的經(jīng)理親切地喊

哥哥。用重慶話說，把哥哥讀成

鍋鍋。這聽上去更加誘人

每天早上她還在門外

我就知道肯定是她來了

她身上濃烈的香水味總是先于她到達

這愛美的女人呀，穿超短裙

鼻子上打鼻釘。我聽說

凡是氣味濃烈的香水都是廉價的

所有雜物將被全部清離

一匹磚卡在另一匹磚的脖子上

磚塊們打成一團。一根木材壓住

另一根木材，木材堆起來像山

地面的灰塵被風吹到空中

安全生產(chǎn)的紅色標語，有一半

懸在空中。高樓已經(jīng)林立

新的主人迫不及待入場

在他們?nèi)雸鲆郧埃仨殞F(xiàn)場

的雜物全部清理。那些木材

該丟棄的丟棄，該利用的

還得繼續(xù)利用。那些曾經(jīng)

聳入空中的鋼管被一截截卸下來

活動板房已經(jīng)拆除，所有雜物

都要被大卡車拉離現(xiàn)場。最后一批

離開的雜物，是背起行囊的民工

一個人把大錘高高舉起

他用雙手將大錘從地面托起

這個過程需要三秒

第一秒他雙手吐滿口水搓一搓

第二秒他咬一咬牙，喚醒全身肌肉

第三秒，他身體略微后傾

用脊梁與胳膊的力量將大錘托起

他托起大錘，像托起太陽

緩慢有力。他托起光所照耀的世界

比心臟略大比腦袋略小，不管怎么比

如果這只大錘落在他弱小的身軀

必將他狠狠地砸進泥土

大錘高過腰桿，高過頭頂

再高一點，他就得踮起腳來

大錘在他頭頂?shù)目諝饫镬o止一秒

他趁這一秒，把心里所有的苦

都化為無窮的力氣，然后狠狠砸向地面

只有這一秒，仿佛他的人生才最為痛快

讓痛把痛覆蓋

不僅僅像是用刀子，在皮膚上

一綹一綹地劃出傷口

冒出鮮紅的血珠就是真的疼痛嗎

事情并沒有這么簡單

我希望能有一種疼痛

像一列火車，呼啦啦地穿過山洞

讓整座山都有些顫動

我需要一種能抵達內(nèi)部

的疼痛。要觸及神經(jīng)

讓我感覺到痛，并說出痛的緣由

我需要給自己更多的傷口

讓每個傷口都有一種與眾不同的痛

讓這些新的痛代替那些舊的痛

讓更大的痛覆蓋較小的痛

明天我就要離開

鳥就在我身邊櫻桃樹枝頭上一聲

接一聲地叫。風，就在附近的荒山

一陣子快一陣子慢，徐徐吹來

而陽光，新春的陽光，突破昨夜小雨的云層

重新塑造山巒，田野，鳥鳴與風吹……

明天我就要離開，在春水灌飽麥田以前

在櫻桃花雪白雪白地綻放以前

在金黃的油菜花與芬芳大地融為一體以前

我要離開，鳥的鳴叫，山的荒蕪

大地的生機勃勃……

我要離開這久居之地，被院子里的風

帶到遠方。離開之前，我想把大地之上

這些神圣之物，全部帶走

銳利的光芒在鋒刃變鈍

一把斧頭陪著父親在山與山之間

孤寂地活著。一把斧頭銳利的光芒

在鋒刃變鈍，不再鋒芒畢露

今天晨起，白霜滿地，我推開門

看見早起的父親手握斧頭正在劈柴

他的動作比前幾年更加笨拙

一斧頭劈下去，柴火擒住了斧頭

父親束手無策，只能使勁地來回搖動

他開始向堅硬的事物妥協(xié)

父親一早上都蹲在那里劈柴

斧頭上銳利的光芒被歲月磨平

一把斧頭銳利的光芒

在鋒刃變鈍，不再鋒芒畢露

秋風吹

一陣風迎面而來，它不同于

往日里的任何一陣風。風中夾雜著濕潤

風撲打在臉上，風流經(jīng)鼻翼

風通過清潤的肺部，涼透全身

像是見了多年以來失去聯(lián)系的初戀

我滿心感慨，滿腹的委屈

秋風一掃而過，被秋風沾染過

所有事物都變得無比寂靜

往事落滿大地。秋天是用來回憶的季節(jié)

我無法把那些鮮為人知的事情繼續(xù)隱藏

傷疤

肉體的痛能夠代替思想的痛

那么我就給自己幾刀

傷口里的血，像光一樣暗下去

我看見更多的新鮮的血液

繼續(xù)冒出來。有時候

我也期待死亡，期待回憶終結(jié)

撕心裂肺與嚎啕大哭

第一次我體會到這兩個詞語

的深沉涵義。夜晚浩瀚

但我的哭聲更加巨大無邊

從夢里醒來，天還沒亮

這是注定的沒有太陽的一天

已經(jīng)好幾天沒有太陽了。我

不知道，太陽什么時候才會再來

傷口愈合，但傷疤永恒

它將會和我一起在未來的日子里

繼續(xù)存在，繼續(xù)痛

反常

按照慣例，重慶的七月應(yīng)該是

風像火苗一樣吹來……

而今年一反常態(tài)。雨水罩著

云霧低垂的天空，溫度偏低

我不太同意氣象臺的科學解釋

我只相信一個詩人的顧慮

荷花開了一半就停下來了

鳥飛著飛著就從空中掉下來

樹木始終沒有長出葉子

隔壁狐貍般的女人總在深夜哭泣

靜止的門突然響了一聲

我的睡夢里總是出現(xiàn)各種

令人驚悸的場景……

而這么多反常的事情

竟然讓我有了一些顧慮

忽然就哭起來

大雨傾盆

這是一個有些俗氣的詞語。但我

難以脫俗，我也實在想不到

別的什么更好的詞語來形容此時的雨

此時，北京大雨傾盆

這是我在經(jīng)歷這場雨以后，惟一能

寫下的一個句子。我已江郎才盡

屋內(nèi)悶熱屋外的雨夾雜著空氣中的塵埃

一起落下來，我把窗戶敞開

電閃雷鳴，每一次強烈的震顫

都讓我小小的心緊縮一團

雨點密集地打在窗戶上，應(yīng)該不小

在這個夜晚注定有些什么即將發(fā)生

隨著雨點聲在窗戶上起落

我一次次莫名其妙地打起了寒顫

最后雨點聲若有若無地消失在黑色中

像一個人在深夜時而發(fā)出的哽咽

我跟著哽咽了一下，天就更黑了